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公可能是月池这一行人中唯一不想她回京的人了。李越凭借着引达延汗入口袋阵,以少胜多击退蒙古骑兵的战绩,能够恢复官职,风风光光回京。可刘瑾这段时日在宣府可就只做了两件事,一是主持了乡村公共设施的营建工作,二是挪用部分工程款用于火器的研发。
这就是他在月池入鞑靼骑兵阵中,能够及时调来一批火器的缘故。火器是归镇守中官管辖,而刘瑾这段时日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地位去侵占人家的职权。
而他之所以要去推动火器更新换代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得为自己打算。自他来了这里后,东厂就和他断了联系。李越好歹还有几十个锦衣卫和张彩撑起门面,他就沦为了一个空架子。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做出一些政绩来令朱厚照刮目相看,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另辟蹊径。
他先召集宣府匠户,取了七八支火/枪,命这些人加班加点地改进枪/支弹药,做得好重重有赏,做得不好性命难保,只要这些人做出好物件,他就以此向朱厚照邀功请赏。
当然,奸猾如刘公公不会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可他正准备找第二个篮子时,就被达延汗来犯,李越差点被调回京,宣府进入备战状态等一系列的事情打断了。是以,以他目前的状况回京,就算朱厚照不怪罪,他宫里的“老朋友”也会想方设法,将他生吞活剥。别人回京是享福,他回京是送死,他当然不想回了。
他是打算先猫过这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再做打算。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李越居然猫着猫着,又冒头了。而且这冒头的方式,还是如此的简单粗暴。还说什么“取粮草”,分明就是要去明抢!
这一下,刘瑾和张彩,这一老一少,原本势同水火,如今倒是团结一致起来,一左一右,如连珠弹炮一样劝月池躺回去养病。
月池听得无语,她招招手唤秦竺来:“告诉他们,这到底是谁的产业?”
锦衣卫查探小队长秦竺拱手一礼道:“回禀三位大人,这名头上是郭家的人来操持,但实际的收益却是归了瑞和郡主。”
刘瑾和张彩面面相觑,洪武爷的女儿永嘉公主嫁入了武定侯家,所生的长子郭珍患有风疾,引起了侯府爵位争夺战,永嘉公主从洪熙年间,奋战到景泰年间,熬到了八十多岁,都没把爵位弄回自己的血脉身上,最后含怨死去。而公主所生的幼女就是瑞和郡主。
按理说,明代的典制效仿唐宋,皇姑、皇姊妹、皇女皆封公主,亲王及以下的女儿都只能封郡主。至于公主的女儿都是外姓人了,严格意义上都不能算宗室。然而,永嘉公主为爵位一事争执多年,老太太又是辈分奇高,熬死了五任皇帝。勋贵世系不好擅动,当时的武定侯郭玹又是仁宗郭贵妃的兄弟,皇室为了安抚永嘉公主,就破格给了她的女儿郡主头衔,只给禄米和府邸,却没有封地。
瑞和郡主孀居多年,如今也是快九十岁高龄的人了,可也人老心不老。她接替了母亲的位置,一生和侄媳曳氏为爵位奔走。自从朱厚照为东官厅设置,以《功臣袭底簿》震慑勋贵后,郡主的心思就又活泛起来,她身为外嫁女,不好像曳氏一样直接上奏插手郭家之事,但也亲入宫向王太皇太后和张太后进言,只是撞得是木钟,激不起声响罢了,毕竟朱厚照只是敲山震虎,郭聪服软服得快,他自然不会狠下杀手。
刘瑾皱着眉道:“老太太年纪虽大,人却精明,到底是洪武爷的外孙女,不是那么好惹的。你要想挑软柿子捏,可打错了算盘!”
张彩也道:“如今勋贵想必对你恨之入骨,郡主大可和郭聪联手,告你一个入户抢劫之罪。万岁即便对勋贵不满,也不会因此处置郡主吧。郡主虽姓郭,可也算皇家人,若是处置了她,在这里有产业的藩王宗室难保不会心生警惕,届时群起而攻之……”
月池展颜一笑:“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岂是那种人。这事一定会经郡主首肯的。”
这下,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大家半信半疑,可见月池连连催促,智珠在握的模样,也不敢违拗,只得跟着去了。可到了郭家庄园后,整个庄园的郭家人从上到下都是满面惊骇,破口大骂,连连威胁。
张彩:“……”
刘瑾:“……”
月池充耳不闻,带着人径直往粮仓中奔。庄园中的管事是郭家的家生子,而管事媳妇则是瑞和郡主仪宾府的奴婢。他们带着二十个奴仆在此地实际是做监工,干活的都是本地的军户。月池到此,军户畏惧上官,自然不敢动手。至于那些个郭家人,又哪里是锦衣卫旗校的对手。秦竺和柏芳对视一眼,两人先用刀把粮仓的锁劈开,又几脚踹开门来。只是,开门之后,大家却惊奇地发现,仓中竟没有多少粮食。
月池回头看着郭家的管事,笑道:“动作可真够快的,这是刚秋收完就卖了?”
郭家的管事生得瘦高,立起来就像竹竿似地得,他梗着脖子道:“李御史!小的不知你是什么意思。但你要清楚你的身份,咱们背后撑腰的是郡主娘娘和侯府!你……”
他一语未尽,月池就朗声道:“没有粮草就搬物件!”
管事张大了嘴僵在原地,双眼圆睁如凸眼金鱼一般。锦衣卫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彩和刘瑾都要厥过去了。月池望着他们,冷声道:“怎么,是听不懂话吗?”
旗校们吃谁的饭,只能替谁办事。一时之间,整个农庄人仰马翻,尘土飞扬,哭声闹声一片。只有被私役的军士们看到素日对他们吆五喝六的管事这般狼狈,心中畅快不已。他们三五成群站在一处,对着这奇景,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月池施施然坐在前厅,一面翘着腿吃果仁泡茶,一面对张彩等人道:“郡主迟早会同意的。你们别看他们骂得紧,过几天他们说不定会自己往我们那儿搬呢?”
郭家管事拦了这边被推开,拦那边被刀吓开,人来人往之间,几次被推到在地。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大家豪奴,哪里受过这种气。他脸色紫胀,指着月池大嚷道:“李越,你欺人太甚,你身为巡按,居然来强抢民财。我、我要去告你!”
月池啪的一下将他的手打下去,一面道:“急什么,回去转告郡主,就言李越有意登门拜访,以解郡主多年心病,恳请郡主拨冗一见。”
那管事吃了一惊,还想再骂,月池却已命人把他肥头大耳的儿子拎了过来,她道:“有人状告,你这儿子夺人田产,强抢民女。本官要拿他回去交由有司审问。把话带到,他就能安安稳稳回来,要是两日之内郡主没有回信,我就宰了你的胖儿子,给你做碟下酒菜。”
那管事之子嚎哭不止,管事终于也被吓哭了,他有心再吆喝两句,可刀已然架在了他儿子的脖子上。他竖起两根手指,哆哆嗦嗦道:“两日?御史老爷,小的就是拼死去跑,两日内也走不过一个来回啊。”
月池冷笑道:“你家不知占了多少军马,难道连这点本事也无。记着,别打其他的歪主意,我杀你全家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时武定侯再发难,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管事不敢再言,父子俩相对而泣,眼泪汪汪。月池却拉着一车一车的财物,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去了。
月池前脚登上马车,后脚刘瑾就麻溜地钻进去,张彩都比他慢了一步。这马车较为宽敞,里间的东西虽不华贵,可都以舒适为要。座位上都铺上了软垫,足下还有脚踏。
月池半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张彩与刘瑾一左一右,面面相觑间,都看到对方的面色如金纸一般。刘瑾对张彩杀鸡抹脖子使眼色,可张彩却犹犹豫豫不敢开口。
刘太监终于忍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道:“李御史是想挑起瑞和郡主和武定侯相斗?”
月池睁开眼,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是。”
一听此话,张彩忽而也来了灵感,他凑过来道:“既然如此,咱们为何不去私下联系郡主,夜间来搬东西。闹得这么大张旗鼓,这还谋算什么?”
月池嗤笑一声,她懒洋洋地伸手拍了拍张彩的脸:“不是你说,这上上下下,绝大多数都在中饱私囊,只是拿多拿少而已。我还谋算什么?我即便有天大的本事扭转乾坤,也无法根除人心的贪欲。”
刘瑾不敢置信道:“那你,你不会就是为了给武定侯添堵吧?李越,你可不是这么冲动的人呐!”
张彩嘴里像含了一个橄榄,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忽然道:“不、不是,若是如此,您先前何须按兵不动。您一定是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刘公公的脸都皱成了一团,他急得拍大腿:“祖宗,我叫你祖宗可以吧。以前是我的不是,开罪了您老。可是如今,咱们仨是同坐一条船呐。你被蒙古蛮子掳去,可是我急急忙忙拿枪来支援。就看在这份情谊上,你就说句老实话吧。否则,我可就撂挑子不干了啊!”
月池不由莞尔:“你能怎么撂挑子?刘太监,你先前扶摇直上,坐上了东厂督主的宝座,就连外头的部院大臣待你都要客客气气,可知你是凭什么?”
张彩顺着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刘瑾。刘瑾一愣,他阴着脸,咽了口唾沫道:“凭我为万岁尽心竭力的办事,所思所做合了圣心。”
月池又道:“那你如今落到这小地方来,被我这个小小七品官节制,又知是为什么?”
刘瑾剜了一眼张彩,睁着眼说瞎话:“是我在你李御史落难时,只想私怨,不计公事,所以惹得有心人乘虚而入,坏了皇爷的事。”
月池失笑,她从旁抽出一盒乳饼:“好吧,好吧。就当是这么着。可你如今总该明白,顺他则兴,逆他则亡的道理吧。征伐天下,统一蒙古,是皇上一直以来的梦想。”
刘瑾瞪大眼睛,他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前倾,唾沫星子都要喷出来了:“可、可是,皇爷也不想这时候就发兵啊。他只是派我俩来为大战做准备,可谁能想到,你到此还不足半年,就和蒙古发生这样的冲突!东官厅才初有模样,皇上怎么会和勋贵撕破脸。百忍成金啊!”
月池嫌弃地让他滚回去坐,手里的乳饼也没味儿了。她靠在摇晃的马车壁上,轻笑一声道:“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事事都能依理智走,那人就不是人了。我忍了十几年了,如今是实在忍不下去了。不过你们俩放心,我可以拿我全家的性命发誓,只要你们俩在事情过后,保住性命,重回京师,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张彩和刘瑾,加起来四只眼睛都写满了不信。月池见状也是一乐,她起身拍了拍他们俩的肩膀,悠悠道:“不信也没用。谁叫我拳头大呢?你们要是胳膊肘往外拐,我就砍了你们俩的头当凳子。”
张彩:“……”
刘瑾:“……”
月池道:“至于我的打算,等见瑞和郡主时,你们俩就知道了。你们应该不会,指着这两天找死吧?”
刘瑾闷声道:“我不敢!”
张彩哼哼半晌,欲言又止,方沉声道:“你不要做傻事!”
月池摊手道:“我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了。”
刀架在脖子上,就算是头猪也会拼命逃。两日后,郭家管事就来报信,瑞和郡主邀请李御史到郡主京师外四十里的别业——藏春园中会面。郡主一直在此静养,有劳李御史走一遭。月池没想到,老太太这么高龄,还要亲自出马,看来为这个爵位,已成了她一块心病。不过她越迫切,成功的希望就越大。月池只能给张钦打一声招呼,再自己跑一趟。
而这段时日,武定侯郭聪也并非聋子瞎子,他已得知宣府庄园被抢之事,还十分欣喜。李越以为是在报复他,孰不知是一刀插在了老太婆身上。老太婆如此蛮横,岂会善罢甘休,就让老太婆去收拾李越,说不定都不用他们费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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