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周身的血从伤口流失,感受到寒冷,在这炎热的天气。
四周的漆黑变得更加漆黑。昏昏沉沉分不清天地,仿佛一切都在旋转呀旋转。
(猎鹰再也听不见主人的呼唤)
她快死了。
产生幻觉,听见不该存在的声音。
这就是濒死时的感觉吗?
曲秋茗躺在塔楼的台阶上,脊背被结实的楼梯硌得发疼,全身都在疼痛。更加糟糕的,那疼痛感也在渐渐远去。
感觉自己的灵魂渐渐远去,渐渐飘离肉身,向上再向上,一去不复返。
这是每一个人在濒死的时候都会感觉到的吗?
低头,看见瘫软在那里的一个浑身沾血,带伤,微弱喘息的少女。那是自己?
死后人会去哪里?
向上?
亦或是向下?
亦或者,是归于虚无?
就像入睡之后,什么都感觉不到那样,所有的精神都会在这世间消散殆尽。双眼阖上就不会再睁开。
逝去的魂灵会再度拜访人间吗?
如果还有未尽的事业?
如果还有承诺未能践行?
她不知道自己即将去哪里。离开?可是她不想离开,此时不想,此时,她还有事情要做,有责任要负担。
是不是每一个人在濒死的时候,都会不甘不愿地试图再寻求第二次机会?
但那可由不得自己,是不是?
(或许在现实世界如此,不过在这嘛……)
耳边听着一个熟悉的,令人生厌的声音。曲秋茗懒得理会,抬头,望向黑暗之中的光亮来处。那是塔楼顶端的窗口,窗外,是阳光的世界。
她看见一个人在向着那光匍匐爬动着。一个年轻的外国人,穿着的法衣凌乱破败,一只伤残的扭曲的腿拖在身后,举起手臂,不顾一切地向着光伸手。
在那光前,有个人影,一个黑色的背影矗立。
那是谁?
是自己熟识的人?
是自己理应负责的人?
自己,是不是该为她做些什么事情的?什么事情呢?自己现在还能够做些什么事情呢?
自己要死了。
什么也做不了。
(……小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我真的很不喜欢自己说话不被别人在意)
(那真让人觉得讨厌)
讨厌的声音令曲秋茗烦躁,怎么?自己是犯了什么罪,死都不得安宁?
她想起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对自己说过的知识。
死之前做一场告解,一场忏悔。
那样或许才能够安息。
好吧,眼前倒是有一位神职人员,不过他恐怕没空听自己废话,也没空为自己祷告。
并且自己也是不信那宗教的。
(嗯呢,我也是无宗教信仰人士)
(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听你说说话)
(我很乐意倾听)
曲秋茗没有对那奇怪的声音说任何话的想法。自己的短暂一生,也自觉没有什么值得说的有趣故事。不过是那些寻常的悲欢,不值得被别人知晓。
傻傻地,漫无目的地活着。又傻傻地死去。说实话,这种死法确实是够蠢的,无缘无故跑来试图和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讲道理,结果活该被捅了刀子。
难道没人劝过?
当然有了,凡是和自己认识的,关心自己的人都劝自己别这样做,耐心点耐心点,带着善意劝导自己别那么莽撞行事。可自己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活该。
(嗯呢,我想我们都不是那种热衷于听取旁人意见的人)
曲秋茗觉得事情不该这样结束。
自己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望着那楼顶的光,那站在光前的人。那人是杀死自己的凶手,不过她不会责怪那人。有什么可以责备的?自己犯蠢,自己倒霉而已。
但是对那人,她还有承诺未能践行。
保护的承诺。
她想完成。她想再尽自己所能,去帮助那个需要自己帮助的人。
以及,私心来说。她也还有自己的事没做完,有一个见证她还未能得到,关于另一个人的结局的见证。
她希望能够再有第二次机会。
(嗯哼)
然而,不会有的。
死亡,已是不可避免。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会灵魂出窍,所以才能够看见这肉眼看不见的景象。听见,双耳听不见的聒噪声音?
(你确实对我没什么好感,不是吗?)
是。
曲秋茗不耐烦地用心声回应。
(正确语法的回答应当为否定)
……什么鬼
(行吧,不管怎样了,我想你有充分的理由这样想。所以嘛,嗯,我打算帮助你摆脱一下目前的困境)
怎么做?
(这么说,我有能力嗯……让你……呃,有一个,你知道,重来的机会)
复活?
(哦我可不会说这么直白)
(不过意思一样)
怎么做?
(我自有办法,嗯,你接受就好了)
……我能听出这个声音,我知道你是谁了。
血?
(咳咳)
有代价,对不对?
我不会那么轻易接受。你上次给我的那个东西已经……你是不是就是这么打算的?先令我处于目前这种境地,再开出一个令我无法拒绝的——
(小姐,我不喜欢重复用同一个梗,那样很无聊,也很暴露我浅薄的知识层面)
(呃,不过你的猜测的确是有道理的,我想)
(……嗯,我好有罪恶感)
把你的罪恶感和你的给予都拿走。曲秋茗在心中和声音对话,离我远点。
(好吧,不过先让我帮你,呃……)
滚。
(别那么轻易拒绝嘛。这不也是你心中想要的?)
(我有满足你愿望的义务)
(没什么代价,毕竟这算是我欠你的)
(实际上我欠你挺多)
(先还一点,以后再还一点,慢慢还吧)
你去死吧。
曲秋茗躺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望着黑暗的天花板,心想。身上的伤口,血止住了,这很正常,死人是不会流血的。那寒冷消退,这也很正常,说明她已经感觉不到体温变化了。
她相信自己已经死了。
她宁愿如此。
她从台阶上坐起,拖着虚弱的身躯。看见,在那对面的塔楼顶层,在那光的窗口,那黑色的人影陡然消失。
“いいえ——!”
冈田片折眼见阿库玛站在窗口,愣着神。然后,毫无预兆地,松开攀附窗沿的双手,脚步迈开,而后,那高大的身躯倾斜着,顺遂所谓的地球重力引导,从高空坠落而下。
没有反抗,没有惊慌,也没有抵御与挣扎。
就像一棵高树,在被砍断了树干之后,毫无生机地倒落。
向下。
向下。
为什么?
她听见,身边那五弦琵琶的声音戛然而止,背后的嘈杂声似乎也瞬间消失。四周的一切变得安静,静得令她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时间凝滞在这短暂的一刻之间了。
那高处坠下的女人,似乎也静止于半空之中。
当然,这一切只是她自己的错觉而已。时间并没有凝滞,一切也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转着,那跳落的女人,依然在空中,向下,向下。她迈开脚步,但是心中却知道得很清楚,根本不可能赶得及接住。
即便接住了,冲击力也绝对是致命的。这是否就是结局?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做出这么多努力之后,结局难道就是如此?
冈田片折不愿这样。
但无能为力。
那女人依然在向下坠落,向下——
“no!”
从高处,那高悬十字架的塔顶传来一声喊叫,在这阳光之下。声音不算宏亮,带着虚弱的沙哑,是鼓足全身劲力而发的嘶吼。
空中伸出的一只手,握住那坠落女人的一只脚踝。于是那身躯在空中摆锤一样地摇动,狠狠地撞上了塔楼的墙壁。
阿库玛被抓住了。
她的躯体在空中震荡了两下,摇晃着,一只脚被抓住,一只脚弯曲,双臂在身体两侧晃动,头朝着下方的大地,成了这空中的一个倒吊的人。
有一个人,从那塔楼的窗口,伸出手,及时抓住了她!阻止了她这自杀的举动!
背后,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打破了方才的寂静。冈田片折向上望去,像是看见奇迹一样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法袍,卷曲的头发在高处的风中凌乱地飘拂。那是一个年轻的西方男人,是教堂里的那位神职人员,那个执事,西尔维奥执事。
执事趴在窗沿上,上半身因被坠落的阿库玛连带着扯出窗外。那年轻人一只手紧握着女人的脚踝,另一只手费劲地撑着窗沿,试图将自己和连带的人扯回来。他紧紧地咬着牙,显然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是或许是因为受伤,或许是因为太过虚弱,又或许是因为手中人的体重缘故,他并不能如愿。
并且,他也在一点一点地,向下被扯去,他的身体探出窗外的部分越来越多,他那只撑着窗沿的手已经在颤抖。
然而执事并未因此便放松,并未放开手中的女人。
然而那被抓握的脚踝,也在一点点滑动。
“oken,oken——pranprekosyonakokraman!”
阿库玛也不再是方才出神的状态。她开始挣扎,双臂胡乱地舞动,未被抓握的脚在空中乱蹬,口中叫喊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语。很难说,是本能的惊恐反应,还是有意逼迫对方松手。
西尔维奥执事没有松手。
那倒吊的人,在空中,一点点下滑。攀附在窗口的执事,也在一点点被连带着卷入致命危险之中。但依然没有松手。
冈田片折紧张地看着这一切。虽然知道或许于现状无助,但她依然朝着塔楼下跑去。在心里默念着祷词,也许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请您赐予所需之人力量——
另一个白色身影更快地从她的身旁掠过,那是夏玉雪。
冈田片折停下脚步,看着身着白衣的夏玉雪,快速地跑动着,转眼便到了教堂门口。而后,脚尖点触墙壁上砖石的凹凸之处跃起,手攀屋檐,飘移而上。动作轻快且悄无声息,白色的衣裳在身后拂动,如同幽影。
接近,那窗口苦苦支撑的男人,和倒吊着不断挣扎的女人。
夏玉雪看着面前光滑的塔楼墙壁,并无可攀登之处,悬挂在教堂的檐顶,她紧张地注视着那窗口,不断地,一点点在向下滑动的阿库玛。
她弯曲膝盖,蜷缩着身躯,蓄势待发,在等待那个必将到来的瞬间。
塔楼顶端,西尔维奥执事依然不放松手,紧紧握着这个和他素不相识并且攻击过他,伤害过他的女人的脚踝,阻止她向着更深的不可回头的深渊坠落。咬着牙,鼓尽全身所剩无几的力量。低声默念祷告的词句,以坚定自己的内心。
他不打算放手。
“放手,执事!”
屋檐上的白衣女人对他喊叫,他听不懂,也无暇理会。
“放手!”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拖动着向窗沿边一点点伸出,拼命地用另一只手和一只使得上劲的腿抵住墙壁将自己往回扯。但是,那手握着的,依然在滑动。
很微小很微小,但却可被感觉到的,不可避免的滑动。
“放手!”
他看见,那被自己抓住,被自己牵住的女人,在空中倒悬着挣扎。
那另一只腿,不住地乱蹬。
踢向墙面,踢向空中,踢向,他的手臂。
一阵震荡传来,让他分了心。
手中一滑。
那女人坠落下去。
他也感觉自己被连带着的一股劲,跟着向下坠落。
半空之中坠落的阿库玛,女人,一道黑色的,垂直而下的影子。
那屋檐上的白色身影适时行动。向着上方跃起。
坠落的直线,和跳跃的弧线。
在半空之中交叉。
撞击在一起。
而后,在空中滚动着,互相影响着,干扰着,共同下落。
砸落在地。
溅起一片沙尘。
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人群惊呼。
冈田片折此时反应过来,朝着那坠落之处,沙尘扬起之处跑动。在远处,一切嘈杂与围观之外,凉棚底下的那个事不关己的人影,也站立而起,向着冲突的中心望去。
一时间,人人都转移了目光,竟未有发现,在那塔楼的窗沿边,仍然还有一个并未脱离险境的人。
西尔维奥执事感觉紧握的手松开了。他的身体向窗外探出,被这一下变动连带着止不住惯性,半个身体都越过了窗外,悬在空中。一只已经残废的脚自然也不能够起支撑稳固的作用。
他感觉自己也在坠落。
向下。
被连系着,被自己试图拯救的人拖带着坠落。
这也是很常见的事。
向下。
但是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将他拽回窗口。
令他重重摔在地上。
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执事抬头,看见眼前出现了那个自己曾见过一面的少女。
曲秋茗的衣服破损着带有洞穿的痕迹,被血液染得几乎通红。她侧对窗口而立,半边脸被窗外的阳光照亮,映出脸上的血污。半边脸没于黑暗,唯有眸子闪光。
头发散乱的几绺黏答答地粘在脖子上,她喘着粗气,双腿无力,凭借那顺手的原属于阿库玛的半截矛杆作为拐杖支撑几乎要散架的身体。看起来像个死人一样。
“您没事吧……西尔维奥执事?”
她开口,声音也是们在喉咙里咕哝不清地,似乎是被血淹住了。曲秋茗低头望着眼前面带惊恐的执事,猜想或许是自己的样子吓到对方了,又或许他只是还未从刚才遭遇的险境中回过神,“呃……能听懂我说话吗?听懂就……咳,听不懂的话就摇头,拜托。”
那执事什么反应都没做。
“……那就是能听懂啦。”
曲秋茗自顾自地傻笑起来,以至于从口中呛出鲜血,“行吧……咳,咳……一点也不好笑,不是吗?”
执事点点头。
“咳,正确语法的回答,咳,应当为否定……咳咳,咳,呸!”
她吐出一口积淤的血,在这种场所似乎是一种不敬行为,但死去活来之后,她现在真的是懒得在乎礼节了,“不管怎样,和我一起下楼……执事,您还能走路吗?算了,我去楼下喊人来帮您吧。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天。”
“pranprekosyonakokraman!pagenokramanisitla!”
“彼女を捕まえろ!”
“あの狂った女を捕まえろ!”
“——okenn!”
各种各样的语言交织在一起,吵闹着。背靠着教堂的外墙支撑身体,看着坠落在地的阿库玛跌跌撞撞的爬起,摇晃着胡言乱语,看着对面的官府公差手持长矛,棍棒一拥而上,那与力官在远处骑着马大声命令。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是什么都做不了。
阿库玛在说什么呢?
那些人又在说什么呢?
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夏玉雪感觉自己那一下被砸得很惨,下落之时她垫着阿库玛着地,承受了大部分冲击,现在依然感觉头晕目眩,脊背发疼。左臂似乎也撞脱臼了,垂悬在体侧,钻心地发疼令她根本难以动弹。只能紧紧咬着牙齿,看着眼前一切混乱发生。
那些公差,面带着混杂恐惧的厌恶,望着不住摇晃,脚步凌乱的女人,似乎是打算下杀手。
她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不。
“tuntum,tuntum!okraman——”
“殺す!”
“そうしないでください!”
冈田片折迎面而来,挥动手臂,分开阻挡的公差,张开双手维护着发狂的阿库玛,喊叫,“内田長、その必要はありません!彼女は今脅迫していません、どうかご慈悲を!”
这位医生想说什么呢?
那些听命行事的公差当然不会理会她,与她推搡着。但冈田片折也并未让步,依然庇护那不安分的女人。
直到与力官举手发出另一道命令。
“捕らえる!”
“いいえ!”
冈田片折敏捷地从一人手中夺过攻击而来的棍棒。但她顾不周全四面八方,背后,另一个公差上前,挥动木棍,狠狠地打中阿库玛。
“okram——”
经历长久的苦战,长久的警戒,长久被虚弱疲惫折磨,从塔楼高处摔下之后,至今依然支撑着的女人,直到此时才终于彻底倒下。瘫倒在沙地上,终于被击昏了。只留下最后一个未能完全说出口的词语。
她想说什么呢?
夏玉雪最后也只能看见她的一抹眼神,察觉到其中的恐惧。因何而恐惧?并不清楚。看见她的腰间散落一册卷起的书籍,看见她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项链在空中摇动两下,落在地上,被沙尘沾染。
因何恐惧呢?因为围聚上来的官兵?因为无力抵抗?因为联想到曾经不好的回忆,还是别的什么?
她并不清楚,有必要关心吗?
她老是在念叨的那个词,未说完的词是什么意思?
自己何必关心这种细节?
冈田片折依然试图阻挠,但是几名公差已经七手八脚地将阿库玛拖拽着带到了与力官的身边。
“彼女は投獄され、裁きを待ちます!”
与力官指向医生,用严厉的话语对她命令,“事件への干渉をやめなさい、岡田さん。私はあなたのお父さんのために慈悲をかけてきました。”
那位医生像是还打算争取什么。但是夏玉雪看到,听见与力官最终的声明后,她终于垂下了手臂,放弃了。于是那些人便架着昏迷的阿库玛,分开围观的,议论纷纷,其中有一些似乎还很惊恐,还很愤怒的群众离开。走之前,官员又对几位手下吩咐了些她听不懂的话,大概就是安排扫尾工作吧。
夏玉雪站在一旁,对此无能为力。
人群渐渐散开了一些,但还有好事者等在那不愿离开,不知道是想看什么热闹。冈田片折此时转身,脸上带着沮丧的表情朝她走来。
“您还好吗,夏女士?”
她问,话语声也同样是提不起劲的失落。
“脱臼了。”
夏玉雪苦笑着回应,举起左手,手臂无力地晃悠着,“能活着我都觉得万幸。”
“您忍着点。”
冈田片折说着,轻轻地又很稳固地握住她的手臂,试探着暗暗施上几分力,然后果断地推拉着两节肢体。骨节相碰产生闷闷的声响,夏玉雪感觉一阵剧痛。左臂复位了,但是那疼痛还未消散。
“这段时间都要注意养护,不要轻易运动关节。”冈田片折将她的胳膊小心地放到她的衣衫中,勉强做一个临时的系带,“需要敷药,回船上我帮您取一些。”
“谢谢。”
她点头回应,觉得这伤到筋骨又要一段时间才能痊愈了,“不必了,我自己有备药。”
“missokada?”
卡罗尔·威斯克斯,刚才一直在置身事外的商人此时来了,离夏玉雪几步远,带着虚伪做作到了极点的微笑,朝冈田片折示意。医生走到她的身边,两人似乎开始某种对话。
夏玉雪,自然地,还是听不懂。
冈田片折似乎越说越激动。
最后,卡罗尔·威斯克斯叹了口气,又讲了几句不知道什么,然后离开了,倒是没忘记对自己点点头。算什么,礼貌?
“威斯克斯船长有事需要您,冈田小姐?”
她问。
“没有,只是她要回去了,想让我和她一起走而已。”
冈田片折回到她身边,说,目光稍稍有点偏移,“但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必须先去确定秋茗姊妹没事。”
曲秋茗怎样?
夏玉雪好像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刚才竟一直没去在意。看着冈田片折别在腰间的,那沾血的匕首。恐惧感后知后觉地涌现。
“嘿,在这呢。”
一旁,传来熟悉的声音。她转身,看见的正是曲秋茗,完好无损……几乎,衣衫破败,脸上手上都沾满了血,但并无可见外伤。曲秋茗也是很疲倦地微笑,“没什么,受了点伤而已。”
“真的,秋茗姊妹?我帮您看——”
“真没事,冈田小姐,谢您好意了。”她抗拒医生接近。
“不是说了别擅自行动吗?”
夏玉雪在一旁开口,一只手悬吊在身前,看着曲秋茗。说话的语气冰凉,和冈田片折的关切相比截然不同。
“当时……那个官员来了。”曲秋茗眼睛也一斜,躲避她的眼神,“我看情况紧急,没多想就做了。”
“好吧。”
她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还有挺多话,但还是选择没说。
“秋茗姊妹,这是您的……”
冈田片折递过短剑。
“哦,对。谢谢,冈田小姐。”曲秋茗接过,随便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剑上的血迹,将短剑放回鞘中,“阿库玛呢?”
“被官府带走了。”
冈田片折回答,望向与力官一群人离去的方向,“会被□□,会受审判。”
“……好吧。”
这次轮到曲秋茗叹气了,“我想这也是必然的事情了。毕竟,她在这杀了人,总是,不论什么理由,应该要服从法律的。尝试过了这么多努力,结果现在还是这种必然的结局。”
“您已经尽力了,秋茗姊妹。”
那医生安慰着少女,“我……和卡罗尔,也许我们可以想想办法。阿库玛她的确是精神有问题的,也许我们能为她争取到看护。”
“也许吧。”
曲秋茗有气无力地靠向夏玉雪身边的墙壁,仰头望着天,望着头顶的塔楼,屋顶上耸立的十字架依然如故,“但她也的确杀了人,是不是?虽然那天在日志里我已读到了,但如今亲眼所见,才有切身体会。不论如何,这始终是造成了一个不幸的,善良的人的死亡。这种不能阻止的悲剧,我现在真是不知该想什么好。”
“洛伦佐神甫?”
一直沉默的夏玉雪此时又开口,“我曾经见过那老人一面。”
“是个义人吧。”曲秋茗回答,“虽然第一次见时,冈田小姐,令你我都很不愉快。但其实也是一位义人。至少不该沦为牺牲品的。”
“嗯。”
夏玉雪随口一应,虽然那后半段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她好像有一个疑惑,不知为何在不清晰地回响。那与现在的窘境有关系吗?三个人如今在这命案发生的教堂门口站立着,看周围的公差四处忙碌,她自己内心是有什么疑惑?
重要吗?
或许不重要吧,就像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事一样,于现状并不重要。
那为什么在想?在想什么?
或许只是,不甘心于现在的进退两难,无所适从。所以胡思乱想,就这样。
“刚才我在楼上听到音乐声,是你在弹琴?”
“嗯,琵琶。五弦琵琶。”
“这种乐器在日本还存在着呀。是不是那个,掉在地上的那把?”
“嗯,对。”
夏玉雪抬头,望着跌落在地的琵琶,伸手,指向,“冈田小姐,您帮我取来好吗?”
冈田片折答应着去捡拾。
“怪我没听你的指令?”
她走开后,曲秋茗询问身边的人。
“对。”
“觉得我太冒失,令自己身处险境?所以担心了?”
“是这样的。”
她回答,点头。内心却依然被困扰着。
被什么困扰?
站在曲秋茗身边,听少女的问话,她总觉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徘徊不断。觉得自从塔顶下来后,身边人似乎有些不同了。
自己的那某个不知名的疑惑是因此而产生的吗?
“我想,至少这次,在这件事上,你是对的。”曲秋茗不情愿地叹气,“一开始就是我太冒失。不然也不会惹出现在的麻烦,造成现在的局面。令一位善良的老人身亡,也令阿库玛身处囹圄之中。”
“也令你自己差点丧命。”
夏玉雪看着曲秋茗衣衫上那些洞穿的破痕,其下的皮肉却不见伤口,只有血迹存在。这异常令她觉得熟悉。这是她的疑惑所在吗?
“……是呀。”
短暂的问答之间,冈田片折已经去而复返了。
“我会把琵琶还给教坊,夏女士。”
她说,拎着那乐器,“刚才我还问了在场负责的同心大人我们能否离开。他说没问题,但是以后若有事会时刻传唤。这两天或许还要麻烦你们。”
“必然的。”
少女淡漠地笑了一下,望向夏玉雪,“走吗?现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我们能做的事情了。”
“嗯。”
夏玉雪回答,却并不移动。
“想什么呢?”
曲秋茗问。
“没什么。”她也在回避问题。但犹豫几分之后,又补充回答,“在想……阿库玛。”
“唉。”
叹气,“现在再想什么或许都没用了。这样的悲剧已经发生了,再想更多也改变不了。这是我的责任。”
“秋茗姊妹,您别这样说。”
“难道不是吗?”曲秋茗又一次苦笑,“如果不是从一开始,我在船上把阿库玛放跑了。她现在也不会在这教堂掀起这样的风波,那位好人神甫也不会无辜丧生了。”
“可——”
“阿库玛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夏玉雪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话,打断了冈田片折的回答,她抬头,看着天空,“只是偶然到此吗?”
“乱逛的吧。”曲秋茗说,“就像她乱逛到当地那个大官……叫什么来的家门口一样。刚才在楼上,我听执事说了一些事情。洛伦佐神甫昨天去孤儿院,很晚回来。阿库玛或许是看到他一个人夜行,所以尾随来这里。”
“也许。”
夏玉雪看着楼顶的十字架,“这说法的确是有道理的。你认为呢,冈田小姐?”
“……我不好说,夏女士。”
迟疑?
“我还记得她跌落之后,站起来,面对那些追捕的公差时的样子。”
她依然像自言自语一样说话,“看起来很惊恐,很害怕。但是四处张望,似乎是更害怕所处的环境而不是那些威胁的人。像……像离群者一样,在一个陌生的世界独自一人。念叨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语,无法与其他人交流。”
“她都说了些什么?”
曲秋茗问。
“不知道。”夏玉雪回答,摇摇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我听不懂她的话。你可以吗,秋茗?”
“……我也无法与她交流。”
迟疑。
夏玉雪看着身边的少女,这奇怪的熟悉感。所以自己才会疑惑?
是这样吗?
“威斯克斯跑了,冈田小姐?”这询问像是在转移话题。
“她回去了。”
冈田片折回答,望着那空空荡荡的凉棚,“去……考虑对策吧。大概,她说她会约个时间和与力大人说明情况。也许能为阿库玛求情。”
“也许。”
曲秋茗有气无力地轻笑一下,“我很怀疑,她应该更多的是想撇清关系吧,毕竟阿库玛是她船上的人,犯了命案,她肯定要急着摆脱责任。”
“……您别这样说,秋茗姊妹。”
医生仍然犹豫,立场问题,“卡罗尔她,您不太清楚,但是我和她在一起,我是见到过的,其实她很在乎阿库玛和诺玛的状况。以及所有那些,曾经被她买下,曾经为奴,搭乘船只的乘客的状况,她是有好心的。”
“哦,对。说到这我就想起来了,冈田小姐。”
回应的语气挺冷淡的,“之前没对威斯克斯提起过,因为懒得去关心那些破事。但是,您最好让她注意一下她雇佣的那个船僮,如果真愿意为那些所谓乘客着想。她可不是什么善类,您知道她是谁介绍来的人吧?”
这是在说什么呢?夏玉雪心想。这明明用自己知晓的语言说出的话,她为什么听不懂?听曲秋茗说这些话,让她感觉这个少女很陌生。
陌生中又带着熟悉。
“那孩子确实挺让我觉得不舒服。”
冈田片折回答,目光游移,“但是,有她在,确实帮助了卡罗尔许多事情。她……有很奇特的能力,解决了很多以前一直无法解决的问题。”
“最好别信任那所谓血的能力。”
曲秋茗像是认同自己似的点点头,眼睛瞥向一旁,轻轻地笑着,“谁知道,那些问题或许就是血带来的。”
“你们在说什么呢?”
夏玉雪不解地询问,吊在衣衫口的左臂开始作痛。
“哦,你也认识的,你以前的一位同事。”少女这时开始面向她,对她说话,“那个小孩呀,养了一只狗的小孩。现在在为威斯克斯工作呢,无名船上负责看管劳工的船僮。其实……你们现在好像还算是同事,她是那苏女士介绍过来的,对吧,冈田小姐?”
“是的……”
“她在这里?”
“你不知道啊?”曲秋茗回她一眼,看着她疑惑的样子,“我上次和你提过,我在那船上被守卫狗攻击,就是那只黑狗呀。”
“你只说了狗的事情。”
夏玉雪眉头皱起,开始产生一种奇怪的不安,熟悉的不安,“没说是……我以为那就是一只普通的巡犬。”
“是吗,好吧。”曲秋茗转了下眼珠,“还想你能推理出。能咬伤我的,吓到阿库玛的可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狗。okraman……”
“你说什么,秋茗?”
这个词很熟悉。
“狗啊。阿库玛的语言里这么称呼狗。”
少女回答,“她在阁楼上总是在念叨,看来被吓得不轻。”
“她刚才也在楼下也在喊。”
夏玉雪盯着她,“秋茗。你怎么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诺玛说的,我记下来的。”
心虚,但这确实是实话,“第一次登船的时候,听过那小孩和诺玛隔着门对话,提到过。”
“你听过那小孩说话?”
“对啊。”
夏玉雪看着略带不解的曲秋茗,又望向面前的冈田片折,两个人的目光都在躲闪自己,那躲闪的意味却是不同的。
她心里产生出一个念头。
她望向教堂的大门,剩余的公差进进出出,似乎是在取证,忙碌着。
“想什么呢?”
曲秋茗问。
没有回答,夏玉雪盯着,看见从那门前走出一个公差,提着担架。
很快,另一个提着担架另一端的公差也跟在后面走出来。那担架上盖着白布,勾勒出一个人的形体轮廓。
然后,另一个公差也走了出来,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年轻人。西方人的面孔,披着的黑色法衣像是刚刚才套起的。
她听见人群中传来低声的叹息,和高声的哀叫。
“这里留下的人,有许多信徒嘛。”
曲秋茗的话语声在耳边响起,听起来很遥远,“那位老人……唉,就这样死了。不论是不是阿库玛的错,她都杀死了神甫,事情总还是发生了。”
夏玉雪脑中响起一个声音,一种直觉。又一个念头,令她迈开脚步。
摇晃着,朝向抬着担架的公差走去。
“喂,你去哪?”
她没有回答,脚步踉跄,左臂悬吊在身前,双眼目光涣散。
出于本能,和内心直觉而动作。
经过年轻的执事身边,没有看对方一眼,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自顾自地向前走。
还没走多远,就似是没有站稳一样,跘了一下。
身体向旁侧倾斜,倒向那抬着担架的公差,两人撞在一起。
担架倾翻,白布掀落。一个老人俯身跌落在地上,不再动弹的身躯,脊背上的法衣,带着四处狰狞的破洞,双手摊开,侧歪头颅,眼睛倒是已经阖起,否则必定是令人胆寒的目光。
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叫声,向前涌近,被维护秩序的公差挡住。
夏玉雪也跌倒在那里,倒在老人身边,压在那具尸体上。
“ねえ、一体何?”
公差在咒骂,围观的人,也议论纷纷。
夏玉雪被走来的冈田片折扶起。她朝着他们,以及那位执事低身道歉。医生在向他们解释,他们不满地继续呵斥,那位执事只向她点点头,说了什么。
她听不懂,她只是弯着腰,倚靠着冈田片折,将受伤的左臂放回衣衫口悬吊。
公差们将老人的尸体重新扶上担架,盖上白布抬走。经过人群,有的人伸出手,想要抚摸那白布,怀念与悲伤情绪的表达。
她在医师的搀扶下,低着头,站在原处。
“你要是打算离开的话,我觉得我们最好等人少了再走。”
曲秋茗走近,低声地说,看了看人群,“我觉得他们对你挺不满的。救了杀死神甫的阿库玛,刚才又撞翻了尸体。”
“你在楼上见到阿库玛的时候,她手中握着什么兵器?”
夏玉雪没理会她的话,反问很奇怪的问题。
“……长矛,怎么了?”
曲秋茗莫名其妙地回答。
“还有别的吗?”
“没。”
她说,心中隐约有某种感应,“短剑是……呃,我后来给她的。怎么?”
夏玉雪颤抖着,伸出悬吊的左臂,显出沾了血的左手。
“你刚才……”
“尸体背上有四道伤口,位于腰间,由下而上斜扎入。”
夏玉雪说着,看着自己沾血的四指,“刺得很深,用了很大的力度,在肉里搅动过。如果是长矛那样刺,应当足以贯穿,并且一般不会有那种搅动。”
“你在想什么?”
曲秋茗看着她,愣住了,似乎领会了她的意思。
“这更像是匕首造成的伤口。”
她望向扶着自己的冈田片折。医生沉默着,目光低垂,躲闪,“并且,我在尸体的手上瞥见带血的牙印。”
“是犬只的咬痕吗?”
曲秋茗急切地问。
“不是,从宽度上看,是小孩造成的。”
她盯着冈田片折,目光冷峻,冰冷,“官府的仵作或许会有不同意见,我的验尸判断或许并不能作为证据,但我依然相信自己的思路。冈田小姐,我们最好一起回船上,我需要询问威斯克斯船长一些问题。”
“……我会带您去的。”冈田片折开口,同样用那工作状态的,平静不带起伏的语调,“卡罗尔和我会乐意向您提供任何您需要的信息。”
“那您最好在路上就对我说。”
夏玉雪回答,“回去需要半个时辰吧。这段时间里,告诉我更多关于那位无名船上的船僮,还有那只黑狗的情况。”
“carol,carol!okada——”
“okenisitla.”
卡罗尔·威斯克斯没好气地,但还是努力装作语气平静地对着从拉谢号上探身询问的诺玛一字一顿地回答,勉强地微笑,然后转身离开。
“夏玉雪……”
“okenisitla!”
她愣了一下,依然如样回复,这次开始喊叫,像是怕对方听不清一样。
“akuma?”
“别再来烦我了,诺玛。自己玩去。”现在头也不回了,直接快步离开,说英语,“我一大堆事要做呢。”
背后,女孩依然在呼唤。她并不加以理会,快速迈步,走向那艘无名船。
“人人都来给我添乱,是这样的吧。”
她继续嘟囔着,至少船上的舷梯还没收起,卡罗尔踏步上船,脸上的绷带卸下,又换成了墨镜,手中的长杖点着木板,“阿库玛也是,诺玛你也是,官府里的人也是,那个小孩也是。还有冈田医师,还有曲小姐……只顾着惹麻烦,然后让我来解决问题。”
“最好快点解决。”
依然自言自语,“冈田医师一定会忍不住告诉她们那些关于船僮的事情。得快些去嗯……处理掉那些麻烦的会引人误解的东西。”
走上甲板,转身,就看到三个人。
“……hell.”
她停下脚步,轻声咒骂。对面,是夏玉雪,曲秋茗,还有冈田片折,她们是怎么做到比自己还要先回来的?冈田医师给她们指了近路?当然了。
“找东西,威斯克斯船长?”
夏玉雪站在对面,说话,冈田片折翻译。她的左臂悬吊在身前。右手扬起,手中挥动着一件兜帽披风,尺寸很小的羊毛压成的防水斗篷,水手们常有的装备。
一件红兜帽披风。
“嗯,好吧。”
卡罗尔用手杖点了点甲板,扭头朝向一边,“您想知道什么,夏女士?我先说明一下,无论您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我非常乐意接受公众监督。”
“她在哪?”
“……我不知道,实话说。你们试过用铃铛了吗?”
“用了。”
“好吧,那我就真不知道了。我派她出去找人,现在,很明显,人没找回来,她自己也失踪了。你们那里是不是有句俚语是形容这种情况的?向一只狗投掷——”
“别岔开话题,威斯克斯!你完全清楚,她去过教堂,找过阿库玛。是她杀了神甫!”
“曲小姐,我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我从没往这方面联想过,也从没有知道情况不向官府说明报告。我对她之前的工作背景也一无所知,她是苏女士推荐给我的。”
“就直接告诉我们那小孩在哪里,威斯克斯船长。省略这些推卸责任的话语。”
“抱歉,我确实不知道,夏女士。呃……您何不问问她熟悉的同事?也是您的同事,威尔敏娜?也许……说不定呢?您说呢?”
“在那是吗?”
“我猜的。”
“那么谢谢您提供线索。”
夏玉雪冷淡地敷衍。
“不客气。”她竟然还坦然回礼,“and……okada?”
“我和她们一起去,卡罗尔。”冈田片折回答,语气平静,一边说,一边将身前的十字架收到衣襟里遮掩住,“不论你是否跟随。”
“……wouldstyondbeestbehoveful?”
“aye.”
“挺好。”卡罗尔小声地自言自语,对面三个人望着她,三双眼睛盯着她的举动,“人人都喜欢做善行,人人都喜欢多管闲事。”
入夜了。
夜已深了。傍晚时分初升的满月,此时已沉入西边,这个晚上,月亮升得早,也落得早。
天空中唯有星光,这是一个繁星的夜晚。
人们都已安睡。
但是在城中的街道上,依然有一个身影行走。
佝偻腰背,身着漆黑的法衣,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快步赶路,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经文,经过黑暗的街道。
洛伦佐神甫正向着教堂走去。今晚育孤院的探访已经结束了,他领导着孩子们唱完了歌,看着他们到集体卧室里做完祷告,然后安睡。之后,他又在那里待了一会,询问了在此管事的格丽塔姊妹和莉迪亚姊妹一些育孤院的日常事务情况,在得知最近支出有些紧张之后,决定写信给教会申请拨款,同时发动当地教友捐助。
不论如何,这些弃婴孤儿的生活必须要得到保障。他们已经历过了许多苦难,如今终于受到恩泽,有了衣食,有了住所。他们理应在此地健康快乐地成长。身为神职者,这善行举措他义不容辞。
有太多的灵魂需要被拯救了,有太多不幸的人,需要感受到信仰的荣光,需要得到洗清为人原罪的机会。洛伦佐神甫这样想,自他自己受洗入教,担任神职已过去了不知多少岁月。自他来到这个国家,跟随圣方济各传教已有五年了。自他被委派到此接替前任神甫,主管教堂也已有一年光景。在这个东方国家,他已见到了许多,学到了许多,这里应当成为一个传播福音的好地方,有那许多的罪人,因先天的或后天的,神学意义或者世俗意义的罪,需要得到救赎。
也许,他自己也需要,就像所有的信众一样,因他也是平凡的众人之一,也是至高无上存在面前微渺的造物之一,因他也有罪。所以每一次祷告都是一次忏悔,每一次义行都是一次赎罪。
他也是需要做告解的,就像每一位信徒一样。为他也是凡人。
做些什么,为了孩子,为了那些教友,为了他自己。
洛伦佐神甫回忆着一些往昔的记忆,哼唱着一首今晚引领孤儿们歌唱的主的赞歌,迈动着脚步向教堂走去。夏天的晚上并不寒冷,但他还是觉得关节隐隐作痛,感觉四肢冰凉,感觉乏力困倦,这提醒着他,他已经不年轻了。
这些日子,他经常会回忆往事。回忆还是青年的自己,回忆仍是中年的自己,甚至还经常回忆初来这座城市,初接手教堂神职的自己。过去的那些记忆,如今经常会压上他的心头,其中有许多光芒的时刻,也有许多阴暗的时刻。因生为凡人,众生都是有罪的,都背负着罪孽前行,连他也不例外。
他已能够感觉到,在做圣事,行神职之时的心不在焉,因为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年龄状况,不能够全心全意,发自内心地完成本职工作。诚然,他年事已高,可是他本应当有受过启发,受过点明的意志来弥补这肉身凡胎的虚弱本质,有强大的内心和信仰来支撑自己做好本职工作,做到问心无愧才是。他本不应当感到疲劳,感到虚弱,本不应当让自己的意志屈从本能。而是尽心尽力地完成被交予的任务。
洛伦佐神甫决心今后工作更加专注认真。他不能够辜负他人的期望,辜负自己的信念,更加不能辜负那至高荣光给予自己的职责,给予自己的信任。
这是需要忏悔,需要求告解的罪。
自己,还有许多需要忏悔的罪。有许多,有太多了。就像他自己常想的那样,他已不再年轻了,不再是像西尔维奥执事那样的青年。活了许多岁月,在这世上行过了愈久的路,也同时犯下了愈多的过错。
可还有许多的事情未完成,还有许多祷告,许多忏悔,许多告解。
再走几条街,就可回到教堂了。
许多事,募捐,申请拨款,或许要等到明天再去计划落实。
但是晚间的祈祷还是必须要做的,等回到教堂。
告解,或许也是必须的。
洛伦佐神甫这样想着,哼唱着圣歌,手捧圣经,行走着。在这个繁星的夜晚。
走在路上,他遇见了一队当地官府的巡逻公差。这些人拦住他,询问了他一些寻常问题。洛伦佐神甫用他并不是非常熟练的日语作答,然后他们就放他走了。
今天白天,似乎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说有凶徒逃窜。
听说有恶魔出没伤人。
神甫心中想着,念及于此,在身前,双肩,头顶,胸口画了一个十字。今日也有听到当地的教民提及此事,但他并不相信流言。洛伦佐神甫如今是一位老人了,已见过了许多这凡尘世间的万千面貌,很多时候的所谓魔鬼只是人内心的意志本能在为恶犯罪。那窜逃的行凶者,应当也只是另一个罪犯,另一个普通人,另一个需要被救赎,需要忏悔的灵魂。
然而,世俗的危险性也是不得不考虑的,个人自身的安全也必须顾及。走着夜路,洛伦佐神甫小心注意着街道两旁的动静。如果遇到了危险,他会疾声呼救。
所幸,这似乎只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
再行过一道街,就回到教堂了。
他哼唱着神圣的歌曲,试图驱散骨子里因年迈而生的寒意。就在这时,他听到另一个哼唱的声音。
细细的,小小的。孩童的声音。
是什么?
洛伦佐神甫暂停脚步,搜寻声音来源。那孩童的声音在歌唱一首曲子,但并不是他曾经听过的任何一首,念叨着含混不清的歌词。那是什么语言?他可以听懂,却描述不出。
“奇异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得以赦免……”
哼唱声出自身边的一道小巷,老人循声朝那里走去。离得近了,借着漫天的星光,看见,在墙角的暗处,在一片杂物和垃圾之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倚靠着墙角,身躯随着呼吸,随着歌声在轻微摇晃。
这是一首听起来很圣洁的曲调。
“……将来禧年,圣徒欢聚,恩光爱谊千年;喜乐颂赞,在父座前,深望那日快现……”
那小孩唱完了,叹息了一声,“这毕竟是一首很动听的歌谣,是不是,同伴?真可惜你无法欣赏,不会喜欢。”
黑暗的巷子里,回响起一阵风声。在这炎热的夏日,传播来一阵难以言明的异样气味。城市中常会有的,那种混杂了垃圾和霉菌,令人厌恶的臭味。
“我很喜欢你的歌,孩子。”
神甫在一旁伫立,回答。他自己在说什么语言呢?生疏的日语?同样生疏的汉语?还是他自己的母语?老人一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只关注于眼前的人。
小小的身影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身边有人,猛然站起,向后退却两步。
“不必害怕。”
洛伦佐神甫伸出手,用和蔼的,苍老的声音说,“我没有恶意。”
“是谁?”
“只是一个行路的老人。”
神甫站在那,望着黑暗中的孩童,他看见一个衣着褴褛的人,戴着头巾,遮掩住目光,“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回不去。”女孩回答,“我很早就没有家了。”
“你在这流浪很久了吗?”
“没有多久。我是从东边来的,来到这里……”
“那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我是洛伦佐神甫。”老人介绍自己,用一只手按上身前的十字架。他靠近,那女孩更加向黑暗退却,“你饿吗?困吗?我带你去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吧。”
“我……不应该和陌生人走。”
“是的,这世界上有许多作恶的人。”
神甫点点头,站在原地,生怕再靠近会吓跑了孩子,“但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我要带你去的地方,那里的人也不会伤害你的。你可以在那里休息,在那里吃饭,会有同伴,也会有照顾你的好心人。你不必再过流浪的生活了。”
“去哪里?”
“朝那个方向,有一家孤儿院。”神甫指着自己来时的方向,“那里有和你一样的孩童。我会带你去那里,那里的嬷嬷和姊妹会照顾你的。”
小孩站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
“过来,孩子。”神甫朝她伸手,“不必害怕。”
“我……”
小小的身影向前挪动几步,又停下了,“那里离这里很远吗……洛伦佐神甫?”
“五条街的路,孩子。”
“我不想走,很远。我走不动,我已经很困了,神甫。”女孩回答,“我现在只想睡觉,在这里。”
“……那么,我带你去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吧。”
神甫想了想,又提议,“那里有我的同事。那里有空房间,你可以在那休息。明天,我再带你去我说的孤儿院。”
“……我真的不该和陌生人一起走。”
女孩又向前迈步,又一次停下。
“来吧,孩子,不必害怕。”
老人又一次劝说。
这善意的话语,似乎终于说动了流浪的孩童。她终于从黑暗中走出,伸手,握住了神甫那皮肤干瘪,布满皱纹的手。
“你都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呀?”
老人看着手中,那瘦小,布满伤痕的手。看着眼前穿着破烂衣服,双脚包裹着破烂布片的女孩,不由得心中感到痛惜,“和我来。孩子,以后你不必再受苦了。”
“……好吧。”
女孩的目光,依然掩映在兜帽之下,神甫只能看见她脸颊上肮脏的落灰,干瘪的嘴唇,以及嘴角边皲裂的纹线,“……洛伦佐神甫。”
“来吧。”
年迈的老人,一只手抱着圣经贴在身前,一只手握着女孩的手,带着她。佝偻腰背,迈着缓慢的,颤颤巍巍的步伐,踏上去往教堂的原路。他在内心感激着至高无上的存在做出安排,给予他又一个行善的恩准,让又一个不幸的,无辜的灵魂有机会经由他的手获得救赎,“你不必害怕我,孩子。因为我是我们那唯一神明的仆从,是受其派遣在尘世中帮助与拯救不幸之人的。我会效法我们化身为人的圣子,做一个好牧人。”
“牧人?”
女童的询问带着不解与困惑。她由着神甫牵着自己的手,带着自己走向未知的路。不再有最初的犹豫与抗拒。
“是的,孩子。”
老人和善地回答,“众生,就像是羊群。好的牧人,会寻回那失踪的,流离在外的羔羊,照顾他们,带领他们回归神明的怀抱。”
“羔羊?”
“我是好牧人,好牧人为羊舍命。”
神甫念起神圣的话语,手中的经书贴近身前。在背后,那渐渐远去的黑暗的深巷中,似乎又响起一阵风声,如同野兽的呼啸。
“孩子,今晚我会为你祈祷,为你祝福。今晚遇见了你,我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他感觉女孩的手更加紧紧握住他的掌心,这被托付的信任令他感觉自己的信念更加坚定,那些怀疑和回忆的重担减轻,他又有了行路的力量,“正如我解救你于流离和饥饿的困扰那样,相信你也一定能给予我获得救赎的机会。也许你可以倾听我的告解,就像我倾听所有那些拜访我的,同胞们的告解那样。”
“……告解?”
“继续走吧,孩子。”
老人和女孩的身影,在这头顶一片繁星的夜空之下,行走于黑暗的道路上。发现这流浪孩童的地方距离目的地并不远。所以很快地,他们便来到了教堂。
门依然是虚掩着的。正如神甫离去前交代年轻执事的那样。他推开门,内里只有几盏长明灯亮着,照耀那些圣人的画像。大堂之中,圣洁坛前的蜡烛燃烧,映着那雕刻神子受难的十字架。
执事已睡去了。
老人迈步,踏入前厅,感觉手被拽了一下。他转身,看见那衣着褴褛的女孩,深深地低着头,宽大的头巾掩盖目光,站在原地,门外,不再挪动脚步。似是胆怯,似是被阻隔。
“孩子?”
他又一次用那苍老的,和善的语气安慰。但女孩依然留在那里。
“我……我不喜欢这里,洛伦佐神甫。”小小的声音回答,“看起来很……吓人。”
“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
老人说,伸手,做出一个邀请的示意,“请进来吧,这里就是你今晚安歇的地方。”
女孩终于迈步,走入教堂。
我是好牧人,好牧人为羊舍命。
若是雇工,不是牧人,羊也不是他自己的,他看见狼来,就撇下羊逃走。狼抓住羊,赶散了羊群。
雇工逃走,因他是雇工,并不顾念羊。
“我是好牧人。我认识我的羊,我的羊也认识我。”
昏暗的后屋花房,在木架上,在地上,摆满了花盆,花盆中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矮小的,高大的,开枝散叶的,嫩芽初生的,还未破土的。在花房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一张椅子上,借着打开的天窗光芒,阅读手中一本残破的经书,“这毕竟是很优美的语句。你觉得呢,同伴?不考虑那些宗教问题,单纯从文学角度来看,这难道不是一本很好的书吗?”
“噜——噜——”
黑暗中响起压抑着的厌恶的低吼声。
“嗯,我想的确。真遗憾你无法欣赏这样的文字,行吧。”
身穿一件看起来不太合身,松松垮垮衣衫的女童,用那干瘦的手合上纸张沾血的书本,将它放在椅子上,“我是个好的牧人吗?你是一只好的牧犬吗?我相信我们是的。我的确有很好地照顾我的羊,我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
“呼——”
“几点了,嗯?”
她抬头望向天窗,此时已是傍晚,夕阳西落,头顶的天空是通红的晚霞,“天色还没暗,月亮还没出来。想继续听我说故事吗?”
“请拈重点说,你已经浪费了我们很多时间了。”
对面,夏玉雪回答,随手掷出那件红披风。女童接过,披在身上,将兜帽戴起。
“谢啦,琴师。”
她调整斗篷,遮住自己的脸的上半部分,直到这时才转过身,“还是熟悉的行头穿起来舒服。自从那天晚上,您那位小女生擅闯我的船,放跑了我的船客,害我在这城市里四处奔走寻找之后,我就一直没机会回去取斗篷。”
“把你那只狗喊出来!”
曲秋茗一手握着长剑,紧张地看着四周,听到沉重的野兽呼吸声,但见不到其形体,“它在哪?”
“无处不在。”
女孩转身,面对眼前的众人。夏玉雪,曲秋茗,还有卡罗尔·威斯克斯以及冈田片折,小小的花房里站着五个人,看起来实在拥挤,“来了这么多人。如果守宫看到的话,肯定又要有一堆抱怨的废话。”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呢?”
夏玉雪语气平静地问。
“喂狗了。”
女孩回答,声音沙哑,苍老,完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声音,带着不符合表面年龄的戏谑和嘲讽。红兜帽下,她的面孔隐藏于黑暗之中,不被旁人所见,“开玩笑的。听说你们要来,就让她先走了。我不是很想把无关的人卷入其中,不像您几位。”
“可不是。”商人在一旁小声嘀咕。
“船长,冈田医师。您二位为何要跟随来此呢?”
女童看着她们。
“这两位女士,她们认为你昨夜到访过城中的那家天主教堂。”
卡罗尔·威斯克斯回答,用她绕口的那些名词,“并且,她们认为你见证过昨夜在现场发生的一起谋杀案经过,需要你去官府进行做证。相信你的证词可以证明,现下被逮捕的那位嫌疑人实际上是无辜的。”
“你确实去了那家教堂,是不是?你刚才都承认了。”
曲秋茗的话就更加直接,“你骗那位神甫带你进去,然后又杀了那老人,是不是?还从现场逃跑,将罪行嫁祸给阿库玛。”
“那可不对,曲小姐。”
红兜帽女孩目光朝向别处,用曲秋茗早已听过的那沙哑语音回答,“我只是受威斯克斯船长命令,追踪阿库玛到那里而已,我遭到了她的攻击才逃跑,你看,我身上的伤就是她用长矛捅的。我没打算嫁祸,谁知道她不逃跑留在那,现场勘察人员误会了而已。”
“那么你确实杀了人!”
“不否认。”
女童回答,曲秋茗仍然看不到对方的双眼。
不否认就是承认。
“那跟我走!把狗叫出来。和我一起去官府。”
“您是当地的执法队伍还是怎么?请出示相关证明。我可不能随便和陌生人一起走。”
“开什么玩笑?你杀了那个神甫!”
曲秋茗握紧长剑,迈步向前接近女童,“和我们去自首。否则,我才不管你身边有没有狗,都一定要把你制服!”
“试试看。”
红兜帽下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她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做起活来谁知道?”
“你——!”
“我相信我们之间不需要用暴力。”
夏玉雪伸手,止住身边冲动的少女,对女童用平静语气对话,“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你既然杀死了那位神甫,就应当承担相应责任。更何况现下有一位无辜的人正因你的行为遭受囚禁,你有义务去向官府说明情况。”
“开什么玩笑?你劝我自首?”依然是难以抑制的笑声,沙哑着,怪异地苍老。令四周黑暗中无处不在的野兽喘气声似乎也应和着节奏回响,“你,夏玉雪,琴师?都是老同事了。你自己杀过多少人,现在来和我说杀人偿命的义务?”
“……”
“你不打算就范是吗?”
曲秋茗自然听出她话语中模仿的揶揄,内心气愤,握紧了长剑。
“威斯克斯船长。”
女孩没理会她,转而询问站在稍远处的另外两人,“老板,您认为呢?我应该怎么做?”
“这个嘛——”
“我建议你听从曲小姐的吩咐,船僮。”冈田片折抢着卡罗尔的话回答,语气平静,“否则我会主动报官,到那时会很被动。”
“倒是一贯的有原则。”
船僮哼了一声,“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事情,结果现在惹上麻烦了就不念旧情,冈田医师?我看您比威斯克斯船长更适合做商人。”
“这是为了阿库玛。”
“是吗?”
反问,“那么其他那些人怎么办?我走了以后,我在船上的工作怎么办?你有安排人交接?有人能做我的活吗?”
“扯什么呢?”曲秋茗不满地插话,“你有功夫考虑这个?”
“做事要周到一些。”
女孩说,讽刺的意味,“不能冒冒失失地莽撞行动。”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卡罗尔·威斯克斯的讨厌声音。曲秋茗心里在想,这个商人到底是来这干什么的?
“依然,船僮。有必要的话我会向官府报告你的行为。”
身后,冈田片折说话,“不论你为我们做过什么,已经将来能够做什么。犯罪就是犯罪,是理应受到处罚。不能让无辜者蒙冤,阿库玛是无辜的。”
“就算不是,她也是精神病患。”女孩无所谓地耸耸肩,“罪不至死,最多也就在牢里关一段时间。到时候您几位打点些关系就放出来了,不是吗?并且,她确实袭击过人。你们不会觉得官府抓了我之后就没事了吧?”
“别再辩解了。”
曲秋茗看着她,对她的话语和态度感觉厌恶。即便方才,在知道所谓船僮的作用之后有过一丝动摇,如今的意志也因厌恶再次坚定,“现在你让阿库玛顶罪,这我不能接受。并且她不是唯一一个因你受害的人。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那位被你杀死的神甫,难道他不是无辜的吗?难道他就该被你杀死?你有什么权利杀一个行善的老人?”
“……”
她的话说完,室内突然陷入沉默。站在她身边的夏玉雪转身看了她一眼。
“哈!”
女孩的笑声像是在说,正等着她问这一句呢。
“怎么?”
曲秋茗眉头皱起,又要听到什么听不懂的话了?
“秋茗……”
夏玉雪欲言又止的样子令她感觉不满,有什么事情想说?
“曲小姐?曲秋茗,二代琴师?”
对面,女孩望着她,得意的笑容让她很不舒服,就像四周始终徘徊的野兽呼吸声那样,“在场的一二三……四个人里面。夏玉雪和我是老同事了,虽然不常见面但也互相有所了解。威斯克斯船长和冈田医师与我共事两年,也见过我工作的样子——虽然她们不会承认。然而你,我们好像互相不认识呢。”
“我认识你。”曲秋茗不满地回答,“你以前是个杀手,在京城活动,不是吗?”
“嗯哼。”
“你养了一只黑狗。你经常扮做乞丐吸引路人,拿他们喂狗,你掠夺钱财,不是吗?”
“对呀,那是我的业余爱好。”
“所以这次,你就在这又找了一个受害人,那个对你友善,引狼入室的老人,不是吗?”
“我喜欢这个成语。”
“你杀了他。虽然不是由狗杀戮,而是你自己使用匕首行凶,但你还是杀了他,不是吗?杀了那个义人,那个愿意收留你,帮助你的好人。”
曲秋茗感觉气愤,回想起年老神甫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语,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在那育婴堂孤儿院前接过自己善款的情景。为此感到不平,“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她们又想说什么呢?”
“高级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红兜帽的女童,得意地笑着,展现一口白牙,始终没看她,“从没人告诉过你,我捕猎的具体经过吗?没人告诉过你,我的猎物都是什么样的人吗?”
“……你暗示什么?”
“听我说下去,在那位您所称的义人带我去教堂之后发生的事情呗。”
“说啊!”
“那位老先生脑袋出问题啦。”
女童伸手挖了挖耳朵,似乎是被曲秋茗吵到了,话语轻描淡写地叙述一起凶杀的经过,“一开始还比较正常。他请我吃了点东西,帮我准备了一身干净衣服。唱诗班穿的礼服,我换啦,虽然不太情愿,那衣服穿身上挺不舒服的,换完衣服看到他在坛前做祷告。做完了祷告他又扯着我要做告解。”
“告解?”
“我还以为是让我向他告解呢,以为他犯了职业病。结果是他想对我告解,曲小姐,你也知道告解是怎么一回事吧。教堂里有告解室,他就带我过去了。我坐在他应该做的那个隔间里,他坐在对面,隔着小窗户对我讲了一堆有的没的。”
“说了什么?”
“我听不懂,什么内心本能的欲望呀,为人的原罪呀,衰老造成的意志软弱之类的。我当时只想着赶紧结束,让他去睡觉,我好在教堂里找阿库玛。我知道她躲在那,但不知道具体位置,愚蠢的迷信造成的影响。”
“然后呢?”
“说了蛮长时间的废话,然后他站起来,打开门,走到我这边,把门关上了。”
“……然后呢?”
“你真想继续往下听啊?”
“说!”
“他想侵犯我。”
女童语气平静,仿佛说的不过是一件寻常可见的与己无关的闲事。那四周野兽的脚步声,喘息声,却在此时变得剧烈起来,空气中除了花草的清香,还多了一种动物的体味,“想藉由我年轻的身体温暖他内心的寒冷,用我孩童的活力弥补他的空虚衰弱。想让我帮助他,回馈他,令他那种再也无法压抑的凡人的欲望和本能的冲动得到满足。这老人知道自己在犯罪,他希望我能够原谅,宽恕他的罪过,让他获得救赎。”
“……什么?”
曲秋茗眉头紧皱,看着眼前的小孩,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肉麻,是不是?”肩披红兜帽的孩子继续说,“我只是转述对方的话而已。”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曲秋茗强忍着内心的厌恶,继续询问。她不知自己此时的厌恶是对谁的,应当是对谁的,她感觉到混乱,“你杀了他?”
“当时没那打算,毕竟还有任务在身,所以我只是假装反抗了几下。但之后外面传来响动声。他打开门就看到了阿库玛,这女人不知道是饿晕了还是怎么了,从藏身之地走了出来,行动不慎撞到了长椅边角,引起了神甫的注意。”
“然后呢?”
“那老神甫看到突然出现的闯入者很诧异,因为被人抓包了心慌吧。他完全背对着我,没有任何防备,我怎么能拒绝这种诱惑呢,嗯?我可不像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会有任何悔恨感。我事先在法衣下藏了匕首,当时取出来捅了他四下,他倒在地上,喊了他的同事几声,然后死喽。”
“……然后呢?阿库玛呢?”
“我想抓她,她袭击我,我逃跑了,躲这来了。”红兜帽女孩耸耸肩,结束叙述,“后面就是第二天早上的事啦,对此,你自己也亲身经历过啦。”
“我经历过。”
曲秋茗回答,盯着女孩,努力保持平静,将内心的不安和矛盾隐藏起来。现下必须要保持自身冷静,“你说神甫试图侵犯你,有证据吗?”ýáńbkj.ćőm
“没有。”
女孩目光朝旁边一转,“至少我本人没有,因为还没进行到那一步——哼,我有点怀疑他还有没有能力进行到那一步。不管怎样,我没有可靠物证,不过关于那位神甫的其他……受害者,这个词是否得当?相信她们的经历能够从侧面印证我的说法。”
“其他人?”
“他熟练得可不像是初犯,大约从五六年前就开始间间断断有的事情吧。最早还是在他自己国家那里,然后是在日本西边九州岛上任职的时候,然后就是一年前来这之后。远的不必提,近的来说,就有前几天才在这家教堂接受过洗礼的那位菜贩女儿。以及在孤儿院里工作的莉迪亚姊妹。她也是以前神甫在街上发现的一位流浪儿,您去孤儿院找她,她或许会对你说一个和我一样的故事。”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神甫对你说的吗!”
“当然不是,你真以为他在告解啊。”
女孩嘲讽的语气冰凉,“我舔了他的血知道的那些事。”
“血?”曲秋茗看着她,又是血,“所以,你想说什么,你应该杀了那个老人?因为他是个……猥亵犯?你说的话真假我都不能判断。你很有可能是在撒谎,在诬陷。”
“爱信不信。我今天对你,对在场的各位说的话,以后如果到了公堂上,还会再重复一次,对官府说,对公众说。”
女孩回应,语调冷淡,“我会声明是神甫意图不良,只是因为那女人突然出现才分了神,我正当防卫,攻击他逃脱,匕首是我防身的工具。我做的一切合乎法律与道德,并且还有人证站在我这边,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出面,但总会有人愿意让那老头付出代价。一个人或许是撒谎,两个呢,三个呢,十数个甚至数十个呢?曲小姐,你要知道对我来说,你现在的言行也很有可能是在维护一个罪犯。”
“你……”
曲秋茗感觉自己心跳的快得有些不正常。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剑,内心矛盾,百感交集。若是在不久之前的过去,她必定不会相信自己听到的这言论。因为她亲眼见过,认识过那位遇害的老人,见过他的虔诚和慈悲,她不会接受这样低劣的诋毁。
但是如今呢?
自己有可能判断错误吗?
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现在已经不敢去轻易猜测,判断了。
曲秋茗深吸一口气,试图摆脱内心困惑,摆脱那四周始终干扰着的野兽气息。她看向自己身旁,夏玉雪。
夏玉雪会怎么做?
夏玉雪只是站在那,一言不发,低头面对女孩。左臂悬吊身前,右手紧贴裙边那暗藏软剑的位置。
“所以你会去官府,帮助我们证明阿库玛的清白?”
开口,平静不带起伏的语气,一如既往。
“如果有必要的话。”
“确实有必要,走吧。”
白衣的女人说,“你的言论真假,我们无从判断,也不应当由我们判断。你既然自认有合适的理由脱罪,那么也不必担心身陷囹圄。到堂上做个证,说你想说的话,帮助那被诬陷的,应当受你监护的人重获自由。”
“对。”曲秋茗手握长剑,并不放松警惕,关注着四周逡巡的脚步声。她已经感觉自己冷静下来了,“和我们走,去官府,向审判的人说明,让官府裁定谁真谁假。”
“现在?可不是个好时间,我最近几天可能有些忙。”
女童看着她们,冷笑,一口森白的尖牙,“不然我随时能走,阿库玛再等等也无所谓吧。”
“有什么事能比现在的事更重要?”
夏玉雪问。
“有位,嗯……我过去的相识,很快要来这里了。”女孩想了想,面对她,回答。曲秋茗看不见那兜帽下的双眼是蕴含何种情绪,只能看到阴冷的笑容,“我的旧相识,同伴的旧相识,以及,也是你的旧相识,琴师。我们,我是说,我和同伴,我们与他……她……那位,还有一些未清算的债务。”
曲秋茗似乎听见黑暗中传来犬吠。
“你清楚我在说谁吧?”
笑。
“我清楚。”夏玉雪依然用平静语气回答,“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更有理由督促你即刻前往官府配合调查了。”
“哦嗬嗬——这事可由不得你做主。”
面前兜帽阴影遮掩的脸庞,显出阴森的微笑。四周,犬只走动,喘息,低吠的声音始终不断,愈来愈剧烈。那小孩站立的位置,天窗之下,头顶的天空已消退了红色晚霞,变成了深深的紫黑色,隐约已可看见一两点星光。
“我不想现在,在这里动手。”夏玉雪依然语气平静。
“当然,你现在受伤了,不是?”
“我要求的时间不长,一周,那位三天后会来此处。到时候你们叙叙旧,我和同伴再去找那位结账。然后我如您几位所愿到官府,把阿库玛换出来。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怎样?”
“不可能。”
夏玉雪右手一动,手中多出一柄软剑,“现在就走。”
“试试看。”
红兜帽下的女孩,笑着,站在天窗下,转动着手中的匕首。从她的头顶洒下月光,今夜的月初升,已不是满月了,已有了些许残缺。她的笑声粗重,沙哑,在喉咙间咕哝着,如同野兽的低吼。
曲秋茗握紧长剑,戒备。果然,长篇大论的废话之后,还是要依靠武力解决问题。
她听着四周黑暗之中,那脚步声,喘气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接近。她瞥了一眼身边,左臂还悬吊着,右手握剑的夏玉雪,然后又继续注视面前的孩童。
“冈田小姐,您带武器了吗?”
曲秋茗目不转睛,询问身后的人。
“……是的。”
“呃,冈田。或许我们不该参与到——”
“——给我,卡罗尔!然后待在我身边。”她听见背后传来利刃出鞘的金属声。冈田片折来时没有佩刀,想必是把商人的手杖剑拿来借用了,“我带了武器,秋茗姊妹。但我或许无法全心配合您的行动,我有需要保护的对象。”
“……您几位是不打算再试图通过文明的谈判解决问题了吧。”
“帮我提防那只狗就好了。”
曲秋茗没理会商人的废话嘀咕,都现在这情况了还谈什么。她对冈田片折吩咐,“别太勉强,小心为上。那只狗是致命的猛兽。”
“我知道,我见识过的。”
“有没有人考虑过这个问题:假设你们真的成功把船僮带去了,她到时候改口不替阿库玛申辩,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者声称你们胁迫她作伪证怎么办?”
“……”
就你话多是不是?曲秋茗心想,咬着牙。
“哈哈哈哈哈。”
得意的笑声像犬吠一样,和黑暗中的野兽咆哮融为一体。
“那我们就向官府说明您和她的关系,威斯克斯船长。”
夏玉雪冷静地回应,“她受您派遣去寻找阿库玛,所以出现在教堂。并且我会作证,供称她曾经有做过杀手的前科背景,专门挑选像洛伦佐神甫那样的人行凶。这样的话,不需要她的证词,我们也可说明阿库玛的无罪。”
“可是阿库玛为何去教堂,还无法解释呢。”
“帮哪边的啊,混账!”
曲秋茗终于忍无可忍了,转身向后,瞪了商人一眼,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天,“阿库玛当然是为了——”
“——小心,秋茗姊妹!”
冈田片折一手握着出鞘的手杖剑,一手握着做剑鞘的长杖外壳,发现异样,即刻出声提醒。
曲秋茗同时也感觉到了脑后的一阵风声。
一阵快步跑动的脚步声。
异样的浓烈臭味,动物的气味,裹挟着风逼近。
还有凶狠的嚎叫。
“嗷——!”
她转身,就看见那黑色的,庞大的,口鼻眼睛,胸膛冒着磷火的巨犬扑面而来,张开那巨口,尖利的犬牙闪烁寒光,如同一把把匕首。
那么快,那么出其不意。
那一直隐藏的巨兽,终于,在这月光下,在这阴暗的小屋中现身。
曲秋茗愣神,面对野兽,举剑试图格挡。
“吼!”
那巨犬喉咙中发出一声吼叫,半空中巨大的身躯眼看就要落下,两只前爪,眼看就要搭上自己的双肩,将自己扑倒。
“上,同伴!不必担心,那只不过是片刻的接触!把她压制住,我来做致命一击。”
什么?
她好想听见女孩那沙哑的喊叫声,在黑暗中回响。
同时,她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推了一下,整个人让到了一旁。巨犬扑了个空,落地。
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
夏玉雪把她推开了,但同时,伸出的左臂也被爪子撕破了一道,雪白的衣衫上沾了血。
曲秋茗站稳脚步。看那落在面前的黑狗,逡巡着,盘绕着,并没有继续攻击她,而是转向了从中作梗的夏玉雪,吠叫着,弓起身体。
“对,对!同伴,先杀了琴师,她是没有护身符的!”
“噜!”
女童的声音依然在不知何处响起。黑色的狗也应和着低吼。夏玉雪屏住呼吸,准备反击。另一边,冈田片折护着卡罗尔·威斯克斯,举着手中的杖与剑,准备援助。
曲秋茗转身,望向那天窗落下月光的位置。
没有人。
只有落在地上的红兜帽披风。
“你在哪?”
她大喊,挥舞手中的剑,“出来!”
“无处不在!”
那声音从身旁响起。曲秋茗转身,看见那黑狗。
“呜噜——”
巨犬又吼了一下,而后,发出粗重沙哑的声音,“就在这,时刻和我的同伴在一起!我们的血是一体的!”
曲秋茗愣住了。那黑狗在对她说话,虽然眼睛并未看向她,但确实是在对她说话。
“琴师,告诉她们,告诉这些人我的代号!”黑狗用人的语言说着,那腔调分明是披红兜帽的小孩独有的,“你还记得吧,嗯?你还没忘?告诉她们,在明国,在北京城,别人是怎么叫我们的?说!”
“……狼人。”
夏玉雪低声地喃喃自语,平静的脸庞上终于有了惊恐神色。
“对啦,京城狼人在大阪!”
浑身漆黑的巨犬,翻起嘴唇,牙齿间流淌着涎水,弓着腰背,面带凶光,在这个满月的黑夜,在这小屋中咆哮着,“狼来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青雪更新,第 182 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告解者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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