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云脸色灰败的躺在马车上，他们本来不会那么快想到的，但是自己随口说了一句，足够多的火药足以推平这座小山，他们就都想到了。
是的，不止窦抗，现在回忆，李渊的那句看似夸奖，却不合适意的不错，和柴稹奇怪的眼神，甚至李靖脸上都带着疑惑不解的神色……原来他们都想到了。
他浑身冰冷，每根手指都在颤抖，肚子里也感觉翻江倒海，脑袋里昏昏沉沉的，眼睛无法闭上，只要一闭上就有厉鬼向他扑来，心仿佛撕裂一般的疼痛，一遍又一遍，
自己好像亵渎了某种高贵的东西，但又好像没有。
其实自己本身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他们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杨广征集两百万劳工，修建了洛阳城，其间死了无数的人，被后世唾骂为暴君。
但其实在杨广看来，那些人本身就是他的子民，是他的财产，就应该为他干活，累死也就死了，就这么简单，他不会有任何的愧疚……
李渊，窦抗，还有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他们其实都一样。
想到李阀、窦家的死士浑身绑满惊天雷，骑着马冲进独孤阀、宇文阀的阵营，他的胃就有想要呕吐的感觉，这将是一场简单而又直接的胜利，却让他觉得自己愚蠢又邪恶。
英勇赴死，视死如归，他当然理解，但眼下这种情况，却只能让他想起后世的自杀袭击。
脑海里刚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他就祈祷李渊他们不会想到，然后强迫自己把它们全忘掉，以免露出马脚，但仅仅是无意识的一句话，他们就都想到了。
喉咙里像是着火，但却不想起来喝水，水是韩世泽倒的，但已经被轰了出去，只因为他嚅嚅地说了句，其实每家都养死士的……妈的，连他也想出来了，我的演技是真够差的。
李智云知道死士就是做这个的，平日里好吃好喝，关键的时候将自己的命献上，他们自己会觉得荣耀，别人会夸赞他们英勇，还会有专门猎奇的儒家学者写下专门的传记，让千古歌颂。
一切都很完美的，反正他们会死，谁不会死呢？可如果把李渊和死士的灵魂放在一起称量，会不会更重一些？
李智云毕竟是接受过后世的人文精神教育的，对于这样的事情实在难接受，可没有更好的办法，也无力阻止，只能躺在马车上生闷气。
“家主，柴长老来了。”韩世泽的声音响起来。
李智云强打精神坐了起来，他不想虚弱的一面被别人看见，
“佛子的脸色不好，我们可以改日再谈的。”
“没关系，我只是心情不好，但是愿意克制自己的情绪和柴长老谈合作。”李智云开玩笑的说道：“怎么样我很有诚意吧？”
“那好吧，”柴稹笑笑说：“佛子，在开始之前，我想问个问题。”
李智云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的理想是什么？”
李智云一呆，旋即想到应该是大同世界，让柴家的元老会这些人生出了警惕之心，毕竟这样的理想主义，比较容易让年青人认同，却不会动摇这些老油条的价值观。
那——我的理想是什么？娇妻美妾，混吃等死？不，这叫欲望，要是连这个都叫理想了，那未免太侮辱理想这个词了。
那让历史改变轨迹，让华夏远远领先世界？不，这叫野心，要是连野心都能被称为理想了，理想也太低贱了。
理想应该是某种高尚的，为之付出生命都不后悔的东西。
“抱歉柴长老，我没有明白你的意思。”
“那老夫换个问法，你想要什么？”柴稹说道。
“我想要——柴长老，你想要什么？”李智云决定先问问他。
柴稹笑了，只是这笑容有些惆怅，眉宇间也带着淡淡地忧伤，
“老夫生于底层，又逢战乱。佛子也看到了老夫瘦弱，每次有好心人施粥舍饭的时候，老夫都抢不到，那时候，老夫想要公平，但这世界上没有公平，老夫想要秩序，但战乱已经没有秩序，所以为了活着，只能去抢，结果却是每次都被揍的鼻青脸肿。”
“后来，老夫发现跟着一群身体强壮的人，就容易抢到，家主身体强壮，练过武艺，身边还有一群拥簇，而老夫又是他的族叔，所以老夫活下来了，但——”
柴稹苦涩的说：“更多的人死了。为了活，老夫等人抢过虚弱的老人，抢过哺乳的妇人，每次看到他们无助的眼睛，老夫的心里都充满了悔恨，但家主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们继续抢，直到抢无可抢，我们饿了两天——石勇弄回来了一个孩子。”
李智云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悲伤的老人，他哀恸的眼睛里滚出泪水，急速的滑过削瘦的脸颊，慢慢地停在嘴边。
“我们都哭了，家主哭得最凶，可人总得活着对吧？”
李智云的心里一激灵，不敢回答。
“在柴家除了家主之外，他们都怕老夫，就是因为老夫动手杀了那个孩子，然后亲手将之做成羹汤，老夫没有让他们任何人参与，要下地狱就由老夫一个人来吧！但是佛子，你知道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更多次的……”
“现在我也有点怕你了。”李智云评论道。
“这只是我们几个人而已，整个河东平原有多少这样的惨剧？”
柴稹冷冷地嘲弄道：“韦孝宽一代名将，高欢一代雄主，多伟大的称号啊！一个坚壁清野，另一个因粮于敌，可谁在乎过河东百姓的生生死死？”
“后来呢？”李智云追问道。
“后来在老夫疯掉之前，家主下了一个决定，去抢北齐军的粮仓，这其实是送死，我们只有九个人，守卫却有一千人。可每个人都没有拒绝，我们都活够了。”
但那一天，北齐劳军，大部分的士卒都喝醉了，让我们抢了一车粮食和一车布匹，可我弟弟也死在了那里——他想再抢一车粮食给饥民。”
“老夫从不喜欢喝酒，却喜欢观酒，因为每次看到酒，就会想到那个晚上，如果真的有神灵的话，老夫想问问，为何神灵会救我们这些满身罪恶的人，可惜始终没有答案，但老夫的余生再不敢行差踏错。”
李智云默然无语。
“后老夫用那一车布匹，和突厥人换了十几匹战马，又用战马和南梁换了粮食，其中的艰辛就不与佛子说了，不过柴家也从此开启了发达之路，所以——老夫等人想要的是四海靖平，再无战乱，不要让老夫等人的罪孽，再重现世间。”
这个我没办法，从今天往后的一千四百年里，每天都在上演吃人这样的惨剧，连血肉都不会留下，甚至骨头都会被制成硝酸铵。
柴家的这些人还是有良知的，更多的人只会把这当成理所当然，李智云想了想，又问道：“那为何又走上行商这条路？”
“痛苦和恐惧，”
老人回答道：“我们都该死，却还没有死，其实对于一个已经死了，却不得不活着的人来说，活着比死亡更痛苦，行商的开始，只是我们的自我放逐，去寻找救赎之路。
所以，我们远涉波斯，再过红海，我们想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或者说，想知道神灵还要我们这些早该下地狱的人做什么？”
“糖是我们的救赎，老胡去了天竺，老潘去了波斯，石勇最远去了红毛国，老夫自知罪孽深重，就去了北方的圣湖……结果老胡把制糖术给带回来了，可能是因为每个人吃完糖之后都会笑，所以我们都觉得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柴家不是资本家，李智云做出了判断，他们是行商，是真正对这个世界有用的商人，他们在乎利润，更在乎自己的价值。
不是坐在高楼大厦里的地产商，也不是在金融市场里指点江山的鳄鱼炒家，却是自己最需要的人。
马车里沉默了片刻，柴稹说道：“我说完了，佛子呢？”
李智云想起巢元方在贫民窟的那一碗热汤药，淡淡地说：“我来到这个世界，就发现这个世界的人过的太苦了，我想要他们过得幸福快乐一点，所以我敬畏天理，尊重生命，誓死悍卫善良。”
“善良？”柴稹有点疑惑。
“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李智云解释道：“我认为，道德，律法，文化，佛门，道家，官吏，战争，皇帝，都以这两个字为基础的，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善良，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有些明白了，佛子，”柴稹点点头，说道：“我觉得我们的目标有很多共性，可以有长久的合作关系，所以——”
他凝重的说道：“柴家正式表态，愿意与你合作，不知道我们需要准备什么？”
“但佛子可能不知道柴家的情况，柴家没有土地，只有财货。”
李智云露出吃惊的神色，“据我所知，柴家是长安的三大粮商之首吧？你没有土地怎么成为粮商的？”
“土地就应该交给农户种粮，他们把命都搭上了，我们怎么能再抽地租？何况柴家也不缺钱。”
“至于粮商，我们只是不想有人在这方面制约柴家，采取的一个手段，过去只是收购一些平民的粮食来卖，但现在平民已经没有地了，我们只是帮别人卖粮。”
“这样更好，你就准备财货吧！”李智云点点头，这个合伙人，没有选错。
他将马尼拉风帆船的图样翻找出来，平铺在桌面上。
柴稹俯身观看，立时惊道：“这船这么大吗？柴家恐怕造不起这么大的船。”
“不用柴家造船，皇帝会造的，等他用完之后，咱们买下来就行了。”
柴稹吃惊的看着他，“那皇帝还要用的时候怎么办？”
“他可以再造，也可以雇佣咱们的船。”李智云随意的说道，却让柴稹的眼睛瞪的老大。
“今天我要和你谈的是贸易，”李智云拿出他画的亚洲海岸图，上面标注了历史上各大主要的港口，然后伸手在地图上一指，说道：“莱州将是咱们的基地，上边的东莱郡是水军基地，柴家要在下边，在即墨古城的位置，建一个新港口，主要是商贸港。”
建港口？柴稹迟疑的看着满图的圈，问道：“那这些画圈的地方？”
“都建港口，还要连通官道。”李智云看了一眼，解释道：“画大圈的地方，会优先建设，画小圈的根据实际情况再建设。”
柴稹发现地图的南端也有圈，柴家在林邑有产业，立时认了出来，吃惊的问道：“这是林邑吗？在林邑也要建港口？”
“是的，而且将来我们的港口还要建到天竺、大食去。”
“可他们会同意吗？”柴稹知道林邑王贪得无厌非常难缠。
“不一定，先谈，不行再花钱买，如果还不行，就打到他们同意。”李智云不以为意的说。
柴稹怔住了，
李智云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他脑子里想着如何尽快平息山东的叛乱，好能开始他的航海大业，他说道：“柴家现在的任务，是运粮食到山东齐郡，没有数量限制，越多越好。”
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他抬起头，看见柴稹一脸的呆滞，以为他心疼，连忙解释道：“柴老放心，这些粮食，都会按价支付。”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刚刚没听清楚，所以想再问一下，咱们去林邑建港口，林邑王如果不同意——”
李智云轻描淡写的说道：“把他灭了，再扶植一个新的林邑王。”
这是善良吗？柴稹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所有外国港口都这样吗？”
“柴老不用担心，我们只是要一块地当补给港口，而且我们以买下来为主，买不下来的再考虑打。”
“佛子，你这计划太大了，感觉柴家力有不及啊！”
李智云笑了，他说道：“柴老放心，不是要柴家负担这些成本的，而且咱们最不缺的就是钱？”
“皇帝会出吗？”柴稹追问道：“可就是皇帝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啊？”
“这个现在还不能说，总之到时候会有钱的。”李智云笑呵呵的说道：“柴老回去之后，可以组建柴家的海运财团了。”
“海运财团？”柴稹迷糊的问道。
“海运财团的第一步，就是负责即墨古城附近建设港口的，股权分配是这样的，因为土地是皇帝的，所以其中一半是皇帝的，剩下的一半，柴家占三成，李阀占两成。”
“以后所有进入这座港口的船只都要交管理费，进出入的货物也要交纳税钱，扣除掉成本之后，再按这个比例分成。”
“你的呢？”
“我的当然从皇帝那里分啊，我是皇帝这部分股权的代理人，当然如何经营港口，都交给柴家经营，我只会建议，不会参与。”
“皇帝会同意吗？”
“会的，他的土地放着也没有收益，这会让他赚钱，他为何不同意？”
“好吧！”柴稹觉得今天脑子有点不够用，“等佛子拿到圣旨，柴家的人就动身去莱州，粮食也会尽快运到齐郡。”
柴稹走后，李智云纠结的心情也好多了，听过柴稹他们的事情，他明白这是个莽荒的时代，自己要学着适应它。
他跳下车，准备给自己找点吃的，结果李渊就站在马车附近等着，见他下车立刻出声叫道：“稚儿！”
李智云走过去，抢先说道：“父亲，我现在不想谈论生死对决的任何事情，惊天雷交给你们了，你们怎么用我不管。”
李渊沉默，
“还有——”李智云强调，“李阀的死士是谁我不想知道，但是把他们的家眷都送到我的新宅子，以后我养着他们，这样我会好受些。”
“好吧！”李渊点头同意了。
“父亲——”李智云还想和李渊再聊一下，把大姐接到新宅子的事情，结果却在无意间一眼撇见张公瑾这个捣蛋鬼，正在费力的搬出了一个大坛子。他立刻出声制止，道：“张公瑾，你给我停下！”
这个坛子他当然认识，是巢元方配出来的火药，原本是担心火药不够用，想着问问巢元方配方，再把它重新调制的，结果忘了这件事情了，现在火药既然够用了，它就没有用了。
李智云跑了过去，把这个惹事精狠狠地训斥一顿。
李渊看着自己的儿子火冒三丈的样子，知道今天不适合再谈事情，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贞观云记更新，第150章 新计划「一」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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