杨延广本来想说吴国的事不用赵玉洁操心,但这话还没说出口,见对方目光陡然变得不善,心头一突怯意顿生,害怕对方果真对他不利,只得临时改口,“神使有何见教?”
这六个字一出口,杨延广感觉自己的威严掉了一地,不禁恼羞成怒、面红耳赤。
想他堂堂一国之君,现在竟然要被一介江湖女子左右国事,关键自己还不能跟对方翻脸,实在是憋屈。
这让他在顷刻间痛恨杨大将军到了极点。
对方本是自家人,理应成为王族的中流砥柱,却狼心狗肺不忠不孝,为了儿女私情罔顾家国,叛逃去了晋朝,实在是不当人子。
挫折当前负面情绪暴涨之下,杨延广总要找个发泄口,他不能把罪责归咎于自己,承认自己的无能与失败,便只好找旁人来宣泄怒火。
只可惜,杨大将军如今都不在吴国,他也只能在心里痛骂对方。
“我听说这段时间以来,吴国向格兰帝国购买了不少新式军火,还有意向对方订购铁甲战舰,以增强吴国军队战力?”赵玉洁不温不火地问。
杨延广快速盘算着对方这么问的意图,想要弄清楚对方对此事是什么态度:“神使认为此举不妥?”
迫于赵宁与杨大将军的威慑,格兰帝国武力踏足这片大陆的计划落空,舰队与陆战队如今都被迫停留在南洋诸岛,不敢明目张胆进犯。
但安德鲁等人并未闲着,他们一直在跟刘氏与杨氏接触。
吴国为了提升军队战力,应付来自大晋的威胁,陆陆续续向格兰帝国订购了许多武器,双方达成了初步合作。
“当然不妥。”赵玉洁淡淡地道,“只购买些许军火,如何能让吴国真正强盛起来?”
杨延广没想到赵玉洁会这么说:“神使认为该当如何?”
“自然是举国上下全盘发展。”赵玉洁早有腹稿,“格兰帝国的强大不单单是武器的强大,而是整个国家的强盛,那代表着一种更加先进的文明。
“三人行必有我师,吴国若是不能见贤思齐,那便始终都是个弱者。今日晋军能来,明日格兰帝国的大军也能来,届时社稷摇摇欲坠,吴王自身难保,还谈什么皇图霸业,一统天下?
“知耻近乎勇,吴国唯有认清自己的弱小,而后全方面奋起直追,让今天落后的文明发展为明日先进的文明,才能傲立于强者之林,建立千秋大业,不惧外敌觊觎。
“本使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姑且能够看到这一点,难道整日钻研治国之学的吴国君臣,竟然对天下大势、历史潮流毫无察觉吗?”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把杨延广震得不轻。
他呆愣地望着赵玉洁,好半响说不出一个字。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到底自己是吴王,还是对方是吴王。那番眼界与胸襟,又哪里是一个江湖人能够拥有的?倏忽间杨延广忽然清醒,想起了赵玉洁的过往。
对方曾经是齐朝内相,帮助宋治推行过打压世家、扶持寒门的治国大策,并且取得了不俗成果!
“神使之言倒是不能算错,类似论断庙堂上曾有人多次提出,只是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社稷崩溃,断然不是神使说的那么简单......”杨延广平复心绪收敛神色,摆出一副八风不动的上位者做派。
赵玉洁的话自然不是什么“不能算错”,而是振聋发聩、引人深省。
杨延广甚至禁不住自惭形愧。
两相对比,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
但正因如此,他才不能承认对方说得好说得对,而是要挑对方话里话外的毛病,以此证明自己更加高明,比对方强。
可惜的是,赵玉洁没有心情跟他废话,照顾他的自卑与羞愧,直接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
“现成的先进文明摆在眼前,吴国要想获得全盘发展,就得全面向对方学习,大刀阔斧进行改革,这其中的第一步,就是制度。”
杨延广:“......”
赵玉洁的强势让他分外不爽,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暴怒而起,跟对方掀桌子,告诉对方他才是吴国的王,没有人能够用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来教他做事。
但这份愤怒来不及展现,又被畏惧所替代。对方是天人境修行者,是金光教至高无上的神使,实力之强容不得他跟对方撕破脸。
“神使是否明白,国家制度意味着什么?”默然片刻,杨延广选择顺着对方的意思谈话,“改变制度又意味着什么?”
赵玉洁轻哂一声:“制度,代表着国家之内的主要利益阶层,是他们维护自身利益、推行自身意志的工具。
“国家之内有什么样的主利益阶层,就会有什么样的制度,改变制度,就意味着改变国家的主要利益群体。
“而这,正是本使要吴国改变制度的原因。
“现如今的吴国,主要利益阶层是寒门地主,相较于世家门阀,他们的整体力量的确更强,但时至今日,已经无法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所以吴国要变强,首先就得扶持那个更为强大的群体。
“吴王明白否?”
杨延广再度沉默下来。
他发现赵玉洁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事实上,他之前有句话没有说谎,这些时日吴国臣子中的确有人提出,要全面向格兰帝国学习,力行改革让自己变得更加强盛。
别人的铁甲舰队都打到了家门口,岭南水师一朝覆灭,就连对方的陆战队也在岭南出现过,格兰帝国的实力如何,近在咫尺的吴国岂能没有认知?
这段时间,吴国君臣可是没少费心思去跟对方接触,千方百计了解对方。
若是什么都不改变,莫说皇朝争霸,去跟晋朝、秦国逐鹿天下,自己作为在大陆东南立国的存在,面对格兰帝国的远征军首当其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大炮轰塌京师城门。
只不过,这种全盘向格兰帝国学习的意见,很快就被群臣的反对声所淹没。
到最后,吴国众臣达成的共识是,军火可以向格兰帝国买,制造先进武器与工具的技术可以向格兰帝国学习,但关乎国本的吴国制度不能变。
总结起来八个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是吴国君臣都蠢笨不堪,认识不到事情的根本吗?当然不是,他们只是不能去动摇那个根本。
所以,他们只能在表面问题上下功夫。
简而言之,吴国臣子都是庶族地主,他们得维护自身利益。他们不能容许吴国改制,全盘学习格兰帝国,把国内的主利益阶级变得不是地主。
何谓国本?地主阶级的存在与他们的利益,就是国本。
吴国以此国本立国,杨延广若是摒弃这个国本,成为寒门地主利益的背叛者,立马就会被对方群起而攻之,国君之位只怕都坐不稳。
全盘发展,谈何容易?
“神使当真觉得,商人阶层比士人阶层更加强大?”杨延广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郑重其事,态度端正了不少。m.ýáńbkj.ćőm
作为一国之主,杨延广的利益并非跟地主们死死绑定在一起,他选择庶族地主、寒门士人这个群体,不过是因为他们最强而已。不依仗他们,他根本做不了这个王。
现在,大敌当前,外患丛生,吴国危机重重,杨延广必须确保吴国不被灭国,才能保证自己的王位。
如果真的有一个群体比地主群体强大,能成为他更有力的依仗,让吴国渡过危机让他的王位稳如泰山,那他没有理由不舍弃地主阶级,去拥抱那个新的利益群体。
“吴王心里其实有答案,不是吗?”赵玉洁反问。
杨延广默然。答案本来就在眼前,只是他之前一直假装看不见而已。格兰帝国不就是靠商人阶层才有如今的强盛吗?
杨延广沉吟许久,带着一丝希翼看向赵玉洁:“神使愿意与本王荣辱与共、携手奋战?”
眼下的吴国,商人群体的力量尚且微薄,远无法跟地主阶层相抗衡,这是现实。
杨延广现在就要扶持商人群体,改变国家体制让吴国制度变得有利于商人阶层发展壮大,最终推动吴国的整体强盛,无疑是逆势而行,单靠他自己根本行不通。
若是换一个环境,这件事只能作罢,或者徐徐图之。
但是现在,杨延广有另外一个选择。
他可以借力。
当然不是借格兰帝国的力,若是借对方的力,那是引狼入室,他的王位不仅会不保,吴国也会倾覆,吴国子民都将成为被别人压迫剥削的对象,生不如死。
哪能让外人异族来压迫剥削吴国子民呢?
肥水没有流外人田的道理,这种事当然只能吴国商人自己来做。
杨延广能选择的盟友,也是最合适的盟友,就在眼前。
神教!
神教虽然弟子众多信徒无数,势重于天下,但诞生的时间并不长,而且刚刚进入吴国,还因为吴国君臣的限制,未曾大规模买地置产变成大地主,且神教一惯的敛财手段都是做买卖,商人的意味更浓一些。
这样的神教,在赵玉洁的推动下,更能成为新兴的商人力量。
有赵玉洁这位天人境修行者坐镇,吴国之内,谁能轻易撼动强者如云高手众多的神教?
“光佑众生,众生随行。神光无量,普渡四方。”
赵玉洁微微低首,双手合十,神容虔诚,眉眼圣洁,“国强才能民安,为众生福祉计,金光教愿意倾力辅佐吴王,力行改革。
“文明终须进步,万民必将因之得福,这是神的意志,亦是神之信徒的意愿。吴王若是愿意受神教洗礼,则善莫大焉。”
杨延广眼中终于有了喜色。
未曾想,神教最终成为了他强大吴国、逐鹿天下,建立千秋功业的最有力帮手。
此时此刻,他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豁然开朗心神愉悦。
没了杨大将军又如何?眼前的金光教神使实力丝毫不差,而且更有眼界胸襟,更识大体,更加有用!
至于受神教洗礼,在神教有个身份,将世俗王权与神权结合起来,这对杨延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由是,吴国逐渐踏上了一条全新的道路,开始了它全新的征程。
此后,吴国颁行政令,向格兰帝国开放市场,全面引进格兰帝国的工业设备,在各州各县建立工厂,迅速推动吴国工业化,并大力扶持商人群体,给他们建厂经商提供各种便利,提高他们的身份地位,给予种种优待。
而代表商人利益的国家制度,也在悄然酝酿、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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