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隔绝在城墙外的生灵。
那些没能进来的生灵。
被病疫侵蚀着。
被死亡摧残着。
一步步地,将他们推进深渊。
敲打城墙的声音。
抓挠城门的声音。
咒骂一切的声音。
全都能听见。
但全都忽视不见。
留存于城内的乃是被庇佑的生灵,乃是绝对安全的生灵。
看啊。
监天司每日每夜地在街道上巡查。
藏雪宗的修士每天都在将新型的面纱赐下。
只要有了他们。
只要有了它。
外面的人间炼狱便与‘我们’没有一点关系。
只要这样就好。
哪怕为此失去了自由。
哪怕为此失去了财富。
只要这样就好。
因为在久远的过去,‘我们’不也那样走过来了吗?
享受当下。
顺从当下。
不需要去思考过去,不论辉煌还是痛苦。
不需要去思考未来,不论是否存在。
「惶恐。」
有人被带走了。
不知道是被带去了何处。
似乎是因为染上了外面那些奇怪的病疫,所以带去治疗。
虽然最后都没能回来,但因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没有去理会。
紧接着。
第二个人被带走了。
那个人是被抬走的。
临走时脸上的白布不慎滑落,露出长在熟悉身形上的一张陌生面孔——直到那天以前,谁都没有亲眼见到过他的真容。
但是没有去理会。
因为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开始担忧起来。
街上的监天司修士越来越多。
被带走的人越来越多。
那些人被带走时没有一点动静,躺在架子上就如同是睡着了一般。
于是。
几乎是顺其自然地这么做了。
拿起了藏雪宗新发的面纱。
这面纱据说能让生灵在幻觉中获得内心的愉悦。
因为早就知道这是幻觉,所以原本对这种小玩意没有任何感觉。
不曾真正拥有的东西,就算是虚假的摆放在眼前,也终归没办法填补内心的空虚。
但是现在。
真的还能回到过去的真实之中吗?
「期待。」
仿佛看见了。
内心深处最珍视的东西。
内心深处最渴望获得的东西。
逝去的爱人回到了自己身边。
远走的孩子衣锦还乡。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桌上摆满了各种珍馐。
伸手想要去触碰,双掌却穿过了幻影——自然是幻影,这些幻想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逼真,为了不让人过分地沉浸在这种幻境之中,他们将这些幻影的逼真程度下降了几个档次。奇书屋
直到那时,才会怅然嗟叹——啊啊,如果那些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越是这么想着。
就越是想要继续使用这面纱中的功能。
原本只是用来‘抵御病疫’的面纱,此时已经不仅仅是为此而存在的。
现实越是痛苦。
就越是想要在这种虚幻的存在中寻求寄托——是的,明明知道这只是异常不可能实现的梦。
就这样。
日复一日。
被带走的人越来越多。
甚至到最后,仿佛街道上已经站满了监天司的修士。
不再有新的面纱被送来。
不再有新的幻境产生。
直到那个时候。
只能无力地戴上原本已经被消耗得失去力量的面纱。
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沉沦。」
所有人都会想要做一个美梦吧?
一场美好的、没有任何遗憾的梦境。
纵然知道这场梦醒过来的瞬间,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但这个愿望是永远不会被改变的。
越是被压迫。
就越是想要追求内在的美好。
越是感受到现实的残酷,就越是期待甜美的幻象。
智者可以逆着困难,将幻象变为现实。
强者可以凭借力量,创造他们所认为的美好。
但这里并没有那么多强者。
他们都只是一群普通人。
所以。
「任何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
所有生灵都平等地渴望着心中的那份执念。
这并非是罪过。
也不需要去赎罪。
尽情地索取吧。
哪怕仅仅是在虚无缥缈的幻影当中,只需要那么一点点的奇迹,都有可能变成现实。」
越是去使用。
越是去渴望。
就越是觉得目之所及的幻影已经化作了真是。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正在被消耗。
是灵气吗?
因为不需要外出。
已经不再需要消耗额外的灵气去外边逛了。
最终。
仿佛挣脱了某种枷锁。
最后看见的。
似乎是自己冲进了一间衣铺。
蛮横地抢走了一件好看的衣裳,最后被人按倒在地上。
看着自己的身躯被拖走,装上一辆马车,不知道要带去何处。
而自己这个存在。
却是越飞越高。
仿佛在远处,有什么必须要去的归处……
是啊。
刚才那仅仅是因为。
在最后的幻境当中,看见了一条喜欢的裙子而已。
那真的是幻觉吗?
或者是真实?
已经忘记了,已经分不清了。
但是很愉快,那就够了。
……
然后。
城破了。
并非是被肆虐的病疫。
也不是被外边苦苦哀求的生灵。
而是被内部的混乱喰食。
生者在杀害生者。
死者在杀害生者。
城门从未被打开。
而内中却早已没有任何生灵。
……
祝戊挥手。
打发走了一位弟子。
这段时间他一直被叨扰着。
那些门内弟子之间开始传出一些不好的流言蜚语。
说这片天地快要走向灭亡,灾祸已至之类的话语。
为了安抚这些弟子。
祝戊不得不与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虽然这样做收效甚微。
“真是悲惨。”
他走到悬台边上,放眼远眺。
在浓厚的云海之下,隐约还能看见一片被烟火所侵没的土地。
平溪七城之中,有四座城池已经彻底沦陷。
并非是覆没于来势汹汹的五瘟神。
或者说五瘟神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但祂仍旧遵守着当初的盟约,并未染指平溪七座城内一个生灵。
而是因为内部的混乱。
想要逃出去的生灵被监天司的修士杀死。
想要得到的生灵被监天司的修士监禁。
想要获得安宁的生灵被乱象所崩溃了道心。
死亡。
灭亡。
消亡。
属于生灵的一切都在走向终点。
而这一速度还在不断地加快。
“这世间有太多的悲惨。
太多的生灵无法获得救赎,所以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等待死亡。
他们甚至有些都不曾被其他人看见。
这是不对的。
所有生灵,都不应该如蝼蚁那般消亡,带着不甘和愤怒离世。
你说对么,勾骞?”
在他身后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缓缓走出。
其赤着半身。
左手手臂上缠着一根如同婴孩手臂那般的锁链。
那张满是白髯的脸上带着几分狰狞。
吐息之间,仿佛有火舌在其口鼻中流窜。
他默不作声地靠近了几步,却并没有答话。
此人正是藏雪宗最后一位太上长老,以器入道的观山境修士。
其名为勾骞,原本他才是藏雪宗宗主,却因为某些原因在四十余年前退隐。
将宗主之位传给了现在的祝戊。
“……真是无趣。
你怎么都不说话?
是觉得我无情吗?
还是觉得我所作所为都算不得正义?
唔。
算了。
你应该也不会有那些想法吧?
对吧?
毕竟,你可是一直顺从我的。”
祝戊转身笑道。
在他的眼眸中,勾骞脸上也显露出几分僵硬的笑容。
“不要觉得我无情。
在达成我的目标的道路上。
那些只是一些必要的牺牲。
为了让所有生灵都能够自由地追求他们想要的东西。
为了让所有生灵都能超脱现实的苦难,达成真正的幸福。
这是必要的。
而现在——时机已经成熟。”
在他的眼中,那片遥远的天穹上。
可以看见一块黑白的画卷正随着幽蓝色的火焰一寸寸崩溃、瓦解。
“好好看着吧。
这才是对生灵真正的救赎。
这才是——由你我、大家、所有生灵共通创造的神灵。
只属于我们的神灵!”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黑色圆珠。
这圆珠光洁有如珍珠。
在其出现的瞬间,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变得凝固了几分。
祝戊有些怀念地抚摸着这枚黑色的圆珠。
轻声叹道。
“看着吧。
这也有你的一份。
你的意志、你的不甘、痛苦。
都会在这一刻获得解脱。
你的奉献——会成为所有生灵的希望。”
语毕。
他将手中的圆珠丢向下方的云海。
三息之后,一道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并且迅速向外扩张。
被黑色光柱笼罩的所有生灵,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法动弹。
他们手中还在做着原本的动作。
但他们的眼神却瞬间变得涣散。
一道道灵气从他们的体内飞出,最终汇入了光柱的中心。
那些倒下的生灵,他们脸上每一个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就像是……在做一场美梦。
黑色光柱的正中心似乎耸立着什么。
那团漆黑之物,就像是……人影?
巨大的人影。
遮天蔽日。
其气息当中只有纯粹的‘夺取’。
其道域有如强盗,蛮横地将属于生灵的一切都带走了。
有如一尊带领世界走向终点的神灵。
……
平溪王府内。
素白怔怔地抬起头,看着远处那道就算是在此处都能察觉到的巨大黑影。
那道有如天敌的影子。
令她的全部都在颤抖。
魂魄仿佛要离开自己的身躯走向灭亡。
身体仿佛要维持不了人形化作本体。
在如同步入毁灭的终点一般,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光柱蔓延到这里的时候。
只听得耳畔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白色的光幕被撑开。
将黑色的光柱阻挡在外。
“素白。”
“你、你——”
“你太让本王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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