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怙恃有失,流浪在外,后来被魔教教众寻到,入了地一道,排行第十,刺字为酉。再后来被崔臣接到有玉山庄,习崔氏家训,练崔家剑技,重塑内功心法,以正剑骨剑心。
地一道主修阴诡术,修为越深,面容越伤,崔家心法讲究立身持正,不破不立,才成剑身,是以他的内力年幼时便被废过一次。
废而再立的痛楚,无异于死而复生。索性他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韧性最佳,摒除杂念,一心习武,心里别无他物。
崔臣出事后,他为报仇才逐渐显名,实也非他所愿。后来魔教内乱,老教主迫他承袭阿修罗功,更非他所愿。
再度废立的艰难,他从不与人说,从前觉得说了没用,没人关心,没人在意,更没人心疼,只让自己可怜难堪罢了。但现在不同,有人为他忧,有人为他愁,有人为他的伤痛劳心劳力,绞尽脑汁,实在窝心开怀。
尤其她在他怀里,祈求他怜爱护佑,多让人心软。
他的两件武器,皆为所爱之人赐。一是剑器定非,父亲望他明断是非,不忘恩仇,任凭鬼祟横行巨浪翻天,自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立天地坦荡襟怀,如剑鸣铮铮有声。
赐剑时,父亲让他对天地对祖宗牌位起誓,不负十有之名,不堕剑器之威,存正气于胸,却邪避恶。
他也一直谨遵教诲,从不敢忘。
现在又多了一把修罗扇,扇有四季春秋,有开阔山河,有乾坤浩荡和诸天日月。定非为剑,剑之所指,剑气所使,始终为伤人之器,而修罗为扇,纳天地于内,敛锋芒之所至,出世便为护持,返璞归真,顺天地圆融之意。
他握着温白凛的手,一笔一划地在扇骨上刻下修罗二字,吹净碎屑,锋利的刻刀划破指尖,以血填充。
“不论生死,誓与愿同。”
怜她护她敬她爱她,如蒙不弃,愿效犬马。
崔十有俯首,以吻封缄。
素皎最后一次施针时,毒血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对她体内的毒,医不死并没有非常好的解决办法,索性不走解毒的路子,只以汤药内服外加药浴辅助针灸,疏导排除为主。
最后一次药浴,还没结束,素皎就睁了眼,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秦羽惊喜地把她抱出来,放在床上,又倒了水给她喝。
他抚摸着素皎消瘦苍白的脸:“终于醒了。”
素皎的眼神很陌生,有点点怯,却并不怕,问他:“你是谁?”
秦羽一下子如遭雷击,一时失语,落下泪来。
素皎一手捂住他放在她脸上的手,一手捂住心口。
“你别哭。我这里有点疼。”
急得秦羽立马跑出去找医不死,素皎甚至没来得及拉住他。
她揉揉心口:“我该认识他,我好像有点心疼他。”
所有人一同涌进来,医不死正给素皎号脉,秦羽在一旁抹眼泪,秦风月撇了撇嘴,虽说他天生相貌上乘,长得一副男生女相,但哭哭啼啼的秦羽分明比他更像个姑娘。
秦风月望着床上的素皎,心里终于放松下来。这些日子,他也非常内疚,自责于自己的疏忽和漠视。幼时情谊,终归是不同的。
医不死收回手,秦羽还在抹眼泪,秦风月便问:“如何?可是无事了?”
沉吟片刻,医不死皱眉回复:“算是,也不是。”
秦羽终于找回了丢失的魂魄:“您就直说吧。”
医不死便开门见山,直说了。
“素皎姑娘的毒已清除干净,好好养着,便能恢复如常,但体质会较常人弱上许多。再一点,毒蛊虽当时驱除及时,但毒素扩散得快,尤其进入颅内,有损伤是必然的,便是祖师爷在世,也回天乏术。”
“换言之,素皎姑娘这失忆症,能不能好,全看天意。”
其实医不死并不乐观,但也没有一口否决奇迹发生的可能,在他看来,素皎恢复记忆的几率几乎没有。
秦羽很释然,都是些不好的记忆,忘就忘了吧。
他坐在素皎旁边,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素皎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神色,不由有些发酸。
抹去他脸上没干的泪水:“我该记得你,可我想不起来了。”她拍着隐隐作痛的脑袋,道歉:“对不起。”
秦羽一下子抱住她,拍拍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咱们还有以后。”
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秦风月带着萧观风出去,给两人留出独处的空间,温白凛跟在医不死身后,等到出了院门时,医不死站定,负手于背后,问:“这赌约,可是我赢了?”
温白凛笑了一下:“师丈剑走偏锋,赢得可不光彩。”
不过三四天没见,医不死似老了许多,原本看不太出年纪的脸上竟生了许多深刻的皱纹。
他也笑了一下,很有点洒然:“不然怎么赢得了她?”
他这一生,都被她算计得明明白白,安排得明明白白,怎样生,怎样死,都与她脱不开干系。临到头,总要让他赢个一次半次。
医不死仰起头,云淡风轻的天一如既往。又想起那个下午,他方拜入师门,听闻谷内有这样一个奇怪又引人注目的师姐,那双摆弄着蛊虫的手在阳光下白到似乎能透光,她漫不经心地望过来,目光直直撞进他眼里,好像也不经意撞疼了他的心。
温白凛摇摇头:“愿赌服输。师丈可想好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必然在所不辞。”
“人都不在了,罢了。”有什么用呢?不是那个人,就都没意义。医不死闭了闭眼,问:“你师父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师丈指什么?若是关于当年的约定,那没什么好说的,不论结果,一切都交由弟子代劳。”若赢了,固然好,省掉许多麻烦事儿,若输了,也没什么不好,师父念着的人,她就当还她活命之恩,替她赴约守约,兑现承诺。
医不死侧眸,继而又听她说道:“若是关于您,就更没有了。”
他笑出声,声音低哑,鼻息很粗,断断续续,夹杂着胸腔内的杂音,笑着笑着就泣了血,咳进气管里,呛到一度窒息。才觉悲凉。
他对温白凛招手:“你过来。”
温白凛上前,手里被他塞了一块令牌,令牌上所刻,似龙非龙,似鱼非鱼,又奇怪又独特,让她不禁想起了萧观风手里的那枚形似怪鸟的无字玉印。
医不死咳了一声,嘱咐她:“拿好。这是无药谷谷主令,本该是你师父的东西,从今天起便交给你了,也算物归原主。”
他没回头,拖着累极的身子摇摇晃晃往前走,温白凛盯着手里的令牌思索片刻,并不是很想要,但又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却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略走了会神,便听砰的一声,抬眼望去,医不死已经倒在了地上。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
温白凛叹了口气,依旧差使崔十有去扶。她能闻见医不死身上过浓的神仙木的气味,想必是燃香思人,但无异找死。
从袖中摸出针,护住他的心脉,暴动的神仙蛊左冲右突,发疯了一样。温白凛犹豫片刻,拿出了医不死放在心口的瓷瓶,最终还是把心头血给他灌了下去。
一剂心血,堪比神药。
神仙蛊自杀,释放出来的毒素会让人犹如梦中。
温白凛头一次见到来自一只蛊的痛不欲生,也是头一次见到一只蛊的温柔与决绝,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乱氏一族的秘宝,果然非同寻常。它也仁慈,即便同归于尽,也不使人痛苦,它的仁慈,在于它最后大方给予的体面。
半梦半醒间,像有把火在心里烧,蔓延到脑海中,无数记忆翻滚,好像又回到了千蛊寨那一晚。
袅袅神仙木烟起,犹临仙境梦幽篁。
竹林风声飒飒,竹屋四面透风,好像有无数蚂蚁在骨缝间钻来钻去,又痒又疼,同时火烧的身体升起一股隐秘的渴望。
好像拥了一块凉玉入怀,他努力睁开眼,看见一双精致到可以用剔透来形容的手在他身上抚弄。他曾无数次悄悄观察过这双手,燃香弄蛊,都像画儿一样,此刻这双手正放在他身上,既使他痛苦又使他快乐,顺着手臂看上去,看着她年轻端丽的面容,随即而来的就是深深的罪恶感。
无处排遣的自我谴责化成了无数不留情面的恶言恶语,他想停下,嘴却不听使唤,锋利的言辞像伤人的利箭,怎么也停不了,于是看见她平静的神色被打破,看见她泪流满面,伤心欲绝。
谁能承受得了温热的心被千刀万剐,被一片片凌迟,又丢在地上践踏。像凛冽寒风,吹尽满腔热意。
他有无数夜晚不敢回想,就是怕看见这样罪恶的自己,怕这一腔被他视而不见的心血凉得彻底,最怕被辜负的人不再回头。他不去想,他逃避,就以为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自欺欺人惯了,她竟也一次都没入梦。
也许是她在惩罚他。www.ýáńbkj.ćőm
脑海里烈火席卷,将这不堪的一切都燃成灰烬,举目四望,满目焦土,一片荒芜。他该畅快,没了这困了他数十年的记忆,没了沉到心底深处的牵念,他该是解脱的,但怎么感觉心也空得彻底。
他苦笑出声,世人多怨憎,可笑竟愁无苦忆。
不由呕出血来。
温白凛看着医不死口中不断涌出来的血,也沉默了。如果一个人铁了心要寻死,谁都拉不住,能被救回来的,都还贪恋这尘世,至少是这尘世还有他贪恋的东西。
她听见他口中模模糊糊的喃喃自语,断断续续,字字带血。
他哀鸣:“倘你不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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