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晓从昏昧中猛然惊醒,坐起身,不住喘息。一旁的弥雁担忧地看着,抚了抚她的背:“怎样?”
“师姐?”弥晓茫然地说。
她环视四周,发觉自己正坐在湖岸边的一处平地上。这里不是绿柳镇她们下水的地方,她捂着脑门想了想,问道:“鱼船哪里去了……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我没有见到阿片。”弥雁黯然地说,“至于出来,我们承蒙乔道友的援手。”
“乔道友?”弥晓惊愕道,“谁?”
不会是她想到的那个乔道友吧……虽然听着很扯,但似乎和他们一起失陷神秘洞府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乔道友了。
弥雁做了个掌心下压的手势,意思是你先冷静。弥晓东张西望,然后就看到一个人影远远地背对他们,正在地上低头摆弄什么东西。
她神智逐渐清明,此前的记忆也再度涌回脑中。
那时在囚室中,师姐非但取出了从门中偷带的流火,还说出了“别回师门”这样让她六神无主的话。她惊慌地追问,师姐却道:“阿晓,师父走后,我们的处境你多少也感觉到了吧?”
弥晓看着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自从师父去后,弥雁这师姐便接过管教她的职责,平时尽是催她一心修炼,少理其他。可是门中那些前倨后恭,勾心斗角的俗事,就算被师姐挡下了许多,她也总归是心里有些数。
钟溪派据说曾经名声卓著,虽然这年头随便几个散修拉帮结伙立起的小门派都敢吹一下自己有什么光辉历史,但门中的藏本骗不了人。钟溪派别的没有,在炼药方面的藏书极为丰富,哪怕许多修炼法门已经失传,那些边边角角的也够现在这些弟子好好钻研了。
可惜,那些法门大多见效缓慢,还十分考验天分。在古时,鼎盛的钟溪派或许能招收到最具天分的弟子,以各类灵药培养他们修行,而到如今,这些一概没有。
门人资质平庸,炼不出什么出色灵药,只能维持生计而已。投入到修炼的弟子迟迟无法见到回报,如此循环往复,便每况愈下。
这对师姐妹本是凡人出身,弥晓是苍山边城中布商家的小女儿,弥雁则是猎户遗弃在山中的孩子。她们拜入师门前只知道这里是修仙问道的超然所在,入门后才慢慢知晓这其中弯绕。
在苍山的散修之间,钟溪派十分神秘,几乎无人知道名号。他们只与一些专门从事贩卖往来的散修有联络,把制得的灵药卖出。门中驻地则极为闭塞,在甚少与外界沟通时,便自成一方小天地。
行隐匿之举,却无隐士之风。门中阶级分明,又兼积累诸多陈规陋习,花在修行之外的功夫倒比真正的修行还要多。
两姐妹的师父,天分在他们同辈中出类拔萃,只是脾气清高,并不怎么在门中吃得开。传闻他当年就因看不惯师兄弟的做派而与他们大打出手,后来更是不打算参与掌门之争,谁料那些师兄弟自己定不出一个能服众的人选,最后还是把他推了上去。
就任掌门后,他有心想整肃风气,但力不从心。他修行的不是打打杀杀的功夫,做不到以武力震慑那群师兄弟的私心杂念,末了就是四面不讨好,索性把门一关教导自己的弟子,任由他们争斗。
师父去后,掌门由他师弟接任,两姐妹面上还过得去,在门中处境却日渐尴尬。弥雁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在炼药上艰苦修行,小师妹弥晓干脆抛开那些,尽学些争斗手段,两人互相扶持,姑且也这样过了下来。
弥晓看似天真,也不是没有怨言。在她看来自己的亲人就只有师父与师姐,门中那些笑里藏刀的长辈,嚣张跋扈的同门师兄弟,她早就厌烦透顶。可是,即使如此,她也从没动过离开师门的念头。
听到一贯最重规矩的师姐这样讲,她完全乱了阵脚:“我知道,是不好过,但……但也不至于走到叛出师门这一步……”
“那又如何。”
弥雁平静道,“这次回去,怕是再也没机会出来。你以为在门中,我们逃得出师伯的手掌心?”
弥晓登时默然,回想起师伯的得意弟子对她举止轻佻、多有冒犯的言行,以及那副志在必得的态势,不禁一阵烦恶。
她想的一直都只是勤于修炼,叫那群家伙不敢对自己师姐妹轻忽。弥雁却仿佛看穿了她所想:“你的令牌在我这里,毁了令牌,你自己也无法回去。说我背恩忘义也罢,你不应该与那些人一同沦落。”
弥晓顾不上别的,急道:“师姐你呢?你一个人回去又会怎样?”
“不会怎样。”弥雁低声道,“与你不同,我年幼失怙,门派对我更有养育之恩。带回这颗松花忽律的眼珠,也算是达成使命。”
“可我也是门中长大的啊!”弥晓喊道,“你……你总是想要替我拿主意,也不管我是怎样想的!”
“这不是任性的时候。”弥雁严厉地说,“难道你想要往后都受人摆布?”
“我不走,我不走!”弥晓比她还大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不然我也要回去!不管是怎样的事,我们都要站在一处,这不是师姐你说的吗!”
争执间,暗室中的积水越来越多,弥雁一咬牙,也不答话,将装着流火的瓶子抛向空中。
弥晓万万没想到师姐说炸就炸,在耀眼强光爆裂开时,上下地动山摇,整个洞府似乎都跟着晃了两晃。
弥雁虽有准备,却显然低估了流火的威力,弥晓情急之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把灵气尽数运起,飞身把她扑开。
接着她感到一股水流将她们猛地卷了出去,便失去了意识。
“……”
想起此前经历的弥晓一脸复杂地看着师姐,还没说话,突然胸中一痛,灵气紊乱,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
弥雁虽然忧心忡忡,却并不很惊讶,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药丸塞进她嘴里。弥晓痛苦地嚼了嚼,勉强咽下去,才道:“你是不是在我没醒来时就为我把过脉了?”
弥雁默默点头。弥晓强笑道:“我感觉好像是不大好。”
“你不会有事的。”弥雁镇定地说,“只是被流火伤到,炎灼入体,耐心调理,不会有什么后患。”
“令师姐说得是。”
一个声音忽从旁边响起,弥晓本来就头晕脑胀,没注意到刚才还在远处的人已经走了过来。
来人正是乔杭,他衣衫已换了一身,形容整洁,衬得她们这两个落汤鸡似的更加狼狈。弥晓完全找不到任何看他顺眼的理由,但依照师姐的意思,对方刚刚救了她们,也不好再恶语相向。
她蔫蔫道:“多谢道友相救。”
“不必客气。”乔杭依然是那副矜持的语气,“我已与弥雁姑娘说过,请两位前往毓秀派一叙。”
听了这话,弥晓立刻转头看向师姐,难以置信道:“什么?”
她用眼神拼命暗示:师姐你还记得是我把他的鱼都毒死了吧?
弥雁看她在那挤眉弄眼,冷静道:“给你疗伤的药不是那么容易凑齐的,乔道友愿意援手,我们都要好好谢过。”
弥晓现在呼吸间都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疼,但还是微弱道:“那,那也不必去人家门中……”
去了万一被翻旧账,那不就是关门打狗了吗。
乔杭看着她:“弥晓姑娘,莫非是对在下有什么不满?”
弥晓从小在门中长大,对旁人的态度十分敏感,她见到乔杭那明显没把她当回事的眼神就生气。总算,她也知道这时候不好和师姐顶着来,闷声闷气道:“没有。……但是无缘无故,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乔杭道:“毓秀与贵派也曾有交情,虽然多年未见联系,遇到总不可能置之不理。”
弥晓瞪大眼睛:“你知道我们是什么门派的了?”
她下意识看向师姐,从湖里出来以后,她的头发已经有些散乱,但那支药草还留在发髻中。弥雁听不出喜怒地说了一句:“乔道友见多识广。”
乔杭微微一笑。弥晓看着他,心中警觉,感觉这其中有什么别的因果。她小声道:“师姐,我们是怎么跟这名门大派扯上关系的?难不成我们祖上还真阔过?”
弥雁按住她手:“别乱说。”
弥晓脑子里转过许多,抿了抿嘴唇,状似乖巧地不说话了。乔杭道:“我们如今已不在绿杨镇,大约在白沙沼另一处岸边。说起来我在绿杨镇还有些恩怨未了……”
“……”完了,肯定还在惦记鱼的事吧。
弥晓意在岔开话题,便问:“那个,跟我们一起的阿片呢?还有那两个散修。”
“我没见到他们。”
乔杭目光一转,落在弥晓脸上,问道,“你知道那两个散修是什么来历?”
弥晓担心阿片有难,心下黯然,嘴上只说:“偶遇而已。似乎听他提过一句,叫什么云市?”
“轻云舟市。”弥雁道,“我见识浅薄,未曾听过这门派。”
乔杭一怔,说道:“轻云舟市,乃是燕乡的散修集会,并非门派。他们已有多年不曾现世,两位不晓得也属正常。”
弥雁这才恍然。乔杭又道:“看他们出手,应当不是无名之辈。使弓箭又擅雷法的散修,我倒是没听说过。”
弥晓心道,人家不但会用弓,剑也是使得很不得了来着……她却不想把她的见闻告诉乔杭。耳边听着弥雁道:“我们失陷的那处地方,究竟是什么?白沙沼中怎会有这种东西?”
一听这话,弥晓虽不知此前师姐和乔杭的交谈,但发觉她并没有把那散修师兄弟进沼寻找秘境的事情说出来。
乔杭道:“我们被关进的地方像是囚室,兴许是关押什么东西的所在。可惜逃出来时,已经见不到那地方的真身了。”
弥晓却知道那里不是囚室那么简单,她想到镜中的身影,念头七上八下,面上只是默不作声。弥雁发现她异乎寻常地安静,担忧道:“还撑得住么?我们打算即刻出发去毓秀。”
“我没事。”弥晓作小鸟依人状,“师姐去哪里,我都跟着。”
背对着乔杭,弥雁露出见鬼了的表情,用眼神警告她不要耍什么幺蛾子。
乔杭看不到她们的眼神官司,但也微妙地看了她一眼,估计还没忘记这姑娘朝鱼头上不要钱地撒毒药的英姿。
弥雁遂把弥晓扛了起来,礼貌道:“乔道友,这便启程吧。”
乔杭:“……好。”
*
阿片醒来时,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没有。
他记得自己方才还处于疾风怒涛上,朝着白沙沼中突然现出的漩涡中直坠下去。没想到醒来时躺在一片陌生的岸边,树间日光正渐渐亮起。
若非这是阴间,就是他着实昏了很久,从半夜一直昏到了天亮。
他撑起身,四处寻找他的鱼和船。这时不远处有人走了过来,搭了把手将他扶起,他愣愣道:“仙长?”
此人正是此前在船上拉弓搭箭的那个修士,见到他的脸,阿片瞬间回想起了那些惊涛骇浪上的画面。
“中间出了些事情,你现在才醒。”对方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简洁道,“现在已经无事,不过鱼大概是找不回来了。”
阿片失落地点点头,强打精神道:“多亏二位救我一命。”
“算不上。”仙长说,“你也是被我们连累。”
他牵着阿片,来到林边一处空地上。那边另一个少年修士正坐在树边,看着手里用布包裹着的书。见阿片过来,他将一个纸包抬手一掷,不偏不倚落入阿片手掌里。
那褐色油纸折成的小包,边上带着两个尖耳朵,是苍山这边用来装钱币的式样。入手沉甸甸的,阿片打开一头看进去,里面整齐码着崭新的银角,远远超出了鱼船的价钱。
“这也太多了……”阿片不安道。若只是略多些,还能算作压惊,但这简直都能买上百来条船,开个鱼塘了。
“不全是给你的。”年长些的修士道,“我们有一事相托,你回去绿杨镇时,请把弥晓姑娘毒死那些鱼的赔礼还给店家。”
阿片看看手里的银子,再看看对方:“你们就不怕我拿钱跑了?”
“你能因父辈的恩情,陪那两个姑娘进湖涉险。”那修士温声道,“这种小节上,又何必怀疑你?”
阿片眨了眨眼,实诚道:“能为人拼命的,不见得就不会卷钱逃跑啊。这事你交给我可以,以后别随便相信人比较好。”
听了这话,远处那年少修士嗤道:“我就说,你还不如直接跟他讲我在钱上施了术法,不照做就要倒霉呢。”
阿片:“……”
这上了岸的两人自然是长明与谢真。谢真听了这小少年的一番忠告,认真道:“我晓得了。钱上没有术法,你不要听他乱说。”
阿片不好意思地点头。谢真领他到火堆边,从吊在火上的陶罐里舀了一碗汤给他。阿片小心地喝了一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煮成的,有种甜甜的果香,叫他浑身顿时暖了起来。
长明把摊在膝上的那本书合起,问阿片:“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阿片懵懂道。
“去掉赔的那份和你的船,余下的也够你做不少事。”长明看了看被他捏在手里的纸包,“若你打算去赌坊酒楼挥霍一空,便当我没问。”
“当然不会!”阿片立刻道。
但他一时间也没什么主意,不知道要说什么。长明道:“你双亲中,哪一方是妖族?”
阿片大惊失色,差点把另一只手上的碗打翻。这时谢真从旁边伸过手来,在他腕上轻轻一按,碗中水面顿时像凝固一样再无波澜。
他却没注意到,只是有些慌乱地看着长明:“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他就想起昨夜在湖上,这个少年修士似乎也说过了类似的话。
果然,对方随口道:“你操纵枫齿鱼的手段,像是水族后裔。我和妖族没仇,不用怕我。”
谢真心道原来如此,难怪长明好像对这少年多了些关照。
阿片听了这话,慢慢冷静下来。他从衣领里拉出那枚兽牙坠:“我娘是妖族,这牙是她以前打的妖兽留下的。她与我爹当年在白沙沼讨生活,从不害人,但差点被不讲理的仙人砍了,多亏那两位姑娘的师父路过救了一命。后来他们进沼再没回来,留下我一个。”
“你妖族血脉不显,天分仍在。”长明道,“你想学术法么?”
“天分?我是比较会赶鱼,这也叫天分?”阿片一脸不信,“我长得不像我娘,我还以为我完全就是人呢……”
这情况虽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谢真心道。他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长明:“我说你有你就有。”
谢真:“……”唉。
阿片明显被他那理所当然的定论震住了。只见长明抽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页给他:“你想学,照着图上的地方找过去,找个师傅没问题,路费应该够了。不想去的话,白沙沼修士众多,待久了难免又有别人发觉,最好换个地方保命。”
“多谢……”阿片愣愣地接过,低头道,“我也知道这里危险,只是……我想阿爹阿娘兴许哪天会回来呢。”
长明:“那随你的便,你想等就等吧。”
谢真:“……”
阿片听了这话后魂不守舍,看着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拿出决定的。谢真终究有些不放心,与长明收拾行装后,把他带到靠近邻近村落的道边,方才离去。
“你说,”谢真还在想这个身世与自己有些相似的少年,“他会去王庭么?”
“谁说他要去王庭了?”长明奇道。
谢真一怔:“你不是给他画了去王庭的路线?”
长明:“我画的是去蜃楼的路,水族当然去静流部方便。”
“……”似乎也言之有理。
两人从林中取小路,朝着苍山外的重镇而去。这片松林在冬日也有稀稀落落的绿影,漫步其中,萧疏景致令人心神宁定。
谢真侧头看着走在他旁边的长明,那陌生的少年面容带着些许稚气,疑惑地回望他。他略带遗憾地道:“这次之后,我们的乔装是不是要改一改?”
“是得改。”长明道,“有什么主意?”
“这要看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吧……”
谢真一句话还没说完,长明忽地停住了脚步。
他并未感到周围有什么异样,不禁纳闷地看着对方。长明伸出一只手道:“你不要动。”
谢真:“……?”
他看着长明站在原地,神色颇为严肃。隔了一会,长明才道:“你闻到香气了么?”
香气?
谢真一路过来,闻到的只有冬日林间那沉凝的松木味。他正想摇头,却觉察到有些异样,一阵似有似无的香气仿佛渗入纸面的水迹,轻柔地洇散开来。
他本来就对调香不熟悉,顶多能分得出常见的药草与花香,这种香气他丝毫辨认不了是什么来历。那味道清淡得要仔细留意才能闻得出,一旦察觉到,又好像再也无法忽视。
“这什么来头?”他莫名其妙道,“还挺好闻。”
看长明并没有出手,想来也不是毒药。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初冬的缘故,这香中似乎也带着冰凉的意味,似雪之清,如兰之幽,难以言喻地醉人。
长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重复了一遍:“别动。”
谢真不知他要做什么,见长明抬手握住他手臂,出于信任便一动不动。接着,长明便凑过来,靠近他脖颈之间。
突然见此,谢真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了。颈间是要害之处,平时被靠这么近可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虽然是长明,虽然现在靠这么近的是长明……
不对,他心道,长明跟他如此熟悉,靠得近些原本一点事都没有。那既然不是警戒,他现在这么紧张干什么?
在他想出个一二三之前,长明已经退了回去。他松了口气,接着不由得微恼:“到底怎么了?”
长明叹了口气,道:“是你身上的香气,你没发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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