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终于从悲伤中缓过神来,听到海云刚才说的话,抽了抽鼻子,歪着脑袋,用肩膀抹干净眼泪。
“从哪听说的?”
海云知道哭来喊去不是办法,唯有冷静思考,理清前因后果,才能在这迷局中掌握主动。
海云起先用力睁了睁眼,黑氅仙人的狰狞面容很快就消失了。
那张可怖的脸为何阴魂不散?
他说不出缘由,只道是那晚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如梦魇般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思考中,几年前的记忆突然复苏。
他想起一件怪事,说不定和炼丹籍有关。
当年他才十三四岁出头,年少轻狂,根本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因此现在才勉强想到一些片段。
“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反正有一年颂仙会过后,有个师兄在返回游云峰后跟我说过些什么,那年颂仙会大概是在宁火谷召开的。”
颂仙会名义上是五大门派轮流坐庄,但因气候原因,比如北方沙尘肆虐,或是南方暴雨不断,会临时更改举办地点。
而且除了气候,战乱和政局同样会影响它,毕竟是武林盛会,全天下的武者都想在此崭露头角,总不能选在环境恶劣的地方,所以年份和举办地点没有必然联系。
海云想不起年份,也想不起召开地点。
自己又没参加,他才懒得记。
万山有气无力地问道:“那位师兄说什么了?”
海云将往事徐徐道来。
一方面是帮自己梳理思路,一方面也是想分散万山的注意力,让她不再那么伤心——他明白这不过车水杯薪,但凡事总得试试。
那是颂仙会刚结束不久发生的事,海云还年轻,虽得到掌门孙峥道的赏识,依旧没资格参加颂仙会,在一众师兄姐离开游云峰后,他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大家回来。
他不喜欢和同龄人玩耍,觉得他们幼稚,何况自己的师傅可是掌门。实话实说,他有些骄纵,看不起别人,完全具备了少年时期独有的桀骜和张狂,所以他孤零零的,坐在山头眺望师傅的身影。
等到了清晨,一队熙熙攘攘的剪影出现在朝阳下,以孙峥道为首的二十几名男女老少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扬鞭长啸,高谈阔论,回味颂仙会短短三日发生的点点滴滴,那都将成为他们未来成长的养分和动力。
他连忙跑下山,单薄的少年郎赤脚飞奔。
蓬勃的嫩芽吐露青葱,日光美好,把游云峰照得亮亮丽丽。
见到孙峥道后,他迫不及待向师傅道好,然后找到熟悉的师兄,询问颂仙会可有什么趣事。
他们说了新奇的剑法武功,情情爱爱的流言蜚语,近期挖掘的上古遗物……
然后,师兄神情突然严肃,怂恿他,小云,你去问问师傅,昨晚在藏经阁发生了什么事?
海云问,什么什么事?
师兄推着他走到孙峥道背后,低声耳语,我们听说有人想打开秘籍,但不知详情,你去问问师傅,师傅最喜欢你,他肯定告诉你。
“……我很兴奋,能为师兄办事,好像这样就能融入他们的圈子。我立刻叫住师傅,问出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我问他,‘师傅,谁要打开宁火秘籍?’。
“师傅本来还在滔滔不绝,和弟子解说颂仙会所见功法的奥妙,听我这么一问,他突然变了脸色,很严肃,很愤怒。m.ýáńbkj.ćőm
“他的视线越过我,立刻逮到了师兄,然后低头对我说,‘以后不许谈及此事’,再抬头,跟身后的人说,‘你们也一样,不许再提’。”
“之后呢?没有下文了?”万山皱着眉头,涔涔泪眼总算消停了。
她想要揉揉脸颊,让哭僵的脸不那么难看,可手被锢在身后,她没办法。
海云摇头:“师父向来好说话,但在关键地方绝不含糊,他说不让,那就是不让。从此大家三缄其口,何况那件事本就是捕风捉影,没有证据,十天半个月,大家都忘了。”
靠在墙壁上,脖子和腰杆都不舒服,海云蠕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斜靠的姿势。
“但现在,必须重新思考此事了。”
万山深吸口气,还是不能控制情绪,但比刚才好得多。
她说道:“就算如此又能怎样?我还是一头雾水。”
“欧阳靖熙为了得到秘籍,把你骗去了宁火谷,没错吧?”
万山咬牙切齿地点点头。
“假定刚才说到的颂仙会发生在五年前,那么,五年前有人想打开秘籍,和现在欧阳靖熙想得到秘籍,会不会有关联?”
万山一脸不悦:“你问我,我问谁?刚才真该把那小子也关在这里!”
海云安抚道:“所以说要讨论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讨论什么?怎么讨论得明白!除了宁火谷的秘籍,还有邱无思的死,山馗弟子的死,商队的死,山馗护送之物,甚至说,墓地的李尹贞,袭击我们的黑氅仙人,久久没有动静的白无双……这么多事,你理?你理得清吗?”
海云一时语塞。
光是听到这些,他头都大了。
确实理不清。
但他相信,迷茫只是暂时的,凡事都要抽丝剥茧,耐心很重要。
万山无心多言,想必还是无法从被青梅竹马欺瞒的悲痛中缓神,说话有逻辑、有条理,已经很不容易了,海云不愿强求她继续讨论。
“好吧好吧,我自己想,你休息吧。”
“还有。”在谈话结束前,万山冷冷地瞥视他,“你当初怎会跌落山崖?”
“是风……”
海云感觉心灵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他望着万山,好像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但没有,对方已蜷缩身躯,准备休憩了。
*
欧阳靖熙站在清源山山脚,人已是恍惚。凌思遐说必须要去仙界见师尊,抛下他不见了踪影,他孤身一人遥望山间。
风掠过江面,是潮湿的,像荡漾的水在心头萦绕。
欧阳靖熙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在树影下时有时无,犹如梦寐一场,他没理由地停下脚步,失魂落魄,望向思过室所在的方向。
他的右臂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无法由他控制,脱离身体之外的,微小却频发的颤抖。
他抬起左手,猛地抓紧右臂。
没用!
右手抖动得更加剧烈,仿佛存在某种力量,嘲笑他连自己的躯干都无法支配。
没人注意到他是何时开始用左手托起右臂进行炼丹的,只有他自己清楚,那压根不是什么固定手臂的独到方式,仅仅是为了对抗癫疾。
他想成为名垂青史的炼丹师,但无端出现的疾病粉碎了他的梦。
他再也无法调配最精致的丹药,无法掌控最细腻的火候——唯有化灵丹能救他,救这只造孽的手!
那时,尾浮子看出了他的念想。他从此和魔鬼立下契约,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不加思考地完成尾浮子委派给他的事。
他知道尾浮子是为实现更大的抱负才想收集五大法宝,但这与他无关。
他认得清楚,自己需要化灵丹,他们利益一致。
于是,尾浮子帮他铺平道路,买通宁火谷杂役,让万山进谷得到化灵丹;他则出谋划策,协助尾浮子得到另外三个法宝。
金莲、游云、山馗……
金莲的接引佛已在他们手中,游云的法宝只能在颂仙会时夺取,如果山馗的极天露顺利抵达清源山,那尾浮子就得到四个法宝了。
欧阳靖熙脑中再次浮现万友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心有余悸。
他时常感觉被人怒视,万友的魂魄始终在身边徘徊,渴望见证他的失败。
“我不想害你……可我不敢赌啊,假如我告诉万山,只有化灵丹才能治好我的手臂,她会为此赴汤蹈火吗?我不知道。她从不明白炼丹对我而言有多重要,就像我从不明白自己在她心中有多不重要。
“但她一定不会置你不顾……我不想害你,是尾浮子下的手,她现在风声鹤唳,整个人彻底疯了,越是到了成功前夕,越是谨小慎微,她觉得你是肘腋之忧,不得不除啊……”
欧阳靖熙和不存在的鬼魂对话,再次挪动双腿,想逃离清源山。
但他最终停下来了。
是良心发现吗?他说不上。
他不敢说自己还有良心,只是心中还残留了些什么,或许是万友的遗言刺激了他压抑在心底的某种胆魄,或许是万山的咆哮让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愚蠢而可憎的错误。
眼下,凌思遐没了踪影,万物安睡。
没人注意他在做什么。
谁也不知道他会去哪。
何况已得到炼丹籍,他无求于尾浮子。
救出万山,逃出清源山,他就能挣脱枷锁,无所不能。
有时候,人会在孤独的刹那间觉醒,欧阳靖熙便是如此。
他的眼神再无茫然,而是转身,铅华洗尽,珠玑不御,痛苦和伤心像腊月寒风,劲悍地将身躯推向清源山,推向虚清。
他不知道人生的轨迹是否会因此改写,但他相信,自己重新将命运握在手中,他甘愿坦然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他摸了摸眉间的伤痕。
恍惚间,耳边传来溪水潺潺,那声把他吓倒的喝声,此刻正在心中回荡。
他听到万山惊慌失措又有些打牙犯嘴的笑声——
“他落水了!他落水了!呀,好大一片血,你撞到哪了?可千万被说是我弄得,我可没碰你,是你自己要往水里跳……”
后来,是万山把他拖上岸的。
现在轮到他了。
*
欧阳靖熙到达密麓霞府已是第二天清晨。
他没从修筑好的山路走,因为那边会经过虚清本派,他可不想被尾浮子发现自己还留在山中。
他走得是一条更坎坷的路,碎石野草遍布,来到杭黎璎居所门口时,掌心还留着被锯齿草割伤的血痕。
他敲响了房门。
杭黎璎很快出现在面前,疲倦的双眼突然变得精神,愕然注视。
“怎么是你?尾浮子说你离开清源山了。”
“进去说。”
杭黎璎明白欧阳靖熙是偷偷来的,于是侧身让路,关门前没忘环顾四周,确保无人跟踪。
进屋,欧阳靖熙一眼就看到炼丹籍放在桌上,想来杭黎璎整晚都在研究如何破解它。
而杭黎璎,有一大堆问题要问。
“万山到底怎么了?尾浮子又是如何知道秘籍的事?万友怎么不在房间里?靖熙,你瞒了我好多事!”
“是我让人把万山关起来的。”眼看杭黎璎怒目横眉,他连忙追补道,“不这么做,尾浮子会害死她!”
“你说什么?!”
“我要救她,你得帮我。”
“你先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杭黎璎拖了张凳子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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