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杨府
杨约是宦官出身,为人又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性格反复无常,在朝堂上没有什么人愿意和他交往,平日里也只是畏惧他哥哥杨素的权势,对他虚与委蛇罢了。
现在杨素早死了,弘农杨家也风光不再,所以他的葬礼基本上没有世家大族前来吊唁。
若不是身上这个正三品的礼部尚书,恐怕连前来应酬的人都没有,连过去很多楚国公的旧部都只是送来礼祭之物,大多数都没有到场。
这让杨玄感倍感凄凉失落,望着空荡荡的灵堂。
他心中升起某种愤怒,凭什么他们都看不起我,弘农杨家在我手上只会破败吗?
转而又想到,叔父杨约临死时说,创造了一份机会,可到底是什么机会?为什么不肯明说呢?叔父拿命换来的机会,肯定非同一般。
他心中五味杂陈的胡思乱想着……
“蒲山公李密前来吊唁!”
“寿光公韩世谔前来吊唁!”
司仪的声音如同在天外响起,在空旷死寂的灵堂内回荡,杨玄感顿时一震,挺直身躯,却见到两道人影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身穿玄甲,另一个满身雪白。
“杨世叔,天姿绰绝,谋定天下,跟随楚国公平定四方,方有三十年平安岁月……”
杨玄感看着白衣胜雪的李密,心中妒意升起。
这家伙出口成章,还足智多谋,料事如神,而且武技也不错,自己确实不如他。不是说天妒英才吗?怎么这家伙还活得好好的?忽然,他想到一件事儿,自己猜不到叔伯的意思,但李密一定能想出来。
李密念叨了足有一柱香的时间,韩世谔才憨憨的开口道:“杨世叔,一路好走,韩世谔从此拜别!”
杨玄感目光落在他那一对抱起的铁拳之上,暗叹:韩世谔真是一员虎将,他爹韩增寿曾在我父亲的帐下听令,若我也能收服他,何愁大事不成?
“杨兄!请节哀!”两人转向他,齐身下拜。
杨玄感深深地叩头,在地板上留下“咚咚”两响,才慢慢直起身来,这声响让旁边的三弟杨玄挺投来诧异的目光,就是右仆射苏威来吊唁,这位大兄也没有行此重礼啊!
“两位贤弟,多谢了!”杨玄感起身抱拳道:“若不嫌弃,随愚兄到后院喝一杯水酒吧?”
李密二人对视了一眼,均意识到,这是杨玄感有事相求,同时点头。
杨玄感当前领路,一直走到内堂的书房门口才停下来,先是命令跟随的幼弟杨积善,守好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才将两人让进房中。
“两位贤弟,我们相交十余年了,愚兄就不客套了,”
杨玄感拿起茶壶给两人,各自斟了一杯,就开门见山的说道:“家叔临终之前,曾直言长安城里将有大事发生,要愚兄把握好机会,但是杨某人愚钝不堪,猜不出什么机会,请两位兄弟帮忙参酌一下!”
韩世谔一头雾水,追问道:“什么机会?”
杨玄感先是看了一眼沉思的李密,才给他讲道:“世谔,你可知,伯父韩擒虎是怎么死的?”
韩世谔不明所以,愣愣地说道:“我伯父是病死的,此事天下皆知啊,人人都说他,是去做阎罗王了。”
杨玄感轻轻摇头,说道:“世谔,你糊涂啊,这件事情的真相,我听先父讲过,韩擒虎功高震主,又参与了百官对杨勇的朝拜之礼,杨坚担心他生出谋反之心,于是派魏六那个阉人演了一出戏,逼你伯父服毒自尽!”
“这——”韩世谔大惊失色,“这是真的?”
“当然,你想想看虞庆则,王世积,史万岁,宇文忻,这些跟随杨坚打江山,守江山的名臣悍将,又有哪一个善终了?”
“杨坚那奸贼,认为这些老臣与杨勇走的太近了,你伯父不过是第一个罢了,当时杨坚威望不足以震慑所有人,只能采用这样的手段。”
他慨叹道:“当时先父亲曾经说过,他若不是死死抱住了杨广这棵大树,估计也难逃杨坚的毒手。”
韩世谔沉默不语,他知道韩擒虎死因蹊跷,死的时候只有五十五岁,伯父身体一向健壮,生病的前一天,还亲自指点他们这些子侄练武。
第二天就突然间生病,一天的时间都没坚持下来就死了,而死的时候更是七窍流血……当时以为是急病,没想到是遭了杨坚的毒手。奇书屋
现在回想起来,最不合理的就是,杨坚对这位帝国功勋之死不闻不问,不但没有赏赐,连谥号都没有赐下来,唯一的恩典就是将那个庶出的韩世泽给抬籍了,坊间却有流言传出——他是去当阎罗王了。
杨玄感见他沉默不语,又问道:“你父亲呢?尊父韩僧寿又是如何死的?”
“我父亲是郁闷死的。”韩世谔叹了一口气,说道:“自杨广登基之后,我父亲就受到猜忌,再也入不了朝廷,最后不过是看了一场胡姬表演,就被杨广削职为民,活活气死的。”
杨玄感问道:“世谔,你想想看,不单单是韩国公,先父,高颎,贺若弼,宇文弼,薛道衡,这些老臣是个什么下场?”他仰天叹道:“杨坚狠毒,杨广残暴,杨家的人皆是如此,我等就坐以待毙吗?”
韩世谔顿时明白了,他也没有犹豫,直接抱拳道:“杨兄既有大志,世谔愿誓死追随杨兄!”
“不谈追随,我们都只是为了活命!”
杨玄感心中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继续说道:“不瞒两位贤弟,我叔父说,是豁出命换来了一个机会,可惜他当时病入膏肓,没来得及细说是什么机会,就饮恨而逝。杨某实在愚钝,苦思两日也想不出原委,所以请两位贤弟帮忙参议一下。”
韩世谔扭头看向李密,他自知在才智上远逊李密,也根本无从猜测,索性都交给这个智囊。
李密终于出声,道:“小弟虽然猜出些东西,但仍有说不通的地方。”
“贤弟且说来听听!”杨玄感心中大喜,总算有点眉目。
李密向前迈出一步,压低声音道:“近日长安的大事,就是李阀和独孤阀的生死对决,想必杨叔父说的机会就在这里面,”
“这件事情引发了两个后果,其一杨广会离开守备森严的皇城,前往左武卫大营,观看两家的决战,其二宇文述,这个杨广最忠实的走狗,短时间失去了兵权。”
“杨叔父的意思应该是有人会借这个机会造反,从我的判断来看,齐王杨暕是最有可能,因为他与杨叔父的关系密切,杨广又明确表态,不会立他为太子,”
“坊间又流传他毒死了太子杨昭,此事小弟曾详细查询过,应该是十拿九稳,因此一旦杨昭的儿子当了太子,他肯定活不了,为了活命,他只能挺而走险。”
“所以小弟判断,杨叔父指的机会应该是这样的——当杨暕造反之时,玄感兄带兵去平叛,借机同时干掉杨广父子——不过,你弘农杨家的兵马从何而来?”
李密深邃的眼睛盯着杨玄感,他自信肯定没有猜错,但令他困惑的是,杨府只有百十名家丁,又能起什么作用?
杨岳吗?他现在是长安令,可以调动部分兵马,但杨岳一向与杨玄感不和,已不止一次在杨广的面前说杨玄感意图谋反,应该是绝不会帮他的。
杨玄感也陷入沉思,他回想着杨约临死之前的话,确实提到了韦家和西突厥人,他们都和杨暕的关系密切,
这样看来,李密的话应该是差不多了,而且叔父也曾经警告他,不要轼君,这也合乎李密猜测的逻辑。
不过,他也有同样的困惑,杨家确实没有兵权,兵从何来?
三弟杨玄挺虽然是武官,但郎将的官职太低了,只要调动兵马必会被将军察觉,结果就是会被当成谋反,何况窦家与杨家,积仇多年,窦抗只会借机将杨家灭门,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给……以叔父的才智不可能不考虑这点的。
想了半天,他仍是摸不到头绪,于是苦笑道:“从叔父的遗言来看,曷娑那可汗和韦家会是杨暕叛军的主力,他还特意叮嘱我,不要弑君,但我连杨家的兵马在哪里都不知道,还谈什么轼君?”
“我明白了,刚刚说的不对!”这句话让李密恍然大悟,解释道:“西突厥人不会是主力,他们再能打,也只有两千多人,韦家虽然影响力很大,但也没有多少兵马,不可能打得过禁军,问题应该出在左武卫身上,杨暕最大的依仗,应该是接替宇文述管理左武卫的于仲文——”
“于仲文现在手握两卫兵马,而且他多年掌管禁军选拔,在禁军中自然是分量极重。”
“朝廷之中,除了宇文述就没有人能制约他,而宇文述是一定会死在生死对决里的,到时候于仲文和韦家一定坐看杨暕和西突厥人轼君,之后再杀光他们灭口。”
李密皱起头说道:“所以杨叔父说的机会,应该是指于仲文和西突厥人两败俱伤之后,玄感兄再领兵前去,这样不需要太多的兵马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他将疑惑的目光看向杨玄感,“可这仍不能解释杨兄平叛的兵马在哪里?”
杨玄感想了一下,决定不再隐瞒,说道:“杨家还有数千私兵,可现在远在河东,就算马上送消息,等他们赶过来,也要十天之后了,那时恐怕早已尘埃落定了。”
“那么当初楚国公的旧部里,可有人现在手握重兵?”李密问道。
父亲的旧部?他们怎么会有兵权?父亲死后,杨广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们的兵权都剥夺了,难道是间接影响到手握兵权的将军吗?
杨玄感思量着,忽然灵光一现,与父亲关系最要好的鱼俱罗去给那个佛子当老师去了,忠厚耿直的张须佗也在这个佛子的帐下听令,韩家似乎也有人在佛子跟前效力。
而这个佛子现在是左卫率,可以统领两万大军,而他只有六岁,对军事定是一无所知,只会听鱼俱罗和张须佗的摆布……
应该就是这个佛子,叔父布的这个局好深啊!杨玄感满心感慨,他刚要张口——
“大兄!”杨积善在门外出声禀报:“左候卫大将军李子雄来吊唁!三哥说让你赶紧过去!”
李子雄他来做什么?杨玄感一呆,
李子雄也曾经是他父亲手下的大将,从灭北齐开始就跟在杨素的身边,并且跟着他打尉迟迥,打突厥,打南陈,打杨谅……后来因为杨广不放心窦抗这个幽州总管,杨素就举荐李子雄接替窦抗。
但从那之后,李子雄就再没有登过杨家的大门,甚至连父亲死的时候,他都没有来吊唁,后来又冒认祖宗投入了赵郡李家的门下,成了杨广的爱将——在杨玄感心中,一直认定这个李子雄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如今他居然来吊唁?
“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打断了杨玄感的沉思,扭头看过去,却是李密双掌猛击在一起,发出的声响,他嘴里低喝道:“不用猜了,就是他!他手有重兵!”
杨玄感恍然大悟,心中生出一丝羞愧,幸好没有将佛子这个猜测出说来,不然就丢人丢大了,那佛子是李阀的,造反也是为了李阀造反,怎么会替弘农杨家造反呢?
而李子雄则不一样,他本是胡人,现在虽然投靠了赵郡李氏,但其实人家也只是利用他的权力光大门楣,绝不会真心以待。
这样看来,李子雄应该是父亲杨素多年前布下的一步闲棋,被叔父给唤醒了。
他刚要起身去迎接,却被李密一把拽住,对着他轻轻摇头,同时向外面说道:“积善,你去将李大将军请进内堂来。”
面对杨玄感的疑惑的目光,李密轻笑,目光看了一下韩世谔,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进来的不止李子雄一个人,还有兵部侍郎斛斯政,两个人是说笑着走进房间的,但看到屋子里还有外人,立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李大将军,斛斯兄!”杨玄感起身见礼,“多谢两位前来——”
“吊唁是看在你叔父的面子上,和你无关,废话就不用多说了。”李子雄毫不客气打断,一点面子也没有主人留。
他大大咧咧坐到桌子的前面,打量另外两人,韩世谔也是他手下的郎将,他当然认识,但李密却是第一次见到,不禁多打量了几眼,感觉这男子与众不同,年纪轻轻,却是眼神锐利、顾盼生辉。
“大将军!”韩世谔连忙上前行礼,见他只盯着李密看,连忙介绍道:“这位是蒲山公李密!”
蒲山公?李弼的后人,关陇世家的人?李子雄双眉立起来,狠狠地瞪了一眼杨玄感,冷声问道:“玄感,我受你叔父杨约生前之托,来问你一个问题。”
“大将军,请直言——”杨玄感恭敬道。
“杨约的原话就是,杨玄感,你想明白了没有?你要是没想明白,就回家种地去吧!”
“我想明白了,这等大事,正是需要李大将军鼎力相助。”杨玄感伸手一指,说道:“这两位都是我的生死兄弟,与杨某人共谋大事,李叔父有话可以直言。”
李子雄看向斛斯政,见对方点头,就说道:“大事言之过早,明日辰时你与我一起去左武卫校军场,到时再决定吧!现在老子还要去巡夜,就不多留了。”
他刚站起身来,就听一声低喝。
“且慢!”李密站起来,咄咄逼人的问道:“既然是谋略大事,那请问李大将军,当以何人为主?”
“妈的,老子刚刚说了,到时候再说,你耳朵聋了不成?”李子雄不满的喝骂道。
李密不为所动,语气也不再客气,“李子雄,如果你不把话讲明白,信不信我现在就去长安留守处举报你?”
“你——”李子雄怒指他,但随即又垂下来,负气坐下,目光盯着对方,眼中恨意满满。
他可不敢赌,蒲山公李密,虽然只是个无官无职的小角色,但也是郡公,平时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但若是举报造反,可就不是小事了。
更何况现在长安留守是窦抗,他与窦抗的仇怨,天下皆知,窦抗借机杀了他,再有一位郡公作证,皇帝也不能怪罪。
“李密兄弟不要激动,我与大将军确实有军务在身——”
斛斯政出声打圆场,“你的意思,我们明白,自古以来蛇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飞,我和大将军既然来到杨府,当然是以玄感为主。”
“斛斯兄,这——”杨玄感有些赫然,幸福出乎意料的降临,让他有些绷不住的手足无措。李子雄啊,那可是左武卫大将,斛斯政啊!兵部侍郎,如今都奉我为主?
李密也不理会,他双手抱拳,对杨玄感一揖到地,嘴上恭敬的说道:“李密参见主公!”然后直起身,目光凛然的望向对面两人。
李子雄顿时一愣,他没想到李密居然玩这一套。
斛斯正却是呵呵一笑,学着他的样子,也对杨玄感抱拳施礼,然后见到李子雄仍坐着不动,立时出言提醒,道:“大将军!”
“李子雄见过主公!”李子雄站起身来,敷衍的行礼。
“斛斯侍郎,李大将军,还有两位贤弟,从今日之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杨玄感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这些年受的冷遇,都被这一刻虚荣的满足取代了,这才是杨家家主应该有的样子嘛!
“启禀主公!”斛斯政又笑呵呵的解释道:“今天晚上皇上已经出城了,我和大将军真的有军务在身,就不多留了,请主公明日辰时去南门,我们一起去左武卫大营看热闹。”
“两位放心,杨某必定准时到达。”杨玄感应道,然后起身送客。
两人走后,
韩世谔迟疑道:“主公,我没有想到是李子雄,此人心胸狭隘,反复无常,主公还是不要太相信他。”
李密看一眼杨玄感,没有作声,心里却暗叹,杨约是怎么想的?李子雄这种狡猾奸诈的老狐狸,杨玄感怎么能驾驭的了?
“事已至此,我们不要自相怀疑了。只是有件事情,我还没有想明白。”杨玄感看向李密,问道:“李子雄虽然可以调动两万左侯卫,但真的够用吗?”
李密回道:“主公忽略了斛斯侍郎,他是主管兵械的兵部侍郎,不光可以拿到兵部的批文,还可以领取皇城之中储备的武器铠甲,这两万多左侯卫可不是一般的步卒,他们将会是甲士,而且李子雄这个人练兵有术,统兵有法,左侯卫的战力不容小视。”
杨府门外,
李子雄上车之前,压低声音问道:“斛斯,这个杨玄感如此蠢笨,不可能猜出杨约的计谋,老夫估计是那个李密猜出来的,但如此以来,我们就要和他绑在一起了,老夫觉得不妥。”
“大将军!不要这么说,杨玄感当然是越笨越好,”斛斯政笑道,见李子雄不解。
他又解释道:“你我皆是胡人出身,在这帝国内没有多少影响力,若独立行此大事,必然会引起世家豪门起兵讨伐。”
“而杨家就不同了,楚国公虽然故去,但弘农杨家这场金子招牌还在,只会引来天下动乱,等隋朝大势已去的时候,就是谁手中的兵多,谁说了才算!”
李子雄恍然点头,说道:“这样看来,杨玄感的确是越笨越好,不过这个李密就是麻烦了,杨玄感似乎很信任他。”
“没关系,一个无兵无权的蒲国公不足虑,而且我们也不要这长安城,根本犯不着和他打交道。”
“不要长安城?”李子雄大惊。
“洛阳还有二十万守备禁军,一天一夜就可以抵达长安,长安这么大,我们这几万兵马,根本守不住,我们只要杀死杨广,就裹挟杨玄感前往河东,那里非常的富庶,可以补给我们的不足”
斛斯政露出一个诡秘的微笑,说道:“只要去了河东,我们就强援了。”
【说明一下,杨广手下有两个李子雄,一个是胡人李子雄,就是文中这个。另一个是赵郡李氏的李子雄,情节需要,我把他们合一起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贞观云记更新,第173章 天机变【九】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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