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逃走是可以活下去的,可他是燕国的大将军。
身为军人,战死沙场是他的归宿。
前世的苏景渊选择了死守死战,宁死不降,至死没有向京城求援,这是他在赎罪,也是他的选择。
最后,十万定远军血染剑北关,镇北大将军也战死沙场。
那些战死的将士们用自己的性命阻挡住了蛮戎的脚步,狠狠咬下莫顿的一块肉。
攻进北府的蛮戎来不及烧杀抢掠,只敢带一支蛮戎大军到京城和雍军会合,以商议后续对燕国的蚕食与分割的计划。m.ýáńbkj.ćőm
随着楚意这句话,萧晏脑海中有关苏景渊的记忆也随之被唤醒。
萧晏在心中说道:他是个英雄。
楚意将苏景渊送给自己的玉佩悉心收入怀中,抬起头,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道:“至少,他回家了。”
“下个月便是除夕,今年,应该是个团圆年吧。”她喃喃自语。
她如此想着,又吩咐旁边的控鹤司:“告诉苏白……算了,不必说。”
楚意本想将一切旁敲侧击地透露给苏白,让他做好准备,但想了想,不管苏景渊之后落得什么结局,苏白大概都能猜到,这是他的二叔自己的选择。
而自己既然收下了苏景渊的暖玉,至少,不会让苏白和苏玄出事。
苏景渊已经走到乾元殿,就在他要迈步而入的时候,他愣住了。
不远处,一名黑衣青年向他走来,墨发如绸,漆眸深沉,脸色带着几分冰冷阴翳的苍白。
直到楚昭已经走到苏景渊面前,苏景渊才恍惚的回神:“臣见过四殿——”
楚昭打断他的行礼,语气冷淡而平静:“不必多礼。”
楚昭的眼神落在苏景渊身上,狭长的黑眸越发幽深。
若有人见过二十年前的苏景渊,必然会发现两人的相似之处,但这些年在边境的辛苦征战,让苏景渊早已不是年轻时风流俊俏的贵公子,现在的他们,倒是看不出太多容貌上的相似。
苏景渊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楚昭,心弦颤动。
这是他的……血脉。
上一次见到楚昭时,是他策马出征的时候。
范琼然牵着少年的手,向他辞行,少年看向他的眼神中,只有刻骨铭心的恨意和厌恶。
这些年楚昭做过的事,他都只能默默为其收拾,他知道楚昭一直盼着他会战死沙场,而他自己,也在等着这一天。
但是这次,楚昭眼中是一片淡漠。
擦肩而过的瞬间,苏景渊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有些僵硬的笑,虽然僵硬,却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
而楚昭,也向他淡淡地颔首,薄唇微微上扬。
他仍旧恨他,却如同那日他问谈风那个问题后,谈风回答的那样。
“你觉得苏景渊是个什么人?”
“……苏景渊是个合格的大将军,他兢兢业业,镇守剑北关十年如一日,统领定远铁骑战无不胜,令蛮戎胆寒,让燕人钦佩。”
苏景渊的所作所为,的确让他钦佩。
如果他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的话,如果自己真的是燕国四皇子的话,或许他也会将他,当做信任的长辈吧。
自己再怎么不喜欢燕国,再怎么怨天尤人,自怨自艾所有人,可因为楚意是在乎这些的,他,不愿她失望,不愿她难过。
楚昭抬起头,望着湛蓝天空,喃喃道:“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保护你想保护的,喜欢你所喜欢的了。”
苏景渊忍着眼眶的酸涩,走向乾元殿。
张公公见到他,亲自上前,面露复杂地行礼道:“侯爷,陛下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殿门打开,苏景渊看见了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在一面巨大舆图之下,身穿龙袍的楚霆骁。
角落里的楚昭眼看着他走进去,才转身离开。
他找到谈风,从怀中取出一封墨迹刚干的信交给他。
谈风接过信,疑惑道:“殿下有何吩咐?这信,需要属下送给谁?”
楚昭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临江太守胡顺,我曾救过他独子一命,你若还想从军,现在便告假离京前往临江,到了之后,将这封信交给他,他会为你安排新的差事。”
谈风浑身一震,不敢置信:“临江?殿下,您这是……您是要属下走?”
楚昭已经转身,语气仍旧冰冷:“此时不走,就很难走了,去吧。”
谈风的眼眶霎时间红了,他攥了攥拳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将信收入袖中,猛地跪下。
“有朝一日,若殿下有难,属下必万水千山,奔赴援救。”他对着楚昭的背影,用力磕下一个响头,声音哽咽。
楚昭背对着他,冷漠的面容浮现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轻轻挥了挥手,仿佛在说,闭嘴吧。
那笑容,和年轻时的苏二公子,很像。
直到他彻底离开,谈风才取出信。
他盯着上面的墨迹,毫不犹豫地将其撕成碎片。
他已经发现了,四殿下这次找到自己时,并没有自称本殿,而是自称“我”。
“属下可不能走,属下要是走了,您还有谁呢?”谈风抹了一把眼泪,笑着说。
此刻的乾元殿内,只有楚霆骁,苏景渊和角落里的张德胜三人。
炭火温暖,龙涎香气息雍容,殿内却还是有一种压抑的寒冷。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苏景渊将过去发生的一切缓缓说出,没有隐瞒一个字。
楚霆骁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愤怒,到沉痛,到最后归于平静。
许久,他低沉地开口:“苏景渊,朕本以为,你会如范谦所愿,替范家求情。”
他也好几年没见到苏景渊了,这次见到,完全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
曾经的苏景渊俊秀,潇洒,放荡不羁,后来他阴郁了许多,可仍旧是个俊美的公子。
可是现在,他明明比自己还小几岁,却两鬓发白,身体佝偻,满身沧桑与煞气。
有的人即使从军入伍,仍旧努力保持着翩翩风姿,如雍国那位靖王萧稷尘,是赫赫有名的风雅儒将,自己的长子楚凛,少年从军,去年见的时候也仍旧傲岸风流,因为他们虽然金戈铁马,征战四方,心中却有沟壑,有一个避风港。
而有的人,却是在赎罪,在发泄,苏景渊就是后者。
苏景渊轻轻摇头,他怎会替范家求情?让范家继续作孽?
他说道:“这些年,臣助纣为孽,让范家越发肆无忌惮,之前,也是臣犯下滔天大罪,却还心存侥幸,贪生怕死,臣自从那日后便受范谦与范琼然威胁,这一次,绝不会再妥协。”
楚霆骁望着他,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他甚至想过苏景渊跪下求饶,让自己看在苏景清和苏家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也想过苏景渊会带兵回京,进宫造反;甚至想过,他会在现在,刺杀自己。
可是,苏景渊什么都没做。
他,认罪了。
他漆黑的眸子悠远而深邃,慢慢的,一点点泛起泪光。
范谦以为,他回京,就能够改变一切。
范琼然也以为,他回来后,范家便能翻身,东山再起。
现在,他苏景渊真的回来了,但不是为了范家!
他面容一肃,浑身气血涌动,在楚霆骁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以手化掌,击向自己的胸口。
“张德胜!”楚霆骁大惊。
张公公急速出手,还没赶到,苏景渊的手已经落下。
他双目微睁,嘶吼道:“臣愿以死谢罪,请陛下诛范谦,杀贤妃,废楚昭,以安天下!”
雄厚有力的声音,在乾元殿内回荡,掷地有声。
说罢,一口鲜血从苏景渊的唇角溢出,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如纸。
张公公慌忙扶住他,把脉一番:“陛下,苏将军自废武功,危在旦夕!”
“好啊,好……”
楚霆骁喃喃自语,黑眸暴怒,忽然一脚踹上张公公的屁股,把他踹翻:“还不快去找御医!找杜院判!立即!”
苏景渊半阖着眼眸,嘴角一直上扬着。
一切都结束了。
这就是他的选择。
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三日后。
一伙伪装成商队的雪原王庭蛮戎士兵,在持通商文书度过南府潞州时,被潞州都尉周冉发现异样。
他刚要带兵搜查,这些所谓的蛮戎商人便暴起逃窜。
周冉率领潞州轻骑追捕他们,半日后,共捉到蛮戎三十四人,有两人走脱,不知去向。
经审讯,这些蛮戎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就是上个月,在京郊刺杀永宁公主的那群刺客。
怪不得北府那边的关卡都没有抓到他们,因为他们没有走北府回雪原,而是选择从南府绕路,企图经过锦州,从雍国的地界回去。
这些蛮戎手中的通商文书,是范丞相帮助伪造,一路上也都有范家人暗中相助。
范谦之所以没有将他们灭口,是因为他们的首领名叫栾提空。
栾提空是之前被苏景渊杀死的蛮戎左谷蠡王的儿子,也是蛮戎单于莫顿的义子,在王庭地位很高,如果他死了,蛮戎说不定以后就不会再和范家合作。
可惜的是,栾提空逃走了。
但范家勾结蛮戎,谋害公主的事,则证据确凿,辨无可辩!
初平四年腊月初七,皇帝下旨。
——丞相范谦通敌叛国,任用佞臣,谋害公主,罪无可赦;
其子范慕远残害百姓,为非作歹,身上背负十二条人命,罪无可赦;
范家范和,身为商贾勾结朝臣,危害百姓,勾结蛮戎,罪无可赦!
三个罪无可赦,三人将在十日后,在宣武门外斩首示众。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要过年了,到时候可能会大赦天下,所以,楚霆骁特意赶在大赦天下之前,先斩首这三人。
范家阖府抄家,除他们三个,范家全族在朝为官者,不论嫡庶,皆送入刑部大牢,沿途协助蛮戎逃脱的官员也直接革职,送往京城稽查审讯,朝中丞相一派的官员,更是全部清洗一番。
范家所有满十岁的男丁,流放到和回纥接壤的梁州,需做满三十年苦役,方可恢复庶民身份。
范家女眷废去一切诰命,同宗者,六代以内不得以任何渠道入朝为官。
至于贤妃范琼然,扰乱后宫,私自干政,肆意谋害宫女,同样罪大恶极。
念其抚育皇子的份上,只将其废去位分,送入冷宫,非死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最后,是四皇子楚昭。
身为皇子,他这些年却一直与蛮戎交往,并且与范家同流合污,结党营私,污蔑太子。
数罪并罚,楚昭被贬为庶人,同样流放梁州,做三十年苦役。
苏景渊与贤妃的事情,自然不会昭告天下,这件事会真正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但楚昭,却再也不能继续做四皇子。
奸臣被诛,百官肃清,太和殿上人头滚滚,一个个朝中奸佞被揪出来,由身穿鹤袍的侍卫,或拖去刑部,或拖去昭狱,或带去天牢。
这些原本是张公公和暗堂的事,然而这件事牵扯到的楚昭和汪植都在暗堂待过,楚霆骁大发雷霆,怒斥暗堂就是一群废物,张公公又跑来哭诉,说别人骂自己是宦官干政,死也不接手此事。
“陛下要是非让奴才带暗堂去抄家,奴才就一头撞死在陛下面前。”张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楚霆骁道:“来来来,你撞,你不撞就是孙子。”
他一边让张公公开撞,一边将范府抄家的事交给楚意的控鹤司,由羽林军和京兆尹从旁协助。
一切掉马的官员,也让控鹤司直接审问。
这件事涉及到皇子,所以太子也不便干预。
张公公心满意足的停住撞死的趋势,振振有词:“奴才本来就是孙子。”
楚意带着控鹤司抄家范府的时候,搜到了几万两黄金白银,珍奇古玩,以及范谦和蛮戎的交易罪证。
蛮戎的冶炼技术不高,范和一直暗中给蛮戎提供燕国的刀枪剑戟,各种军械,换取蛮戎的铁矿和金银珠宝。
蛮戎王庭再拿着这些燕国人铸造的刀剑,攻打燕国的土地,屠戮燕国的百姓——他们的野心逐渐膨胀,早晚有一天,要越过剑北关。
若不是苏景渊深谋远虑,智勇双全,一次次打退他们,北府早已成为蛮戎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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