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白凛走近,才发现,不是落霜的缘故,是他确实一夜之间生了许多白发。
医不死看过来,保养良好的脸上露出些许疲惫,似乎被抽干了精气神,整个人都是憔悴委顿的。他开口问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其实心里大概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想找个人确认一番。
一头已经相信认定,一头又不敢置信,心底有一点点微弱的不同的声音告诉他,他还抱着些他自己都不理解的期盼,期盼这都不是真的。
也许他内心总是想她活着,想有奇迹发生,就算这只是她的一个捉弄、一个玩笑、一个报复,他想他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像在千蛊寨那一晚气急败坏,令她颜面尽失、万念俱灰。
温白凛望着他显得有些苍老可怜的眼,只觉得何其可悲可笑,但却也并不值得同情。
既然做出选择,就要接受选择下的任何结果。无论好坏,也不管你想不想,现实的残酷就在于人要对自己的每一个决定负有责任,这就是规则。
温白凛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瓷瓶,瓶身只有半指长,细颈圆身,不带任何花哨的图案,打开瓶塞,一股带着些腥味的异香四散开来。
医不死只觉得浑身气血涌动,胸口发闷,哇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这半年来,时常觉得心口憋闷,喘不过来气,偶尔情绪上会很不好,脾气便越发古怪,难以自持。给自己切脉,却一切正常,只以为自己才疏学浅、学艺不精,有时心口痛得狠了,连怎么对症都没有主意,只能慢慢平复。
也怀疑过是不是牵命蛊的那端出了问题,但直觉不是。不像。早在从千蛊寨回来后,他就再也感应不到牵命蛊的存在。
现在一口血吐出来,像疏通了心口一直瘀滞郁结之气,竟舒服许多。
温白凛见他好过了些,又说道:“当时师父也像你这样,吐尽了最后一口血。”她把手里的心头血递给医不死:“这是她留给你的东西,能治你心痛症。”
医不死怔在原地,没有动作,他耳边只剩下自己越来越急的心跳,眼前一片一片的晕眩,满目都是血色。
温白凛上前两步,将瓷瓶放在他手心。
“医者不自医,你诊不出来很正常。你会心口憋闷,是神仙蛊对旧主日益强烈的情绪感同身受,日夜躁动不安,才会使你呕心泣血,你觉得不舒服,是它在与旧主彻底切断联系后,不断悲鸣哀泣所致。”
“千蛊寨自古以秘术养蛊,蛮烟瘴雨,避世离俗,外人找不见也进不去,故而传闻中多说寨子邪恶诡秘,令人心生恐怖。师父是寨中蛊女,自幼身种蛊苗,凭着绝佳的天赋和先天优势的身体条件,养蛊更是个中翘楚。”
“以前江湖上称她小神仙,其实很多人都不解其意,一个手段莫测的蛊女,竟有如此赞誉,就算真菩萨心肠,也有过誉之嫌。”
“极少有人知道,之所以传出小神仙的名头,是因为千蛊寨乱氏一族的秘宝,神仙蛊。”
“师父把神仙蛊给了你,不然你以为牵命蛊的劫是那么好过的。”
温白凛话音刚落,医不死心神大恸,又是一口血喷出来。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崔十有脚尖一动,施力将他扶住,温白凛上前,方才隐约在医不死的身上闻见一股神仙木的香味,凑近了才确定,昨日听她那番暗示,已是发现了自己身上的秘密。
她叹了一声,掐医不死人中,等他悠悠转醒,慢慢说道:“师丈定定神,就算再想确认神仙蛊之事,也不该点神仙木,神仙木虽能让它显形,但也会让它上瘾,这手段是直接有效,却也激烈异常,师丈太过鲁莽了。”
医不死咳出气管里的血,扶着崔十有的手臂坐直了身子,苦笑:“原来那是神仙木。”
从前她点香,从不避讳他,他曾问,蛊这种凶残的东西,靠自相残杀、相互蚕食强大自己,燃香何用,竟还能让它清净安息、少生恶念不成?她不答,他便一直有此疑问。
后来在寨子里,被她困住,这香点了一夜,燃了一夜,直到把他从里到外都薰浸成一样的气味,昏昏沉沉起起浮浮中牵命蛊交了出去,说是被迫现在想想也不至于,是他自己没定力,守不住自己。
当时他口不择言,讽刺了她些什么话,他都不太记得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不会是什么好话,更不该是在鱼水相欢时该说的话。
有些恶言,一出口便没有收回的余地,他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什么心情下,还把神仙蛊给了他。
丢了牵命蛊,其实他心里是不太恨的,只是对阿喜的愧疚没顶,让他无法面对,才把渡了牵命蛊的她一遍遍伤得体无完肤。
他有时想,如果她能直接告诉他想要牵命蛊,也没什么,他可以给她找更好的东西代替,帮她养更稀有的蛊虫,阿喜救命的东西,他不会给,但除此之外,什么都能给她,为什么她要选择这样让他两难的方式,偷了牵命蛊不说,一躲就是无数年,连带阿喜,至今生死不知。
她一定是在报复。
却原来,他一直以为是小偷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把那么珍贵的东西偷偷放在了他身上。他竟被一直蒙在鼓里,多年浑浑噩噩,多年浑然不知。若非昨夜突然想起往事,在她屋中寻见从前的旧物,以香引蛊,想必到现在都还不明真相,自以为是。
那时他刚入无药谷门下,时常听周围的弟子们提起,谷内有一名蛊医,一手蛊术神鬼莫测,江湖闻名。师父收他做关门弟子那天,他才第一次见到她。
传闻中的小神仙,也不过就是个不满双十的少女,容颜端庄,素手蹁跹,摆弄着各种蠕动恶心的虫子,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师父曾叮嘱他,待他仙去,不仅要守住无药谷,更要守住小神仙。他一直以为师父让他守住的是师姐,师父对师姐的态度向来奇怪,既是关心又是疏远,既是保护也是禁锢,可惜他最后没有做到师父的嘱托。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师父让他守住的小神仙,不是师姐,是师姐的蛊,是她身体里的神仙蛊。
反过来想想,她既然有这样厉害的蛊,又怎么会对半吊子又邪性的牵命蛊动恶念呢?
是呀,她那么厉害,什么蛊到她手里不是乖乖听话,何必觊觎他磕磕绊绊养出来的一只残蛊。
握着瓷瓶的手收紧,扶着石桌起身,医不死踉跄了一瞬,步履蹒跚地走远了。
温白凛舒了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从医不死袖中顺来了一枝神仙木,正转在指尖。
吹了火折子点燃,袅袅的白烟往下沉,落在石桌上便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等最后一截也在手里烧完,崔十有拿了帕子细致地帮她擦干净手,看着她指尖方才被烫后留下的黑痕,有些心疼:“不疼吗?”
温白凛捻了捻,先是有些发痒,再然后就是绵绵密密的刺痛,“疼呢。”她说。
闻言,崔十有握住她的指尖,运起内力覆在上面,像被温柔流动的水裹住,一时清凉无比。
初秋的天有种风轻云淡的空阔,旭日东升,朝晖洒落人间。落在崔十有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一样,竟有些灼人意味。
温白凛看着他低头时滑下的发带,暗纹反着光,有些晃眼。
“神仙蛊是一种有性格的蛊,难过至极时,它会自杀。”
崔十有怔住。想想这世上奇怪的事多了去,所窥所见不过冰山一角,又不足为奇了。
“它很挑宿主,一生只择一人栖息,只与一人终老,只听一人之令,共享宿命,共度年轮,最后共赴黄泉,阅尽千帆过这一生。宿主的一辈子就是它选择的一辈子,是悲是苦,是酸是甜,都一起度过,只要在一起,再难它都觉得快乐。”
她声音很淡,情绪也很淡:“要养这种蛊,条件很苛刻,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百千也不一定存一。而乱氏一族得天独厚的蛊女,是天生的养蛊容器,师父更是百年来唯一一个养成神仙蛊的乱氏族人。”
“曾经有个富商,为救重病垂死的爱妻,抓了乱氏族人养神仙蛊,强行把蛊与容器剥离后,杀死蛊女,最后神仙蛊在他妻子体内心碎欲绝自杀而死。他的妻子也没能幸免于难。”
“我以前一直很奇怪,千蛊寨远在北漠,师父为什么千里迢迢来无药谷定居,没想到最后竟在云卧轩中找到了答案。”
乱氏族人身负秘宝,避世而居,却也避不开世人的贪婪和迫害。乱饮香作为乱氏最后一个族人,背负着整个乱氏一族的沉重宿命,她的命运,神仙蛊的命运,从来不由她,从来被推着走,既不能断了传承,又想要做一个终结,本来就是背道而驰截然矛盾的事,对一个自幼作为容器养蛊的少女来说,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她来无药谷,不过就是求一个解脱。可还没等时间给她答案,就先遇见了让她愿意倾尽一切、付出任何代价的人,最终走上了与族人们一样的道路。像是逃不脱的诅咒,乱氏蛊女自先祖始,自她终,都拥有一样坎坷不幸的命运轨迹。
温白凛幽幽叹了口气。
“不如不知。”
崔十有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
温白凛望着他乌沉沉的眼,慢慢抚上心口,“这里有点点难受。”
世间太多不如意,也有太多的失之交臂。
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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