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知您还是否记得?那时我只是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不速之客,来自异国的陌生之人。当然了,我相信您一定注意到了我,您总是时刻注意到周遭所有的事情。那么,您当时对我的第一印象如何呢?
这答案我现在已无从知晓。所以就说我自己好了,我当时也只是把您看作和其他人一样没什么不同的人。毕竟,那时互相并不熟悉。会开完了,您又受命为我引路,在去旅馆的这一段时间里,我们也未说过任何话。我没有什么想问的,您也没有什么想说的。直到来到了旅馆,直到分别,我对您依旧不甚了解。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回忆结束。
唐青鸾感觉鼻子酸辣辣地剧痛,鼻血向下流到口中,泛着腥咸的味道。她把手中那柄刀鞘丢到一旁,按住下半张脸,另一只手握出鞘的太刀,阴沉的双眼泛着火光,泛着四散的黑烟,欲与对面的仇人进行最后的决战。
可对面的人并未理会自己。
对面的平冢左马助,转身,出鞘的锋刃直取更远的对面,端坐在那里的上泉秀纲。
不好!
被骗了!
他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上泉老师,自己来之前是,自己来之后也是。
惊惧之间,唐青鸾也感觉到一阵恼怒……崽种,直面我啊!
竟敢忽略我这死而复生的仇敌!
她冲上前去,一半心里想着救下自己的这位恩师,另一半心里想着复仇。
然而上泉秀纲并不需要她的救助。
唐青鸾看见那年过半百,手无寸铁,端正跪坐的中年人,当敌方的刀快速横斩来之时,当机立断,以手撑地,敏捷地侧过身来飞起一脚,踢在平冢左马助的手腕上。
那柄打刀松脱离手,掉落在一旁。
站在面前,背对自己的仇敌,也为这一招所怔。
唐青鸾听到,隔着薄薄的纸板门,从屋外走廊上传来的动静。屋内的响动已经吸引了门口守卫者的注意,他们随时会进来。
不行!
我现在就要解决这个刺客!
“刹啊——”
她大喊一声,手放开,令鼻血四溅,缠绕手掌的绷带上,佛珠上也溅满了血。唐青鸾面对眼前毫无设防的脊背,空手的敌人,举起太刀双手持握刺过去。
喊什么喊啊大姐?
对面的人及时转过身来,躲开她的攻击,太刀从平冢左马助身前掠过。
那人依然没看自己,依然望着上泉秀纲。
而后,抬起仅剩的左手,紧握住她伸到眼前的手腕,如鹰爪,如铁钳一般禁锢住她,然后用力一引。
唐青鸾的冲劲还未完全止住,就这样被引着不受控制地又向前扑倒过去。
手中的太刀,刀尖指向上泉秀纲。
糟!
她眼看自己的老师就要死在面前了,又一次。
唐青鸾无计可施,又一次。
对面,只是眼睁睁看着上泉秀纲又一次反应灵敏,伸手,按上近至眼前的刀背,牢牢捏住,另一只手也向前抓住了她的手臂。双手挥动,让唐青鸾感觉自己的冲势变化,让她整个人歪倒向旁侧飞去。
重重落在地面。
撞上了纸板门,撞到了烛灯,撞上了门框,幸好,否则就要冲破门板飞到走廊上去了。
上泉秀纲又一次化解了平冢左马助利用自己而行的攻击。
唐青鸾感觉被撞到的脊背传来疼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同时感觉到身后的动静,门打开了。那两人,勇男和秋间,守卫进来了。
“老师——!”
喊什么喊啊,两位大哥?
她咬着牙心中埋怨,快去帮手啊!
对面,手中已彻底没了武器的平冢左马助站在那里,目光望向门口,没看自己,依旧。
而后,扭头看向掉落在一旁,近在咫尺,一开始被踢落的打刀。
他立刻弯下腰——唐青鸾费劲地从地上爬起,但是来不及了,快不过他的动作,别让他把刀捡起来!
上泉秀纲没有让他把刀捡起来。
上泉秀纲也察觉到了对手的意图。伸手,将原本一直安静地放在面前的将棋棋盘掀起,棋盘连同棋子天女散花般飞出去,砸向平冢左马助的脸。
这当然没有伤害,但是打断了那人的动作。
“唔!”
平冢左马助下意识举手遮挡。
就是借着这短暂的时机,唐青鸾已经再次站起,手握太刀,冲向前去。
这次不喊了。
她紧紧咬着牙关,喉咙间声声低吼,有如火焰燃烧。鼻血倒灌进咽喉,令她口中充满了血腥味。她把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杀意都埋在心中凝聚在一起,只通过双眼迸发,只通过手中的刀进行杀戮。
唐青鸾撞上独臂的仇敌,令后者踉跄脚步,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呀啊啊啊——!”
直到这时,才终于出声吼叫,怒吼,宣泄功成之后的快意。
她的太刀捅穿平冢左马助的腰间。
回忆。
又是一场无聊的会议,又是在会议结束之后。但这一次,我们终于交谈了。不过这所谓的交谈,好像也只是您说我听。您一直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日语,您也从未问过。现在必须要对您承认,这最初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只是脑袋发热,只是为了……接近某人而做的很多傻事中的一件。您为何如此放在心上呢?为何要对我介绍那么多的知识,为何那么认真地为我制定计划?为何细致安排每天的任务?仅仅是因为来自上级的命令吗?
我想肯定不是。我想,您是真的把这件事作为自己的责任来对待。您是真的把我看成一个热切渴望学习,热切寻求进步的学生了。我不是一位好学生,我学习从来都只是糊任务,只是但当涉猎,又不肯竟学。但您是一位好老师,是耐心,细心,体贴的教学者。能成为您的学生,我感觉很幸运,如果能早些意识到这一点就好了。
无论如何,自那一天开始,我就成为了您的学生,您就成为了我的老师。私の先生,康答女士。
回忆结束。
唐青鸾踏着倒伏的敌人,将太刀抽出,冷漠地望着血花四溅。她把脚挪开,平冢左马助翻滚到一旁,倚靠着墙壁又试图站起,手伸向地上的打刀。
这样都死不掉,有够顽强的。
她快一步将那柄刀踢到远处,平冢左马助无力再站,重新跪倒在地。地板上铺着畳,溅满了血。现在呢?
“老师,您没事吧?”
门口的守卫,勇男开口,急切地询问。
“我没有受伤。”
上泉秀纲平静的声音回答,“青鸾及时制住了闯入者。”
“唐……唐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所以唐青鸾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兀自在那里挣扎的人,低着头俯卧在地,依然没有看自己。
她紧握着手中的刀。
“上泉老师,现在怎么办?这个人该如何处置?”勇男又问,“泉大人现在在前院,要叫他过来吗?”
她看向坐在那里的老师,等候决定。
“平冢先生?”上泉秀纲镇定自若地端坐,面前,棋盘倾翻,棋子散落一地,沾上了血,“你现在情况怎样?”
“咳——咳咳——”
平冢左马助躺在那,不住地咳嗽。唯一的左手握拳攥紧,高耸的脊背颤抖着,血从他腰间的伤口流下。贯穿的伤口,脏器必然是被伤到了,疼痛一定是剧烈的,“咳——我……我还活着。”
活不久了。
唐青鸾握着刀,冷眼旁观。她当然要补上最后一击,但是得等上泉老师把话问完,礼仪很重要,要尊重师长。
“那么,请如实回答。今天晚上你,还有你的同伙来此,有没有伤害到道场中人,有没有伤害到我的弟子?”
中年人的目光牢牢钉住他,说话的声调沉厚响亮,有如判官在质问犯罪之人。
“我没有——咳——咳——宫本……谁知道……”
平冢左马助抬起头,牙间满是血,回望眼前的大师,“……不过他那……那个样子……伤得了谁呢?”
“既然如此,走吧。”
上泉秀纲双手牢牢地放在膝盖上,以威严之姿定下裁决,“如果你的同伴还活着,带他一起走吧。”
哈?
唐青鸾看向老师。
“哈……就这样……放虎归山?”
地上的败者也用同样的目光望着他,语气中还带着揶揄,沾满血的嘴角轻轻上扬。
“如果你刚才回答另一个答案,我也会做另一个决断。”
“也许……我撒谎了?”
“你有吗?”
反问。
“……没。”
他断断续续地用尽全身剩余气力回答,“……有宫本在大门吸引注意……咳——咳,我很容易就潜入了……这里的安保……需要加强啊……”
“勇男,秋间,带他走。”
“老师,这是幕府通缉的要犯,意图行刺您!并且,泉大人还……”
“泉大人要怎么做就是泉大人的事情了。”
上泉秀纲伸手一挥,“现在这个人已经对我们不构成威胁,你们把他带出道场,让他离开这里吧,其他的事与我们无关。这是我的吩咐,路上遇到其他人,也同样转达我的意思。”
“……是。”
唐青鸾向后退一步,看着那两人走过来,预备将地上的人扶起,始终保持沉默。
“等一下,秋间,你们把佩刀解下,留在这。”
“老师?”
“提防平冢先生夺刀反攻。”
“哈……哈哈……咳,咳咳……”
平冢左马助闻言,病态地笑着,看向上泉,“……我都没想到这一步……果然……今日这一局棋……我是彻底败了……”
“我很高兴今天遇到您这位对手。”
上泉秀纲低头,看着眼前沾血的棋子,“其实除了打入步兵这一犯规招之外,您还有其他的方式进行反击,诘杀我的王将。只是您没有想到而已。”
“……下次再战?”
“不了。”
中年人抬起双眼,盯住他,“如此危险的游戏玩一次就够了。假设以后还有机会见面,我会在开局第一步就行诘杀。”
“哈哈……没有……这样的规则。”平冢左马助被搀扶起来,笑着说。
“我也可以犯规。”
上泉秀纲说。
对面的人不再回答,被两名弟子搀扶着离开。经过她身边时,没有看她。
回忆。
あ、い、う、え、お,五列元音。か、さ、た、な、は、ま、や、ら、わ,九行清音。这才只是一半呢,还有浊音、半浊音要学。这才只是平假名呢,还有片假名要学。这才只是读音呢,还有字词、敬语、文法、句式要学。这才只是语言呢,还有历史、天文、地理、音乐、美术要学。那么多要学习的东西,可我才学了那么一点点,学得那么慢,那么难。
但您一直在我身边,一直陪伴着我。给我纠正读音,给我报听写,给我举例子讲故事。学习并不总是很有趣,并不总是很顺利。可是您一直没有放弃,没有动摇,没有偷懒摸鱼。您一直都在带领着我,每天多学一点,每天多看一页书,多知道一些知识。每一天,我能与您见面,看到您的劳累,看到您的疲倦,看到您为我真心实意的付出与奉献,让我成长,让我进步。
老师您辛苦啦。
回忆结束。
唐青鸾还留在房间内。老师不让走不能走,走之前得打招呼。她用衣衫下摆拭去太刀上的血迹,反正这衣服已经染了血,再多脏一点也无所谓,马上肯定还会更脏。
擦拭干净的太刀收入鞘中,马上肯定还要出鞘,还要染血。
沉默。
地面上只剩一滩鲜血,两道血的脚印。
上泉秀纲也没有开口说话。
叹息。
“上泉老师,为什么?”
终于,她询问,语气冷冷的不带一点感情。面对师长,直视,不礼貌的行为。
“他已经负伤了,已无力再战斗。对我们已没有威胁。”
上泉回答。
“可是还活着。”
“活不久了,你那一击是致命的。”老师说,“还是让他一个人待着,安静度过最后的剩余时光吧。”
“他哪里配呢?”
唐青鸾定定地望向走廊,烛火昏暗,“他是个杀人的人,就该被人杀。让别人横尸街头,自己也该有如此结局。”
“我和他没有私仇,我不会对他这样想。”
“他是来杀您的刺客,老师。”
“他没有伤害到我,也没有伤害到我的弟子。”
“我还在流鼻血呢。”
“哦,也对。”
上泉秀纲望着她,语气和蔼,但是面色依然严肃,“可是你也已经给他造成了致命伤害。战斗已经结束,不必再追究了吧,青鸾?因为被伤害而记恨他人,怀抱复仇的愿望行事,这是不正确的想法,有碍你自身发展。”
“上泉老师,我认为您说得很有道理。”
唐青鸾叹了口气,品尝着口中咸咸的又有点甜的血味,回答,“只是,您不清楚我和他之间的过往。我与此人曾经见过面。”
“我想是的,你们好像确实相识。”
“是在平户的时候,那时他想伤害我负责保护的某个人,他让我身负重伤。”她说,目光冰冷地望着走廊,“并且他杀了我的朋友……我曾经的老师。”
“我确实不知道此事。”
“那么,我不该对他抱有仇恨吗?不该对他复仇吗?”
她问,“上泉老师,我现在可不可以追上去,把这个已经负伤,已经濒死的仇人杀死?我不会违背您的吩咐,我会在道场的大门外,单独解决我和他之间的事。”
“青鸾,你愿意怎么做由你自己决定,我无权命令。”
上泉秀纲看着他,严肃但又关切地对她施以教诲,“虽然如此。我还是首先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的一个劝诫。”
“什么,老师?”
“不要让自己陷入仇恨之中,这不好。”
“我不会的。”
她点头回答,“复仇成功之后,就不会有仇恨。”
“那么,我没有更多话要说了。”
男人微微低头,偏转目光,表示师生之间的谈话结束。
“老师再见。”
唐青鸾打完招呼,迈步准备离开。哦,走之前别忘了把地上那柄属于平冢的刀拾起来,还有鞘。她手握敌人的刀,腰间佩着自己的刀,迈出房门,踏上昏暗的走廊,追逐尚未远去的仇敌。
“青鸾!”
“您还有何吩咐?”
她停下脚步,听背后人说话。
“……活人剑的奥义,你要参悟啊。”
“收到。”
唐青鸾转身,一手握着那柄打刀,抱拳,而后再次离去。
回忆。
我当时不该……哦,不是我问的,是您主动对我说的。可我之后也不应当……也不对,您本来就被安排了那个任务。然而我却……好吧,也同样是您让我去后屋贴身守护的。这始终似乎都是您自己的主意,始终似乎都与我无关。这能让我好受多少吗,会让我免于内疚,免于自责吗?当然不能。我当时就在您身边呀,为何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无法改变呢?无论如何,悟已往之不谏吧。我没法改变过去,也没法改变现在。
您已经离我而去了。留下的串珠,我现在缠在手上。有的时候,无聊了,就会拿在手里数一数,有的时候还会想起您。留下的课本,我还在读,我很喜欢您写的那些俳句的诗译。我现在日语说得还不错,不算很好但还不错。我自己继续看书学习,有的时候看不懂的地方,多想想就懂了。这要多谢您对我的指导。在日语学习这门课程上,您一直都是我的老师,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以后我要多学习,继续学习。我不会辜负您的。
回忆结束。
唐青鸾经过院子,在前院看到很多人站在那,都是认识的,道场中的同学,前辈。永见船正站在那里,目光望向大门。看来米户已经通知他们了,看来馆室那场无聊的对决也已经结束了。
“永见前辈。”
她走近,对当家打招呼。
“哦,唐君。”
永见船正看向她,回答,“米户把事情都告诉我们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呀。”
唐青鸾微笑着,手紧紧捂着下半张脸,说话翁翁的。鼻子还火辣辣地发疼,嘴里还有血的余味。之前那一下正面打中鼻子,她有些怀疑自己现在去照镜子会看到一张猪头般的脸。不过这都无所谓,皮外伤,“刚才勇男他们是不是带着平冢左马助出去了?”
“对。”
前辈回答。
“让开——让开!”
唐青鸾刚要继续问,就听见从对面人群后传来叫喊人,有人挤了过来,面熟的,“你们还站在这干什么?去追人啊!”
“泉大人。”
永见船正对那人说,“上泉老师刚才吩咐我们,放刺客自由离开,我们不想违背师令。”
哦,原来就是泉谷仓大人。
“将军府现在命令你们协助捉拿缉犯!”泉谷仓伸手指着当家,气急败坏地吼叫,“你们一开始瞒报我就不追究了。现在,请不要继续阻碍官方办事。”
“若您愿意的话,您便去吧。”
永见船正为他让开路,“那人现在就躺在门外,受了重伤,走不远的。”
“行吧!”
他急冲冲地迈步朝门口走去,然而却又被一个人拦住。
“泉大人,请留步。”
唐青鸾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拽住他,手上的鼻血沾上他的袖口。这人的动作举止,急冲冲的行事作风看起来太眼熟了。当然啦,因为自己认识他家里亲戚嘛。
“哦,你啊!”泉谷仓看来也认出了他,“出云介的小跟班,拦我干嘛?”
“您是泉藏人的哥哥吧?”
她问。
“对!”
“您要逮捕平冢左马助吗?”
“当然了!”
“您会不会憎恨他?想向他复仇?”她问,语气平静,“因为他曾经杀了藏人先生?”
“不要妨碍公务!”
“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她又问,拽着衣袖不松手,“您在执行公务的时候,会不会掺入个人情感,您想杀了他吗?”
“跟班,如果再阻拦我,我就要先把你抓起来了。”
“屋里的那人,那个假冒平冢的现在是否还活着?”
“死了。抗命拒捕,就地正法。”
“那么平冢左马助等会是不是也要抗命拒捕?”
唐青鸾依然固执地问。那假冒的就一只手啊,能怎么个抗法?“您是不是等会也要把他就地正法?”
“有意见就去将军府投诉,让开!”
泉谷仓说着,猛地一扯手臂,松脱她的阻拦。
“泉大人,我不能让您杀了平冢左马助!我也是他的仇人!”她站在那里,还在对迈步疾行的官员喊叫,“我也有……对我重要的人死在他的手上!我也需要复仇!”
“排队!”
泉谷仓一挥手,头也不回地远去。
看来是没法劝说了。
唐青鸾心想,唉,当然啦。眼前这个人可不和自己一样,怀抱浓厚的仇恨吗?难道就不应当和自己一样,拥有复仇的权力吗?自己复仇的对象是一个杀手,这么些年里,该杀了多少人,制造了多少仇恨呢?寻仇的,一个个来,真要排成一路长队了。
可惜只有第一位答对问题的用户才能得到奖品,数量有限,先到先得。赶快拨打屏幕下方的电话,说出你的答案吧。
今天我得插个队。
她想。
插队是不文明行为,读者们不要模仿。
她举起手,望着泉谷仓的背影。缠绕佛珠的手,沾满了鼻血的手,食指,中指和……没有小指伸出,无名指弯曲用大拇指压住,指向渐行渐远的同仇敌忾的队伍前面的人。
“定。”
她轻声说着,手指隔空一点,泉谷仓便停下脚步站在那。没有转身,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说话,一动不动。
跟小朋友玩游戏一样,喊一声“定”,就不能动了。自己以前经常是被定的那个,今天终于有机会定别人了。
成熟点吧,你。
唐青鸾心里想着,用手重新捂住鼻子,血流不停,她真怕自己会因此失血过多而死。那很搞笑,对吧?
她迈步,朝着泉谷仓走去,经过他的身边。这人为何犹豫,为何停步,为何不再行了呢?为何不再寻求复仇了呢?也许是因为思考到复仇毫无意义?也许是想到自己身为执法人员得守法不能公报私仇?也许是选择原谅反思?也许是参悟了活人剑?得编个像样的理由,能让读者们信服的理由。
以后再想吧。
她自己内心对自己说话,现在还有事要做,得插个队。
“唐君……怎么了?”
背后,永见船正的声音。好嘛,读者开始有疑问了。这问题可不好回答,她也没打算回答。
“待会,替我向泉大人道个歉吧。”
唐青鸾没有回头,自顾自地说着,“我理解他复仇的意愿,但我必须阻止他,不能让他抢先达成目的。平冢左马助不是只狼,不能死两次。”
虽然也只有一只手……左右不对,要不回去改改文?
姐们你玩游戏走火入魔了吧?
“唐君?”
“今天复仇的只能是我一人。”她用冷漠的平静语气说话,“我的仇人只能被我杀死。”
继续向前走。
前方,又有两个人出现了。是勇男和秋间,就他们两个,没别人了。
“哟,勇男君,秋间君,回来啦?”
“唐君?嗯,回来了,你的脸……”
“没事,不重要。你们把刚才那人丢哪去了?”
“扔在门口,等死呢。他没了武器,也没力气再战,只能靠着墙躺在那。虽然上泉老师吩咐过,但我们还是打算去喊泉大人——”
“不用喊了,我去解决吧。”
“你?”
“我。”唐青鸾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属于敌人的刀,合在鞘里。她轻轻微笑,“我跟他的事可还没完呢。”
“哦,唐君,我们遇见你女朋友了。她还没走,我们让她——”
“什么叫女朋……”
她叹了口气,又开始此地无银三百两。真就那么明显吗?“这话可得说清楚,勇男。我和王小姐是相识的正常朋友关系。这一点出云也知道,你可不能有什么——”
“——啪!”
门口传来的一声巨响,打断她的解释。对面的两人朝大门处望去,诧异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唐青鸾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情,穿过震惊的二人,加快脚步向大门跑去。
得再快一点。
讨厌,有人插队,不文明行为。她咬着牙,心想。今天复仇的只能是我一人。
抱歉了,我的仇人只能被我杀死。
回忆。
今天我为您放了一盏河灯。我,和王红叶,我们共同为您放了一盏河灯,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想来您会喜欢这个节日的,如果您还和我们在一起的话。这是个佛教的节日,是个祭奠逝者的节日。
您会在今天回来吗?作为魂灵,作为我们的朋友,回来和我们一起过节?王红叶说她愿意这样想,问我是不是也愿意这样想。我倒的确挺愿意这样想的,可惜我不这样想。我是无宗教信仰人士,过节就凑个热闹……扯远了。我觉得您不会回来的,虽然有时候,我会感觉您从未离去过,您一直在我身边。但现实就是现实,现实无法改变,过去也无法改变。悟已往之不谏。逝者已逝,只留下我们这些生者,继续履行义务。
我猜想在为您复仇这件事情上,我和她都有义务。我也有,她也有。可惜,我们之中只有一人能够履行责任。
所以,若您今天确实回来了,并且还没着急离开,还陪伴在我们身边的话。待会,替我向王红叶道个歉吧。今天复仇的只能是我一人,我的仇人只能被我杀死。
您的仇只能由我来报。
回忆结束。
“王红叶,让开!”
唐青鸾在道场的大门外,看见那熟悉的人。喊到,她好像还是第一次对这人这样喊叫,不过这喊叫声被捂着的手挡住,听起来实在怪怪的,“我来结束这一切!”
对面,熟悉的人站在那。为什么不离开呢?不是已经互相道过再见了吗?
王红叶手中握着不久前才展示给她看的火铳。双手各持一柄,其中一只,管口冒着青烟,另一只还未发射,戒备。王红叶的脸上,是冷冷的面容,比以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还要冷,微启的唇将是紧咬的两排牙齿,双眼燃烧怒火。
空气中淡淡的硝石药味。
唐青鸾看着她的面庞,心想自己脸上恐怕也是同样的表情。
对方的心中恐怕也是同样的仇恨。
可惜,复仇的人只能有一位。
唐青鸾第一眼看见她,第二眼才望向墙角的仇人。
平冢左马助背靠墙,躺在那里,口中喘息着,单手紧紧捂着身前,血在他四周流成一汪。黑夜中,很难看出那一枪打在哪了。至少可以确定不是头上,嗯。
唐青鸾走到两人之间,身躯遮住背后的人。
“你才应该让开。”
背后,是那熟悉的冷漠语调,她现在开始理解为何背后人总是这样说话了。自己今天不也是如此吗?这么多,这么深的恨啊,“我再补一枪打死他。”
“我来吧。”
她静静地说,低下头望着平冢左马助。感觉鼻血还是流个不停,堵住空气让她只能用嘴巴穿起,掌心里似乎已经聚了一小滩血水——也许还夹杂着鼻涕,恶心,“他是我的仇人。”
“也是我的。”
背后人反驳。
这个可不能像泉谷仓那样轻松搞定了。
“……让我来吧。”
唐青鸾沉默片刻,捂着脸,低声开口说,“让我为我的老师,我的朋友完成复仇。我希望能自己杀死仇人。”
“我没有义务满足——”
“——你还欠我债。”
“……对,的确。”
背后的人也沉默片刻,也回答。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离远了一些。听见轻轻一声金属响,那是火铳击锤合上的声音,“那么,行吧。但是动作快一点,别说什么蠢话,别做什么傻事。”
可惜,我还真打算做点傻事。
她心里想着,望向握在手中的,属于平冢左马助的刀。
再望向面前奄奄一息的仇人。麻烦您再多撑一会,可别就这样死了,别提前公布获奖名单让我白白浪费电话费。
“平冢左马助。”
唐青鸾开口,手掌掩着说话,语气平静,低沉,“你能听见吗?”
“……呵……可以。”
说话也有气无力,低着头,依旧没有直面她。
“你知道我是谁吗?”
“唐……青鸾。”
答对了。
“知道我为何复仇吗?”
“……印度翻译?”
答对啦。
“不错,我的老师。”
“哦……原来……呵……咳,咳……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呀。”
仇人的笑声,不再是挑衅的嘲讽,而像是临死之前又知道了某件事情的那种感悟,“你的日语说的真好……上次在平户见你时,你还不会……说吧……她一定……咳,是位很好的老师。”
“是的。”
“我也……也是个……热爱学习的人。”
呓语。
“我们已经打了两次了,一胜一负。”唐青鸾说着,举起另一只手中属于对方的刀,“三局两胜,再来一局吧。”
她掷出那柄合鞘的打刀,丢在那人的身边。他没有拾起它。
“喂!”背后,王红叶的抗议,又伴随着金属声,击锤又扳动,“说了别做傻事!”
唐青鸾挥着空手,制止。
枪没响。
“没关系,局势在我掌控下。”
她对着背后人说,没有回头,盯着眼前人,“平冢左马助,把刀捡起来。我们来进行最后一战。”
“我……很乐意……然而……咳咳——咳——”
靠着墙,瘫倒在那的人不住咳嗽,“……按我的理解,两次都是我胜……刚才……咳,咳……若非上泉相助……你根本伤不到我……你不是差点……杀了自己的另一个老师吗?”
这次是挑衅的嘲讽了。
“或许吧……”
她平静地回应,“那么,就算你赢了两局吧,毕竟第二局,确实是多对一,确实对你来说不公平。”
“没什么不公平的……我是个玩弄……阴谋诡计的人……”
笑声,渐渐微弱,“……那么,就是我赢了……两局了……嗯?”
“可我还活着呢。”
唐青鸾回答,捂着脸,掌中积攒的血已经渗过指缝,浸透佛珠,“之前输多少局都没关系,只要最后一局我还活着,我就算赢。”
“不错……不错,是这个道理。”
头颅耷拉在那里,点着,就像坏掉的木偶傀儡,“你还活着,但我……我就要死啦。可惜,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呵,呵……再战斗了……第三局,就算你赢了吧……”
“别就算呀。”
她说着,捂住脸的手松开,掌中一滩鲜血,“别为失败找借口。”
唐青鸾看着眼前的人,伸手,略略倾斜,掌中的血,淋落在平冢左马助的头上,身上,只是一点点而已,一点点血而已。
“复仇的事情,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只是一点点血。
“来,和我做最后一战。”
她说着,向后退去,伸手抹了抹鼻子,把自己脸上的血也擦干净,“别再推脱敷衍了,让我完成我的复仇。”
唐青鸾将手中的太刀,又一次解开缚绳,从腰间卸下,握在手中。
一如当时。
她摆定架势。
对面。
黑暗的墙角,阴影笼罩着。
那一直瘫软的垂死之人,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沿着墙,费劲地爬起来,手中握着那柄原属于自己的打刀。
周身,淡淡的黑烟萦绕。
“喂!”
“放心吧,王红叶。”唐青鸾对背后人说着,微笑,鼻血又淌出来了,满嘴都是血,一个带血的微笑,“局势在我的掌控下,我必会完成复仇,必会和面前人做最后的决战。一场公平的决战。来,平冢左马助?”
对面,男人站立而起,手握打刀,抬头。
一双眼睛,闪烁光芒。黑暗中,刺眼的锐利光芒。
“来。”
平冢左马助声音沙哑,平直。他将合在鞘中的打刀收入腰带之中,“只是,公平?双方都只有一只手才叫公平吧?”
可就一只手啊,刀鞘不固定在腰上没法抽刀。收在腰带里,也不算稳固。
“双方都有两只手,也叫公平。”
唐青鸾回答。
“哼,的确如此。”
他右边的衣袖一如当时,打起结。平冢左马助用仅存的左手将结解开。宽宽的袖子垂下,他又将袖子挽起,塞到绑好的肩带中,伸出右手,“但我可是会玩弄阴谋诡计的人。”
“那就用啊。”
微笑,“把你所有的花招,所有的技巧,所有的小伎俩都用上。不要有任何顾忌,不要对我有所保留,令我的复仇,令我们最后的战斗留下任何缺憾。”
“如你所愿。”
平冢左马助用右手握住刀鞘,左手握住刀柄,做出预备的架势。
迈开双脚,前进。
缓慢,但是平稳地前进。
唐青鸾相应地,再次向后退去,保持距离。双手握着藏在鞘中的太刀。一如当时,也不同于当时。
对面,锐利的目光盯住她。一如当时,也不同于当时。
王红叶已经退让到一边,静观两人的行动。不再劝阻,不再试图干涉,因为在这其中似乎发生了某些不合常理令她感觉怪异的事情,需要她思考,需要她判断。
不过她本来也就已决定了,要让这特别的人完成这一场特别的复仇。
所以她只是在旁观战,作为一名见证者而存在。
决战的两人,在这漆黑的街道上,在这一轮满月之下对峙。
这场复仇的战斗,即将开始。
随时会开始。
回忆。
您不是我唯一的老师。在日语方面是,在其他方面则不是。
我记得我的第一位老师,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了,他教会了我一门剑术,赠送我一本剑谱,引领我启蒙。现在他已经死了。后来,我重新遇见仇人,然而随着我与其相处,我感受到其内心,看到其改变。于是内心动摇,于是选择放弃仇恨。我没能为他复仇。
我记得我的第二位老师,那同样是很久以前的过去了。她陪伴我练习,指导我战斗,令我有所长进。现在她也已经死了。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是我的爱人,她的离去是我犯下的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后来,我没有再遇见仇人。复仇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无法让我摆脱悲伤,让我弥补过错,让我重新见到她。于是选择去往远方,选择埋葬仇恨。我也没能为她复仇。
第一次或许不是最好的,但绝对是最难忘的。
第二次是最不好的。
但是第三次,这一次,必定要是最好的!
这一次。就是今天,此时此刻,面对这一位仇人,我必定要将其斩杀。不会再有犹豫,不会再犯错。我必定要为您复仇。我的老师,康答女士!
回忆结束。
平冢左马助快步接近,转瞬间便来到唐青鸾面前。
右手拇指微推刀镡,将刀推出鲤口。转动刀鞘的同时,再前进一步,愈加接近,左手挥刀而出。自下而上的一记逆袈裟。
黑夜之中,寒光一闪。
唐青鸾向后退,压低身体的同时,觑准刀路,左手挥动合在鞘中的太刀向上扬起,将这一击拨开。
一击不中。自下而上的攻击速度虽快,但因为忽略蓄力过程,力道不足。
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过程。
第一下被眼明手快地挡开了,但是第二下更致命。
平冢左马助的刀高高举起在空中。他用右手握住刀柄,双手持刀,预备劈落。这次可是有两只手握刀,两只手臂发力。这次,会比上次的刀势更猛,更重。上一次,便以此招劈断了旧的太刀。这一次,会否重蹈覆辙?
会否是一模一样的结果?
“呀——!”
喊叫,犹如山鹰的啼鸣。手臂挥动,腰身弯曲,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刀刃之中。
全力一击,俯冲而下之势。
挡得住吗?
何必要挡?
唐青鸾此时半蹲在地,看着眼前落下的刀刃。觑准时机,在那致命锋刃就要落在头上之时,向旁侧突然一跃,敏捷地闪避躲过。
可她的动作始终被平冢看在眼中。锐利的目光始终紧随猎物移动,刀锋落空,又在同一时间调转方向顺势斜起,撩向她。因为是应变的反撩,所以力道不强,但足够快。
唐青鸾调转手中的太刀。
“噔——”
沉闷。
“嚓——”
刺耳。
两声几乎同时而发。
唐青鸾转身的同一瞬间,左手握鞘,右手握柄,两方动作,将太刀抽出鞘。一只手中的刀鞘格开对面撩击的同时,另一只手中的锋刃劈过平冢左马助的左腿。
鲜血四溅,在黑夜中。
“呃!”
平冢左马助发出受痛的一声喊,踉跄着向旁侧退去,连退数步,但是受了伤的腿已经无法维持身体平衡。他半跪下,调转手中的刀,试图杵地倚靠。
“啪——”
然而刀锋难堪其重,崩断。他重重摔倒。
唐青鸾站起。
屹立着,居高临下,向后退开,面对已无力再战,手握残刀的对手。
短暂的战斗结束。
胜负已分,又一次。
结果不同,这一次。
沉默。
现在该做什么?
沉默。
回忆。
您不是我唯一的老师。在日语方面是,在其他方面则不是。
我最近又认识了一位新的老师,也是武术方面的,剑术老师,是一位有名的大师。经过了这几天的学习,在这位老师的教导下,在同学的陪伴合作下,我感觉自己有很大长进。
现在,我可以克服过去的障碍了。
现在,我也可以改正过去的错误了。
我想在这其中,也一定少不了您的帮助。没有您一直激励我,一直支持我,我不会能够达到今天的高度。
谢谢您,老师。就先回忆到这里吧,我的复仇还未完成呢。
仇人还活着呢。
回忆结束。
唐青鸾举起双手,看向左手中的刀鞘。鞘上多了两道痕迹,显出漆面下的木料颜色,黑夜中看起来很突兀。真不知道爱惜东西呀。
虽说这并非故人遗物,但也该好好保管。无妨,事后去重新刷一层漆吧,花不了多少钱。
她没有将刀收回鞘中,残心很重要,对面的对手还活着呢。
她望向对面。
“呃……呵……呵……”
对面的人喘着粗气,左手握着那已无作用的断剑,在地上爬动着,挣扎着试图站起。用那只右手撑地,拖着受伤的左腿。然而一个趔趄,又倒下了。右边衣袖又重新耷拉下去,沾满了血湿漉漉地空垂。
一阵黑烟隐于黑夜之中。
这倒挺方便的,这样到时候就不用解释了。
唐青鸾心想,对了,上次那只螃蟹也不知道是怎么解释的?当时可把小枝夫人吓了一跳,最后也不知道去哪了。会不会也是像现在这样消失无形?这可无从得知了。
走神啦,注意眼前。
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平冢左马助身上。
平冢左马助也回望她。
“……哼……学有……所成,嗯。”
那张脸上,病态的虚弱微笑,“比上一次……进步很多,恭喜。刚才躲闪的那一招,是我之前用过的身法吧?看来……我也能教你一点东西。”
“也许吧。”
她也会以微笑,冷冷的微笑,“那么谢谢啦。现在,继续?”
“我的腿已经无法用力了。”
平冢左马助用握刀的左手,在腿上点了点示意,衣衫上很大很宽的一道伤口,血不停地朝外涌,在地上扩散开来,空中开始有血腥的气息,“现在两条腿都废了,也只有一只手,还能如何战斗?”
“别为失败找借口。”
她说着,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鼻子下的血迹已经干了。这么快痊愈?无妨,朝墙上撞一下就行,不在乎这点牺牲。再来点血。
“我的刀也断了。”
手中握着的只有一截断刃。
“你不是还有……哦,你没有胁差。嗯,不过这断刀也可以当胁差用。”
“说什么蠢话?”
“是啊,说什么蠢话呢?”王红叶的平静声音,在一旁响起,“你打算一直站在那炫耀自己获胜吗?没必要这般讥讽刻薄。动手,就这样结束吧。”
“可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唐青鸾转身,看向站在一旁的见证人,裁判,“我还想再战!还想……继续复仇!他……他还没死呢!仇还没报呢!”
“你省省吧。”
王红叶走近,举起手中的火铳,未发的那一支。她没向唐青鸾走来,而是走到躺在地上的平冢左马助身边,火铳对准那颗脑袋,“那就我来做好了,我来让这一切结束。”
那锐利的目光回望,面对坚定的目光。
绝望的微笑,面对不动不摇的冷漠。
“来。”
地上的人回答,看向黑洞洞的管口。
“让开,王红叶!”
唐青鸾出言,阻止她的动作,“好吧。我来结束,你要让我来结束!你欠我的!我的仇人只能被我杀死!”
“那么,过来呀。”
王红叶暂停手中动作,目光继续盯住眼前人,谨防稍微分心被偷袭。
“我来啦!”
她说着,向两人走去,攥紧手中的刀。
一步步前进。
看着,躺倒在地,有气无力的平冢左马助。
看着,站在一边,神色平静的王红叶。
复仇。
必须要复仇,必须要杀死仇人。为逝者履行应尽的义务。
必须要……
回忆。
不久前我才刚与她分别,她为何不离开呢?为何还留在这呢?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呢?是有什么决定要向我告知,有什么确信无疑的答案要让我知道?不久前,我还在和她说改变的事情,还在又一次努力劝说她改变,劝说她放弃仇恨。不久前,我又开始对她说起我的过去,说起我曾经的经历。对她说,我会很高兴看到她改变,很高兴看到她选择放弃复仇。她会听我的话吗?
不久前,我才刚与新的剑术老师分别。临走的时候,他让我参悟活人剑的奥义。活人剑是什么呢?它是一种技法吗?是一种理念吗?是一种哲思吗?什么叫做活人剑呢?不令自己身死,也不让对手殒命,是这样的吗?以杰出的剑术,令战斗消弭于无形,不战而屈人之兵,是这样的吗?那么,之前的积累的,现在压抑的,往后还会有的那些仇恨呢?若不在战斗中杀死仇敌,不以任何一方生命为代价取得胜利,复仇能够算完成吗?仇恨真的可以消散吗?
另一方面,若杀死了仇敌呢,仇恨真的可以消散吗?
活人剑,究竟是怎样的?
我可以参悟其中奥义吗?可以放弃复仇,可以改变吗?应当这样做吗?过往的逝者会如何说,未来的生者又会如何说呢?
我很疑惑,所以我又要来请教您这个问题了。若是您还在身边,那就请告诉我,您会如何作答,好吗?我该如何选择呢?
请告诉我正确答案吧,康答女士。
也许答案已经在我心中了。
回忆结束。
“唐青鸾?”王红叶见她又傻兮兮地杵在那一动不动走神,对她喊到,“快点,我没耐心一直耗在这。”
“是啊……快点……”
平冢左马助也在催促,笑着,喘息着,“……让女友等太久,这可不对。”
你掺和个什么劲?
唐青鸾回过神,眉头皱起,脸黑得不行。怎么大家都爱八卦?
她望着躺在地上虚弱微笑的人,看着站在一旁平静严肃的人。
沉思。
未曾迈步。
良久。
还是只是叹了口气。
“算了……”
唐青鸾将手中的太刀甩了甩,将刀上的血迹振落,将刀收回鞘中,将刀系回腰间,“……今天晚上就这样吧。”
“……哼。”
“那么,就这样了。”王红叶回答,手中火铳对准倒地的仇敌,手指按上扳机。
“就这样吧,王红叶。”
她对那人说,“你也回去早点休息吧。走,我送你去旅舍。”
“……”
那人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看了地上的人一眼,目光来回游走,明了她的意思,“你要放他生路?”
“他活不了多久了。”
唐青鸾回答,指着平冢左马助受伤的腿,“那道伤流了很多血,他很快就要死了。就算不死也没法动,幕府会来人解决的。”
“那你的仇呢?”
“打了一场,胜利了,对我来说就已经够了吧。”
唐青鸾目光低垂,回答,“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康答女士会不会满意?但……对我来说已经够了。我不想再更进一步了,我不想向没有还手之力的敌人挥刀,那样……不好。一直沉浸在仇恨中,无所不用其极,失却自己的底线,也不好。”
“……哦……原来……叫康答女士。”
真烦人,别逼我反悔。
“对,玛尼伽·康答女士。”那人还站在平冢左马助身边,手中还握着火铳,按着扳机,回答,“她是我的部下,你见过的。我也有义务为我的部下复仇。”
“那么,来——”
“——王红叶,算了。”
唐青鸾又一次出声制止,语气轻轻的,目光也轻轻的。劝阻着对面的人,“就这样放他自生自灭吧,别再关注这个仇人了。你……你也不要沉浸在仇恨之中,你也改变吧。我……我希望看到你改变,那样我会很高兴……你欠我的。”
“……你高不高兴是你的事,我没有义务满足你的愿望。”
王红叶想了想,回答,手中的火铳还是抬起了,拇指小心地将击锤复归原位,“但是……的确,我欠你的。所以这事就依你一次。但是你要想好了,错过这次,就没有下一次机会再复仇了。”
“我确定。”
她回答,目光坚定,望着对面的人。
“那么,好吧。”
对面的人感受到她的目光所含意思,走近,“毕竟战胜他的人是你,怎么处置,本来也该是你说了算。”
“谢了。”
“愚蠢。”平冢左马助低下头,从地上费劲地爬着坐起来,头颅低垂在身前,手中握着那柄断刀。
王红叶将火铳收回腰间,不再理会他,走到唐青鸾面前。
“那么,送我呗。”
她说,看着她,“然后你再自己回来吧,让你多跑点回头路,也算消我心中余恨。并且,我还有些疑问需要你解释说明,并且……或许还有事需要让你知道,在这等这么久,犹豫不决,也是为了这一点。”
“嗯。”
唐青鸾转身,不再去看对面的那个人。放弃复仇,摆脱仇恨似乎也没那么难。不论逝者如何想了,她自己已经做出了决断。
逝者会不会同意自己的选择呢?
会吧。
自己愿意这样想。
让这一段仇恨到此为止吧,你。
回忆——
“——唐青鸾!”
背后的厉声喊叫,打断了她的回忆。唐青鸾转身,又看向那在彼处跪坐,即将死亡的人。曾经的仇人。
“还有什么事啊?”她不耐烦地问,“我懒得理你啦。”
“我已到绝命之时了!”
平冢左马助对她用尽全身气力喊叫,发出沙哑的声音。手中的断刀反握着,身前衣衫敞开,端正身姿,跪坐于地,于黑夜中,于满月光芒下,“你愿意为我进行见证吗?”
“呃……行啊。”
她回答,有什么不行的?多浪费点时间看着他死,或者看着他被抓走而已嘛。反正幕府的人来了以后,自己作为见义勇为好市民还得面临询问。这样一想,或许本来也不该就如此离开,有点不配合官府调查了。
“多谢。”
平冢左马助低下头去。
“那……要不你就自己回去呗?”唐青鸾没在意他的动作,又看着身边人,“或者和我一起等?只是幕府到时候来了,肯定也要问你问题,或许要把我们都扣留起来呢,会这样麻烦吗?”
“待会再说。”
王红叶看着她,目光严肃,比以往更加严肃。伸手,指向那边跪坐低头的人,“你先过去把见证做完。”
“我还得站他身边?在这看不就行了?谁知道靠近了他会不会一飞刀丢过来?”
“……你不知道见证是什么意思吧?”眉头皱起,而后放松,“对,你好像确实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什么意思?”
她问——
“——嚓!”
一声刺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问话。唐青鸾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是平冢左马助。
跪在那,头颅垂得更深了。高耸的脊背颤抖着,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唯一的左手抵在腹前,手中……不是应该握着断掉的刀吗?
刀柄被握在手中,刀刃已不可见。
他在干嘛?
他为何要这样做?
唐青鸾看着他,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开,向着他,慢慢迈步靠近。
平冢左马助似是察觉到她的脚步声,头颅抬起。她面对一双闪烁光芒的眼睛。光芒之锐利,前所未有。
满是鲜血的嘴,微笑。牙关咬紧的,渗人的,恐怖的,最后的微笑。
“快点,别让他一直等着!”
背后催促。
“我……我该干嘛啊?他在干嘛啊?”
唐青鸾结结巴巴地问。
“他在切腹自尽!”
似乎是配合着王红叶的回答。平冢左马助紧紧咬着牙齿,抵在身前的左手突然猛地一扯,只听到“噗”的一声,血腥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比刚才,比先前更加浓郁,更加令人感到反胃。
“——刹啊啊!”
喊叫,是难以继续忍受疼痛而发的喊叫,垂死之鹰最后的一声长啸。
脊背高耸,所以难以看清腹间情况。但是,那从身前,从阴影之中伴随着喷涌鲜血而出的,不是脏器,不是盘曲的肠子又是什么?
“快去!”
背后猛地一记推搡,唐青鸾向前踉跄几步,“不管有什么仇怨,都别就这样看着这个人受苦痛折磨!去给他解脱!”
什么什么?
见证?
“我该干嘛啊?”
询问的声音已然颤抖。
“把他的头砍下,为他介错,为他进行见证!”
“为什么要我来啊?他……他自己不能抹脖子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为什么——”
“去啊!”
“哦!”
她本能地反应从腰间抽出太刀,本能地反应,朝跪在那自裁的人而去。
一路小跑到面前,停下。
望着,那颤抖的脊背。
唐青鸾握刀的双手也在颤抖,不知所措。该干嘛?砍头?
“呵……呵……”
面前,那跪着的人,喘息着。注意到她终于接近,抬起头,满嘴鲜血,看着她。现在,近距离,看清楚那闪光的眼睛,那最后的骇人目光,“……哦……原来……原来你并不知道……介错的见证仪式……”
话语断断续续,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
大哥,我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东西课本上又不会写的,少儿不宜啊!
“请站到侧边……斩下……首级……”
“哦,哦……哦。”
她机械地回应,挪到平冢左马助的侧面,小心避开地上的肠子,颤抖着,将手中的太刀高高举起。
“最好……能……留一层皮连着……算了,将死之人还这么多事……你就尽全力去砍吧。”
“……哦。”
喘息声,来自跪着的自尽人,也来自站着的介错人。
唐青鸾感觉自己额头上冒着冷汗,感觉头晕眼花,感觉浑身力气都丢了。
动弹不得。
“快点……很疼啊……”
“……啊,对……对对……”
她手中举着刀,一动不动,望着眼前受痛苦折磨的人。
颤抖。
为什么?搞什么?要死能不能死远一点啊?都……都已经选择放弃复仇了,为什么还要来这么一出?还要让我做这么件事情……让我……让我来……介错?
让我来斩首?
让我来给你带来……带来解脱?解脱?啊?这……这是我的责任吗?我有这个责任吗?为什么总是要让我来……来承担这个解脱……解脱的责任?
回忆。
回你全家啊!不要回忆!
不想回忆!
“铛——”
金属落地的清脆声。
“喂!”
不远处的喊叫。
“……呵……呵……”
眼前的喘息。
空气中弥漫血腥味。
唐青鸾手臂发软,手一松,太刀掉落在地面。
她向后退去,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人。望着一滩血迹,望着一堆内脏,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令她感到恶心,令她想吐。她又回忆起永远也不想再回忆的那一段过去了。
她向后退去,脚步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后退。
后退。
而后,向着远处,也不知向着哪一处,只是这黑夜之中的街道某一个方向,跑开了。
她转身,迅速逃离了现场。
“喂!唐青鸾!”
背后的呼唤,置之不理,“跑什么啊?回来!”
“阿青,回来!”
那黑夜中的呼唤,熟悉的声音,置之不理。
“外面危险——”
王红叶看着她远去,最后又喊了一声,喊到一半心想,喊什么呢?什么叫外面危险?外面也不算太危险,最危险的人现在就跪在身边呢,也危险不到哪去。
奇怪的话。同样奇怪的称呼。
我和这特别的人待久了,也被传染到了?
她的遐想很快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赋诗一首……叙别语……无恨归西与世辞。”
王红叶转身,看到身旁的平冢左马助,左臂紧握断刀,刺在腹间,喃喃自语,用微弱的声音最后念了两句诗。临死之人,吟诵的绝命之诗。本该是写下来流传的,但,现在这场合也无处可写。
写下来也流传不到哪去吧。什么烂诗,前半句说了等于没说。
她面对跪在地上的人。
平冢左马助抬起头,目光这次盯上了她。依旧锐利,依旧明亮。只是一眼,而后,又重新低垂下去,不再说更多的话。
在痛苦中等待。
“唉,行吧。如你所愿,一路走好。”
王红叶重重叹了口气,弯腰,从地上拾起被遗落的太刀。
不再说更多的话,不再让眼前人经历更多痛苦,即便为仇敌。抬手,挥刀,将头颅斩下,无头尸体倒伏在地,腰间佩着的空鞘直向空中,不动不摇,就这样结束。
“这不是挺简单的事情嘛。”
她抬头,望向漆黑的街道,那人远去的方向,“怕什么呢?又联想到过去的什么了吗?兴许,毕竟那些故事我也已经听过了,可以理解吧。唉,特别的人,你的过去呀,不定什么时候就再度找上门来,不是每次都能这样轻松跑开的。”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青雪更新,第 191 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绝命诗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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