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云在伙房里忙活，一想起让神医孙思邈都束手无策的大姐，被一头猪崽给叫醒了，他就会觉得想笑，但见到孙思邈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他又不好意思笑，只是悄悄地来到了伙房，准备给大姐做一份三七鸡汤，人大量失血之后，需要补充造血功能，鸡汤无疑是最好的补品。
至于阿胶，别说他不会熬制，就是后世的成分分析，其成份不过是劣质蛋白，对促进血红蛋白合成的能力几乎为零，也让他不敢尝试。
伙房里原来的管事已经死了。现在负责的管事叫李道同，是李神通的儿子，这家伙生得又高壮，却是肥头大耳，满脸讨好的笑容，不消一柱香的时间，就将他祖宗八代的秘密都交代给李智云了，并许诺明天会亲手烤一只羊请他尝尝……显然，现在他们这些李阀的亲族并不看到李阀未来，但都知道佛子未来可期。
伙房正在准备仆役的晚餐，却不得不停下来，为他这个佛子服务，这里有专门的厨子，不需要李智云亲自动手，他只要下达命令就好。
做好之后，他让李道同马上给大姐端过去，自己则坐在伙房的门口发呆……
张公瑾在他的身边坐下，还没等他开口，李智云就直接说道：“想都不要想。”
“你答应我老爹，把我当成哥哥看待的。”张公瑾抱怨道。
“我二哥要参加生死对决，我同样拒绝了他。”
“你怕我们死掉？”张公瑾问道，“还是怕我们会连累李阀，输掉生死对决？”
李智云侧脸望着他，少年的眼睛很亮，眼神却很干净，纵然谈论生死这样的话题，也没有让这双眼睛流露恐惧。
“你想告诉我，你不怕死，对吗？”他问道。
张公瑾双手扒开胸襟，露出胸膛上的可怕的伤口，骄傲的展示给他看。
伤口怵目惊心，李智云很诧异少年有这样恐怖的伤口，但却笑了，“这代表什么？你很勇敢？狼？还是狗熊？”山猫或者老虎，这小子肯定没机会逃生的。
“刀伤，”张公瑾的答案出乎意料，“当初，我就用它说服了我父亲，把我带来这座长安城，如今我希望也能拿它说服你——”
“那就试试吧!”李智云开始感兴趣。
“我是山里出生的，我的母亲和小妹，以及大部分族人至今天还在那座深山里……”张公瑾仰起头，看着满天的星空，“那里的月亮要更亮一些，星星也比这里多，”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坐在山顶上看着这一片星空，那时的我就已经下定决心，我要离开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看看那些史书中描述的伟大，或者让自己也变得不凡，但父亲总是说外面太过危险，人心险恶，世道艰辛，母亲和宗族的人也在说着同样的话，让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张公瑾淡淡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可是我不喜欢这种生下就注定的生活，两年前，我决定自己离开，一个夜晚，我趁着所有人都睡着了的时候，自己悄悄地出发了，我的第一站是邺城，我想知道我的祖先曾经誓死追随的北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邺城在他们的嘴里曾经无比的奢华，但——”
“但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还有一群在废墟上讨生活的人，我就是那里遇到的那些禽兽的。”
张公瑾眼中露出悲伤和愤怒，“村子里的老人，孩子全被杀害了，还有几个只是婴儿，他们被摔死在一堵断垣之下，满地的鲜血……”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仿佛喘息都变得困难。
李智云皱着眉头，问道：“邺城不是在魏郡吗？强盗怎么敢直接去抢劫？”
“不是抢劫，是掳掠人口，”站在一旁的韩世泽出声解释道：“他们也不是强盗，是人贩子。”
“人贩子光天化日之下，敢去抢人口贩卖？”李智云震惊道。
张公瑾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北齐的遗民，其实不能算是人，就算是官府知道，也不会管。”
“他们也无力管，这些人贩子的背后，大多有世家豪门的支持。”韩世泽补充道。
“没有王法了吗？”李智云怒道：“韩世泽，你说都有哪个世家？”世家豪门是隋帝国身上的毒瘤，这句话一点错都没有。
韩世泽不方便直说，苦笑一声，问道：“家主，你觉得呢？”
“清河崔家，荥阳郑家。”李智云判断，这两家的位置离邺城最近，清河郡在魏郡北方，而荥阳郡在魏郡的南边。但这两家原本就是效力于北齐的，难道会将魔爪伸向故国的遗民，可他却看到韩世泽郑重的点头。
“还有弘农杨家。”张公瑾说道：“我杀的四个人都是弘农杨家的，当时我也身受重伤，幸好被人所救，将养了半年才算是捡回来一条命，后来我父亲答应带我来长安，我才没有再出走。”
“魏郡的郡守是谁？”李智云追问道。
“卫玄。”韩世泽回道：“左候卫大将军，兼领魏郡郡守，他是和郑家联姻，与其他两家没有多大关系。”
李智云直接沉默了，卫玄虽然没有见过，但是名字却一点也不陌生。
历史上，杨玄感造反时，若不是卫玄去挖了杨素的坟，从而死死的拖住杨玄感，也许就是另一个局面了。
他是杨广的亲信，估计自己和杨广的关系都不一定能比，杨广将国都长安城都交给他管理，有事情发生都不必上报，自行决断。
韩世泽见他的脸色，出声安慰道：“其实这种掳人为奴的事情，并不止魏郡，在整个河北地界都很常见。韦云起曾经怒斥皇帝坐视不理，皇帝就把卫玄给派过去了，但——”他神色有黯然，“其实派谁去都一样。”
原来如此，李智云思索着，隋末河北是没有遭受水灾的，但却是最先造反的地方，窦建德稍微施点恩惠就深受拥戴，几百年之后还有人歌颂，而刘黑闼那样的恶盗都能两次死灰复燃，看起来那地方的民众已经不是简单的水深火热了……
“佛子，我能参加了吗？”张公瑾打断他的沉思，道：“你别看我瘦小，其实我很厉害的。”
“会死人的！”李智云提醒道：“你死了，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我自幼读了那么多年的史书，历史上那些伟大的人物，有一个怕死的吗？我不能做一个平庸的人，我想要像鸿鹄一样飞到云层上面去看看，那怕上去看一眼就死，也值得。”
“真值得吗？”
“当然值得，霍去病二十四岁就死了，可千秋史册里谁能与之比肩？”
李智云想了想，判断出这小子是天生的冒险性格，不知道他后来鼓动李二发动玄武门之变，又提出和突厥决一死战的策略，与这性格有没有关系。
此刻，他也不置可否，看向韩世泽，问道：“他要当霍去病，你呢？”
韩世泽淡淡一笑道：“回家主，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此生能做一个李广就知足了。”
“李广可是悲剧。”张公瑾不解的评论道。
“但他却是家父最推崇的将军，家父常说李广才是军人应该有样子，卫霍不过是个例，而世泽受父亲的影响，也愿意效仿。”
李智云微怔，作为一个后世人，他当然知道李广的价值，李广一辈子是打了不少败仗，但若没有李广四十年在边境的苦战，大汉王朝早就被匈奴突破肆意掠夺了，那里还会有后来卫青、霍去病的风光，李广不是能力不够，只是运气不好，可是谁的运气好呢？运气好的，翻遍整个史书也就那么寥寥数人，当然，李二的运气排在第一。
他将目光盯在韩世泽的脸上，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是沉稳冷静，只是不知道能力如何，历史上没有他的记载，但很有可能是跟着他大哥韩世谔一起随着杨玄感造反被杀了。
“你可知道——当李广，就意味着一生与大漠黄沙作伴，横戈戎马，浴血苦战，纵使有一天胜利，也没有人会记得你的功绩。”几千年之后的功利思想，会蔑视一切的失败者，项羽，诸葛亮，李广都成了笑话。
“大丈夫马革裹尸足矣！”韩世泽目光平静的回答：“若能佑护天下百姓安宁，韩世泽虽死无憾。”
“你是庶出？”李智云问道。
“回家主，我不但是庶出，还是曾是奴籍，我的母亲只是个婢女。家父临终前，给先皇提的最后的请求，就是给我抬籍，先皇念及家父一生劳苦，才给我抬的籍，但也受到贺若弼等人的责难，因此家父没有被厚葬，连谥号也没有赐下。”
“你父亲为何执意要给你抬籍？”李智云追问道。
韩世泽苦笑道：“因为我大兄韩世谔，其实是过继我二叔韩僧寿的儿子，二兄韩世昭是过继三叔的儿子，只有我是父亲的血脉，但我却是庶出奴籍，无法继承父亲的爵位。我父亲说这是他唯一能帮我的，其他的都要我自己争取。”他的笑容收敛，凝重的重复道：“拿命去争取。”
李智云瞄了一眼张公瑾说道：“你看见了？飞到高处，其实也有烦恼。”
“这种奴籍本就不公平，”张公瑾评论道：“人就不应该被分为三六九等。”
“这个世界从诞生的那一天就没有过公平，等你有一天飞上了天空，你就发现更不公平，所以你父亲的选择是对的，做一个平凡的人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可能你努力了一辈子，也依然不能飞起来，天道——这东西是不来酬勤的。”
“那也要飞！”张公瑾忽然就愤怒的大叫起来，他指着刚刚拥进来，准备吃晚饭的仆役人群，“像他们这样在地上每天抱怨命运不公的人们，永远也不可能飞起来，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是飞，什么是梦想，也永远无法理解这世上，有人愿意用生命为代价去换取梦想——我宁愿死，也不想活成他们！”
李智云被他的怒气吓了一跳，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时代的人，根本不怕死，死亡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平常。
宁可死，也上赌上一切的独孤怀恩，明知赢不面不大，却又决然接受挑战的李渊，本来毫无意义却硬要掺和一脚的窦抗，知道必败却偏偏要加入的李二，拿命去拼前程的韩世泽，还有眼前这个为了梦想可以粉身碎骨的傻子……他们都把生生死死当成儿戏一般。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男人，他们有镌刻的骨子里的血性，脑海里有开拓进取的精神，灵魂里有坚韧不屈的意志……
张公瑾的也算是幸运的人，上一世的历史里他遇到了李二，两人岁数相近，志向相同，应该是相知相交的好友，不然在张公瑾过世的时候，李二就不会哭得像个孩子。而这一世他遇到了自己，毫无疑问他也会拥有飞翔的机会……
那么，人生的剧本难道真的存在吗？李智云开始思考属于自己的剧本又是什么？他昂首天际，试图从浩瀚的星海中找寻答案，对于它们来说，每个生命都是可悲的，即便是自己又活了一世，在它们的面前仍旧渺小、可悲。
今天与李纲的对话，让他一度生出无力回天的感觉，连李纲这种忠正耿直的人，都宁愿避世隐居，也不愿意出来帮自己，可见隋朝的统治确实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很想就此放弃，但内心深处，却有一小团卑微的火焰在燃烧，意难平啊！
这是一个烽火乱世，既然韩世泽可以马革裹尸，既然张公瑾可以粉身碎骨，那我为何不可以用这团火焰点燃自己呢？不是说让人永远保持理智是一种奢望吗？m.ýáńbkj.ćőm
只是不知道自己身上这一千四百多年后的知识，能给这个古老的文明带来什么？是新生，还是毁灭？
李智云的眼睛越来越明亮，犹如星空中璀璨的光芒，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能来到这世界，本身就是最恐怖的事情，这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无论是那一种都很可怕，但结局只有两个生存，或者死亡，但既然上一世全世界的核武都不能毁灭地球，那自己还担心什么？
就像张公瑾说的那样，生下来就注定的生活，就再有趣了，风景再美的路，走一遍就会兴致索然，何况这条路只是艰辛的在苦难和绝望的荒漠中跋涉……
我可以改变这一切的……隋朝这是这个古老文明第一次重生的开始，李唐让他换发了青春，并将文化和艺术推到了世界的巅峰，永远无法超越的巅峰，但方向似乎有所偏差——应该是技术和科学的。
而现在正处这个文明历史上一次最重要的变革之前，这里没有儒家学派的思想禁锢，没有统治者的礼教约束，也没有几个大国的制衡……李智云想明白了，我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让历史走上，本该走上轨道。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对不起！”李智云轻声的念着熟悉的台词，但他不是在赎罪，而是告别，和一千四百多年之后的那个世界告别。
“你再说什么啊？”张公瑾问道。
“我原则上同意你参加生死对决。”李智云说道。
“真的，”张公瑾眼睛有兴奋的光，但是谨慎的问道：“原则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我可以同意，但尚须与你一起参加生死对决的人的也同意，在战场上袍泽之间，齐心协力才能战胜敌人，所以要他们认同你，信任你才行。”李智云看着韩世泽，问道：“世泽！是这样的吧？”
韩世泽凝重的点点头，然后目光停在张公瑾矮小的身体上，皱起了眉头。
“你的意思是我能不能参加生死对决，要他决定——”张公瑾指着韩世泽问道。
“当然，生死对决虽然只有百骑，但也是战场啊，总不能是一盘散沙吧？”李智云笑眯眯的看着他。
张公瑾一脸的错愕，但眼球转动，不知道再打什么鬼主意，韩世泽眉头微挑，警惕的打量着张公瑾。
这时，李道同却满脸慌张的从仆役中挤了进来，说道：“佛子，不好了，又打起来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贞观云记更新，第138章 惊天雷「一」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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