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唁,四日。
第一个七天。
入棺。
出殡下葬。
第二个七天。
上坟烧香,三七,五七,七七。
……
这一次则不同。
这一次,没有尸体需要收敛,也没有人会来吊丧,不必入棺,不必下葬,不必设置灵牌。挽歌作法之类的仪式,更是不必要的。
也不需穿着茶色的丧服。
不需哭泣。
不需再头七回避,不需担忧或者期盼,死者的灵魂会否再重返人间。
已经离去的,永远都离去了。
连灰烬也不留下。
祈祷即可。
祈祷。
七天过去了。
夏玉雪拨动古琴的琴弦,空寂的屋内回响一声清脆的,悲伤的琴音。她不知道自己要弹奏什么曲子,不知道应该弹奏什么。
手臂上的剑伤,经过包扎,还是很疼。脸颊,额角,浓厚的淤青未曾消去。这疼痛令她心神不宁。
借着从窗外照入屋内的阳光,她面前可见的,空荡荡的小屋,墙壁,地板,火炉,水缸,被褥,行李,木柴,一些半空半满的麻袋,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真可谓家徒四壁。
这真是个很糟糕的住所。
她想,这二人,就在此间度过了一个多月。这真是很恶劣的生活环境。这里便是山间那废弃的猎户小屋。
如今,自己也在这里待了七日。
每日,或者在屋内,或者,外出走动,山间,除了树木什么也没有。
每夜,睡在破败的被褥中,枕着的只是自己的手臂。薄薄的一层铺盖,坚硬的地板,令她觉得腰背酸痛。
吃的东西,也就只有角落的麻袋里装着的米,蔬菜早已腐败了,丢弃了。倒也有人送物资过来,那些人她认识,过去常打交道的山贼喽啰。
就是这样,七日,无事发生。
蔡小小已经回去了,骑着马回去了,免得家里担忧。夏玉雪对着孩子也有些担忧,担忧她的情绪状态,担忧她又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搜寻的捕快兵士,尚未找寻到此处。不知是否有找女孩问过话。
应该没有,保证过的。
那个人保证过。夏玉雪想,既然如此,应当无事。
七日,课也停了,当然了。
七日,她一直留在此处,等候着。
然而,并非独自一人。
夏玉雪望向,房屋的另一角,黑暗的角落中,站立着的少女。眼神空洞,神情恍惚。只是握着十字架,低声诵经的少女。
成色很旧的衣衫间,隐隐可见一件金属铁环编织的锁子甲。那是待火灭后拾回的,如今穿在少女身上。
十字剑,挂在腰间。一对臂铠,包裹好了放在行李堆中。
火灭后,留下的就是这些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其余的都已被火烧尽了。
再不留下什么。
叹息。
她望着少女,唯有叹息。
伸手,拨弦,脑海中明明有一首曲子,想要弹奏,但她却怎么也想不出,该如何弹奏。拨弦,也只是漫无目的,只是打发时间。
琴音,也如同叹息。
曲秋茗听到声音,抬起头,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祈祷。
夏玉雪想对她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呢。
唯有叹息。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
真是多余。夏玉雪站起身,走向门口,心想,何必还要敲门呢。
她将门打开。大概又是送物资的山贼吧。
开门。
屋外,阳光正灿烂着。
面前的人,却并非她预料的。
“是你啊。”
夏玉雪看着面前那熟悉的身影,说道,“真没想到会再见,会在这里。”
“不然呢?”
门口站着的,穿着绿袍的年轻女子,那双眼睛中只有冷酷的恨意,“这座山头是我的,整座太行山都是我的。你们住的屋子,也是我的。你在这见到我,有什么稀奇?”
“什么事?”
夏玉雪并不想深究,为何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会敲门找她。
“她找你,跟我走。”叶青竹不耐烦地回答,“把那本名册带上。”
名册。
夏玉雪伸手,从衣衫间取出那本破旧的书,朝她示意。
“带着呢。”
“那就走吧,动作快点。我很忙。”
死人还有什么需要忙的。
夏玉雪跟随她走出去,正要转身关门的时候,那一直待在屋里的少女也跟随着走出来。
“你别去,我还回来的。”
她对曲秋茗说。
然而后者只回她一个眼神。冰冷的目光,但夏玉雪能够看出,其中的恨意,比叶青竹的还要浓厚。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转而望向叶青竹。
“一块去,真是耽误时间。”
叶青竹招招手,转身踏上山道,朝远处的群山走去。
曲秋茗迈步,走过夏玉雪身边。
“别,会有危险。”
她按住少女的肩膀,还是忍不住,最后一次试图劝阻。然而曲秋茗不再理会她了,跟着绿袍女子走了。
“……”
还想说什么,但是对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夏玉雪只得跟上,脚步行快一些,隔在两人之间,走在叶青竹身后。
背后,依旧阵阵凉意。即便是在盛夏,即便是在白日。
坑洼的道路,两旁只有杂草,树木。单调的树木,阳光被枝叶遮蔽,星星点点洒落路面,没什么好说的。
没心情看风景。
只是行走着,沿着山道,向深山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没有多久。眼前,树木渐渐变得稀落了。
转过一道弯,便可见一处空地。
说是废墟更贴切一些。火烧后的废墟,围墙似乎并未如何受损,但是墙内,原本的建筑,如今已只剩下残垣断壁,只剩下破败的砖瓦。
废墟的角落,可见有人影站立。
“到了,过去吧。”
叶青竹带领她们走到转弯处停下,不再走近,指着那废墟对夏玉雪说,“女的就在那,你自己过去。我现在没心情和她废话,我还有事要忙。”
夏玉雪看向废墟间,其中一人望见她们,挥挥手,示意她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去。
曲秋茗也跟着走。经过叶青竹身边时,被扯了一下胳膊。
“你欠我钱。”
她望着面前,这个素不相识,初次见面,过往只是听说过的人。
“看见那堆垃圾了吗?”
叶青竹拽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依旧指着废墟,语气凶恶,“那曾经是我的房子,我的住所,姓苏的只是租户,房产还在我名下,现在被你那位放火烧成这样,别以为他死了就没事。你要替他赔偿。蛇永远记仇。”
曲秋茗望着她,并不回答,似乎根本听不懂她的话,又似乎是被她的话勾起什么回忆。
又似乎,根本不关心。
眼神依旧冰冷。
她甩开叶青竹的手,继续跟随夏玉雪朝废墟走去。
“哼。”
背后,叶青竹的声音,“下地狱去吧。”
她转身,但是已看不见任何人了。
走近,夏玉雪发现,挥手的,并非她所预料的人。
只是一个穿黑衣的,背着……一个背包的短发女子。背包中装的大概是某种乐器。她曾在女人的图画中见到过,但想不起那叫什么名字。
另有一人站在那里,一个个子不高的人。手中拎着一个方正的提包,头发凌乱,两只眼睛所在的位置,戴着黑色的反光镜片。那大概也是曾经见过或听说过的某种东西。
她记不得了。这场景太过眼熟,可她就是想不起所有那些过去。
不记得或许是件好事。
而那个女人,则穿着件白色的大衣,一只手的手腕流着血,另一只手,则拿着瓷碟,接住流下的血。
血溢满了碟子,从边缘流下。
“你来啦。”
女人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盛满血的碟子挪开,“伤好些了没有?”
夏玉雪动一动手臂,还是有些疼痛。脸颊上的淤青也未曾消去。
“好了很多。”
她回答。从怀中取出名册,“这是我给您的,迟了很久,但总归送到了,大人。”
“和你说过不必那么称呼我的。”女人回答,朝她走去,手中是盛满血的碗碟,“给,有助康复。”
“……”
浅浅的瓷碟,还沾了许多灰烬,殷红的血上也漂着灰,看起来很肮脏。
“不了。”
夏玉雪拒绝。
“呃,是啊。味道不好,我知道。”女人苦笑一下,“该调入酒中的,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酒了。你看,这里的东西被烧得一干二净,酒也不能喝了。然而玉雪,你暂且将就着喝下去吧。你现在就是普通人的身体状态,没有血,你很脆弱,很容易受伤的。”
“不。”
她望着女人,手依旧伸出,握着名册。
“好吧,别浪费。”
女人说着,自己喝下了那碗血,“所以,终于是带给我了,虽然隔了那么久。但还是,你有心了,谢谢啦。”
接过,也不加翻阅,就递给身后那个头发乱糟糟的人。
“绘里奈,收好。”
奇怪的名字。绘里奈将名册拿在手中,放入手提包。
“大人,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夏玉雪说着,向后退一步,“没有的话,我就要走了。”
“这么着急干嘛,要去哪?”女人脸上带着微笑,问,“你现在又能去哪呢?”
“哪里都好。”
她回答,“只要能远离您就好。”
“天,我有这么讨你的厌吗?”叹气,“然而我想我的确是个有点讨人嫌的人,尤其是对熟悉我的人来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嗯,我们挺熟的了,都认识这么久了。也都两年没见了,勉强多说几句话叙叙旧呗。”
“如你所愿。”
夏玉雪顺从地回答,“那么……您一直住在这?”
“嗯哼。从京城出来,碰到绘里奈。”
女人伸手指了指身后的人,那位也没心没肺地挥手打招呼,笑得很欠扁,“然后就来这了,我知道你也在这,但,我不太想打扰你,所以就一直没见。租了竹子姐的屋子,开了这间酒馆,生意还可以吧。直到,你也看见了,如今被烧了。”
“你见过巴托里·阿提拉?”
“是他来找我的啦。不过他和李莉娜有些冲突,然后就把这烧了,他还吸了我的血,然而因为没经过我同意,没有达成协议,所以产生了些副作用……结果你也看见了。不是个很好的结局。”
夏玉雪望了一眼身后,一言不发的曲秋茗。
“是的。”
“那什么,夏先生……呃,夏女士,我不该打岔。但是你要表达的意思——”
“你的确不该打岔,绘里奈。”
女人朝插话的人挥挥手,继续对夏玉雪说,“我们……说点别的吧。那个,玉雪,我现在来找你,除了名册之外,还有别的事情。”
“什么?”
“是这样的。我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曾经在京城,我给你看过很多奇怪的东西,对不对?就像是,呃,羽毛笔?计时沙漏?透明玻璃瓶?烟草?那些酒,龙舌兰酒,金酒……你还有印象吧?”
“并不剩多少。”她回答,“我现在的记忆力并不好。”
“对,嗯,因为你没血了嘛。”
女人点点头,“那些东西,你要知道,我不是凭空把它们变出来的,不像那些武器。那些东西是外国产的,是我通过船商购买得到的。我有固定的供货商。我不怎么频繁购买,上次进货还是在京城那时候。但我总得进,再加上,如今库存都被烧了,我该需要进货了。”
“需要我做什么,大人?”
询问,语气平淡。
“帮我跑段路吧。”女人说,“去取一趟货带回来。”
“……大人,我现在不太方便吧。”
听到要求后,夏玉雪犹豫片刻,回答,“您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官府通缉下,我并没有什么活动自由。”
“嗯,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女人点点头,“会很费神,但不是不能解决。”
“您是指?”
“就吃书呗。”
身后,绘里奈再次插话,很肆无忌惮的模样,脸上的微笑很欠揍,“召回通缉令,销毁证据,收买官府。做得再彻底一些,甚至连人的记忆都是可以改的。这种事情,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你当杀手那么久都没落过网,运气不可能这么好的啦。”
“呃,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啦。”
女人耸耸肩,只得承认,“不过其实还有更好的方法,更流畅,更自然,更容易接受的……”
“这是否是一种交易?或一种威胁?”
莫名其妙的话语,却似乎有其内在逻辑。面前的女人有多少神通,她的确曾经见识过。夏玉雪想了想,回答,“只要我帮您这个忙,您就为我消除罪行。”
“这种说法可有些不好听哈,玉雪。”
“但,确实如此。”
她摇头,“大人,我不会因此而同意的。我不希望总是在您的控制之下,总是被您命令,受您的干预。我已不想再做您的属下,您的杀手。我想过我自己的生活,正常的生活。”
“玉雪,我正在给你提供的,就是一个正常的生活。”
女人的目光,表面的客气下,是蛮横的任意随性,“对你又没什么损失。这只是一次取货的任务,顺利的话,不需要杀人。并且,你还可以有机会再重来一次,在这个你已经正常生活了两年的地方,继续你自己的日子。你这两年过得不是挺好的吗?若能有机会继续这种平淡的生活,不也是挺好的?”
“不,我不能接受。”夏玉雪再次拒绝,叹息,“我知道我已无法继续在村庄待下去了,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自己的犯罪造成的结果。我愿意为此承担责任,那是我的报应,我不会主动逃避。”
“宝,算了吧。小女生带着你骑马跑路的时候,也没见你拒绝嘛。”
“绘里奈,别插话好吗?”
女人再次制止,继续对她说,“玉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强迫你,你知道的。实际上,就算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也愿意为你这样做。某种程度上说,这也该是你这些年来工作的回报。某种退休福利,不妨这样说。”
“那么,我拒绝。”她回答,“我也不需要您给予我任何东西。”
“如你所愿吧。”女人耸耸肩,“既然这样,那么我再多让步一点。”
“什么呢?”
夏玉雪回答,“大人,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你可以让我改变想法。”
“嗯,这样,你去帮我走这一次。这就是你的最后一项任务了。我呢,我彻底离开你的生活,怎么样?”
“这和刚才的条件有什么区别呢?”
“有啊,我说的是这里。”
女人指着脚下的土地,又指了指远处,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这片山林,山脚下的村庄,县城。你认识的那些人们。你的生活,以及他们的生活。”
……
沉思。
“那些山贼。”夏玉雪看着女人,目光冷漠,“那些前来村庄中,四处购买土地的山贼。他们是受您的命令行事?”
“是的。”
女人答道,回望,试探对方的内心,“当然,我有管理不当的地方——绘里奈的锅,他们的态度差了一点,但的确,是我让他们购买耕地的。”
“为什么?”
“我需要种小麦,大麦,黑麦酿啤酒和威士忌。”耸耸肩,“需要种土豆,玉米酿伏特加。或许还要种杜松子和龙舌兰,土壤和气候不一定适合,但可以改良,或许可以建个温室。我还需要种植烟草。我本打算在这里搞事业,开个酒馆的。不只是这山间竹子姐的宅屋,村庄里,道路上,县城,都要开设。我已有计划了,这里本可以成为一个很快乐的地方。”
“……您认真的,大人?”
“嘿,我也觉得她这计划不太现实。”
绘里奈再次开口,“但这本就不是个现实世界。”
“你认真的?”
她看着面前,身着白色风衣的女人。女人及背的长发末梢卷曲,齐眉的刘海整齐之中略带些参差。微笑着,这怪异的姿态,不属于这个时代。
夏玉雪将手按于腰间,那里隐藏着一把软剑。
“别想。”
一直站在女人身边的短发女子,迅速地从背后抽出一柄枪,指着她,动作比她快。
“是啊,玉雪,别想。”
女人依旧在笑,“我们可以用更加文明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暴力手段可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们希望咱们都不要互相伤害。”
她的手从腰间移开,她望着女人。
“您会离开吗?”
“不会。”
摇头,“我喜欢这里,有你的世界。”
“可是——”
“夏女士,如果您对我们在此的行为有任何质疑,我可以向您出示相关文件和证明。”
戴着墨镜的绘里奈,打断她的话,举起手提包向她示意,“这里有土地交易的契约;商铺的租借合同;广昌县衙的备案文书,计划图示,经营许可证;钱庄流水和物料运输凭证,以及其他相关材料。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在此处,进行的完全是合法商业活动。”
“……”
又是这种话语。虽然内容清楚明白,但总是带着违和感觉的话语。
总是这样。
“意思是,玉雪,你没有权利要求我离开,我也没有满足你愿望的义务。”
女人对她说,“想要我走,就帮我做这件事,很简单的一项任务,最后一项。你完成它,我离开这里,咱们不会再有任何联系。这不是命令,也不是威胁,这只是一场交易。我提出的条件,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看你,你的选择?”
总是这样的,不论是曾经,和那些山贼之间的交涉,还是更久远的过去,和女人的对话。总是这个样子,总是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好像一切都顺其自然,一切正常。平等的双方,各自提出观点,彼此交涉对话。并没有什么诡计,没有威胁也没有强制的命令。
好像她真的有选择。
夏玉雪看着面前的女人。她沉默,女人便耐心等待着,也不催促,也不做任何其他动作。只是静静等待。明明一切结果早已注定了,但偏偏就是要等待从她的口中得到答案。
正确的答案。
自己真的有选择的机会吗?面对这个女人。
“我……”
她开口,回答,“我在这里还有工作要做。”
无力的推脱,和接受并无区别。
“没关系,我会安排。”
女人指了指站在身边的短发黑衣女,“这段时间,海可以替你上课。”
“什么?”
沉默寡言的短发女子开口,又一次,比她快。
“你会弹吉他的啦,教教小朋友们音乐课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女人望向海,“帮忙代下课。”
“可她教的是古琴。”
女子说话声音平稳,平静地看着夏玉雪。
“差不多吧……吉他中有那种平放的弹法,对吧?”女人犹豫着商量,“你这几天练一练熟悉一下嘛。都是弦乐器,音乐方面的知识你总不至于一点都不懂的吧?”
“我看你是对音乐方面的知识一点都不懂。”
“……的确,不然还用找你帮?”
“行吧。”海望向一边,勉强地回答,“听你的,老板。”
夏玉雪看了眼那个被称为海的女子。穿着黑衣站在那里,背着乐器,镜片后不知望着何处的目光,态度随意,表情平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所有的情绪都隐藏起来了。
她如同面对一个影子,一个镜中的映象。
“那么,问题解决。”女人朝夏玉雪笑了下,“这样安排可以吧?”
不可以又能如何?
真的有选择?
女人总是这样的,将所有的都计划好,所有的都事先安排妥当。将她的借口和理由全部驳回,留给她的,并没有什么余地。
“时间,地点。”
夏玉雪开口,询问。她已接受了任务,又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吧。
“写这了,给。”
女人递给她一张折起的纸,“地图,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时间,暗号,都在这上面。”
她接过,展开。粗略地扫了一眼。
“路很远。”
“对,对,是这样的。往返大概三个月吧。如果中途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就去做,耽误些日子也无所谓。但别耽误太久了,唉。”女人叹口气,“几个月没有烟和酒的生活,我真不知自己是否能支撑下去。”
“我知道了。”
她将纸重新折起,收入衣衫中。
“你同意了,哈,真好。”
满意的微笑,“谢啦,玉雪。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的。”
“有的选吗,大人?”
夏玉雪也微笑,苦涩的微笑,“最后一次吧。”
“当然,最后一次。”女人回答,“等你回来,把货物交给我。我就离开这,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做你自己的事情,过你自己的生活。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那就这样吧。”
她转身,不想再在这里多停留一秒钟,然而迈步之前,还是有一句话要问的,“大人,您为何要我来执行这项任务?”
“我本想找李莉娜。但是她现在状态不好,所以——”
“其他人也可以,何必是我?”
“呃……”
“剧情需要。”
“闭嘴,绘里奈。”女人的目光望向左右,似乎内心想着什么。总是这样的,总是在想什么,总是在盘算什么,简单的举动背后必有深意,“玉雪,我不是很想告诉你答案。我不需要对你解释动机的,对不对?”
“您选择我,也是有原因的吧。”夏玉雪追问。
“……对,对,是的。”女人再次看着她,微笑,“确实是有原因的。”
“什么呢?”
“嗯……你会知道的,玉雪。”微笑,“最后一项任务,完成它。然后,你就可以永远摆脱过去的身份,过去的责任了。”
又是过去。
过去从未过去。
难道完成这一项平平常常的任务,就能有所改变吗?
那张地图上的内容,已印刻进她的脑中。如今回想,那个目的地,令她联系起一些往事,联系起一些过去的人。
……
过去的故人,也总是会再见。
“唐青鸾?”
夏玉雪说出那个名字,询问女人。
“啊,二百五?”女人看着她,反问,“干嘛提她呀?玉雪,你最近见过她吗?”
“……没有。”
摇头,“两年没见了。但看到您这张地图,让我想到了她。您是否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大概知道吧,具体不清楚。”
“大概又是哪里?”
“怎么这么关心人呢?”女人耸耸肩,转移话题,“你是不是想问我,这次会不会遇见唐青鸾?嗯……怎么说呢,会也不会吧。”
“我不懂,大人。”
“你会知道的。”重复的话语,“若是见到的话,帮我传句话,玉雪。”
“什么话?”
“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
“真是破坏气氛。”绘里奈再次插话。
“我不会对她这样说的,大人。我也不明白您为何要我这样说。”
“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微笑,“行了,我不再对你说更多了。话说太多很没趣。就这样吧,玉雪。”
她真的不想再在这里多停留一秒钟了。
夏玉雪再次转身。曲秋茗一直站在她的背后,一直一言不发,方才的所有话语都听见了。
“走了。”
她对曲秋茗说,迈步离开。少女却依旧站在原地,面对着她,不曾移动。
“喂,玉雪!”
背后的呼喊。
“什么?”她问,并不打算再面对女人。
“唐青鸾的身体内也有血。在京城,我为她注射的。”
“我知道。”
她还记得那黑色的烟气,“您还对我提这个做什么?”
“或许会有用。”莫名其妙的话,“别说我一点机会都没有给呀!”
“我不需要您给予的任何东西。”
最后一句。夏玉雪握住曲秋茗的手臂,“走了,秋茗。别留在这里。”
甩开。
“秋茗……”
曲秋茗瞥了她一眼。令她觉得寒冷。
夏玉雪默默无言,还能再说什么。她走过曲秋茗身边,从来路走回去,而曲秋茗,则向着女人走去。
她又望了秋茗一眼,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唯有离开。
“你不需要,玉雪,的确。”
女人看着渐渐远去的白色身影,微笑,又看着走近的曲秋茗,轻声自言自语,“这也不是给予你的机会呀。”
少女走近,面对着女人。始终保持沉默,黯淡的双眼中,始终夹藏着怒与恨的火焰。
“找我,曲小姐?”
女人依旧在微笑,有些苦涩,“关于巴托里·阿提拉的事?刚才的对话你也都听见了。是的,若你坚持,我想我的确要为此承担一些责任。所以,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她们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但是说话声很低,夏玉雪并不能听清都说了些什么。
她隐藏在一棵树后,见到曲秋茗转身,离开女人,并没有更多冲突,心中才稍稍安定。曲秋茗朝她走过来了。
“你和她说了什么?”她问。
没有回答,根本没有理睬。少女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似乎完全没有看见她一般。这让她感觉很无力。
夏玉雪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废墟,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她跟上曲秋茗,两人一前一后,静默地走在山路间。林间小径,两旁依旧是单调的树木,依旧是无聊的,毫无生气的景象。
就这样回去了。
回到木屋,包袱,行李都在,琴也在。一切都如原样。
然而一切都已不同。
曲秋茗回来后,依旧站回屋内的黑暗角落,依旧一言不发。
夏玉雪走到琴的面前,将琴抱起,背上从村庄一直带来的包袱。
抬头,对视。
“你听见了,我要走了。”她对曲秋茗说,“你呢?”
曲秋茗看着她,不回答。
“留在这里?”
沉默。
“和我一起下山?”
沉默。
“回村子?”
始终沉默。
“你怎么……唉。”夏玉雪唯有无奈地叹息,朝她走近,“说句话吧,秋茗。你总该有个打算呀?”
那双眼睛只是看着她。
“你都听到了,我又要离开这里了。要去完成她的任务,最后一项任务,或许。”她继续对着这不会回答的人说话,“要走很远的路,很久的路。我们之间的,你若想现在解决,就现在解决,如果不想,就在村里等我回来后再说。别这样沉默,我不知你想要什么。”
……
依旧,没有回答。
“我要走了。”她又说一遍,站在原地。
曲秋茗则心动了。朝着行李走去,并不拿上许多东西,只有随身携带的行囊。以及,被包裹起的那双铁质臂铠。其他的,无关紧要的,就放在那里。
然后,从那堆积的木柴中拿起一些,放在已是灰烬的火堆上,又添了些干草。
取出火折,点燃。
火烧起来了,夏玉雪看着她的举动。
她拾起一根燃烧的木柴,握着未着火的那一端,丢入木柴堆中。
而后,转身。经过夏玉雪的身边,离开屋子。
火引燃了木柴堆,又向上攀附着,开始烧灼木板墙壁。
空气变得灼热,噼啪声作响。
这间小屋,两人不知待了多久,共同生活了多久的小屋。其中的被褥,水缸,其中麻袋储存的米粮和蔬菜,其中的包裹杂物,如今都已无用。火焰燃烧,向四处蔓延,虽然缓慢,但若不加制止,总是会将这一切都烧尽的。
一切都消逝于火海。
夏玉雪转身,也离开了这燃烧的小屋。
而在外面,曲秋茗正等待着。
相望,并不再有更多言语。言语已是无用。
她站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通过门扉,看着屋内燃烧的火。
被褥已被引燃。
麻袋也烧起来了,破洞处,白色的米粒倾泻,另一个放蔬菜的,因为带有水分,烧得慢一些,布料表面熏染出黑色的痕迹。
包裹,杂物,也都在燃烧。一口斜搭着的铁锅,或许可以从这场灾难中幸存下来吧。
墙角的水缸大概也可以。
至于其他,终将消逝。
火窜上了房梁,点燃了窗框。阳光照入屋内,飞舞烟尘之中的光路,也变得扭曲起来。
敞开的门扉,传来阵阵热浪。
火。
火呀。夏玉雪望着这燃烧的建筑,心中回想,过去。这燃烧着的,劈啪作响的木屋,让她回想起过去。
过去,同样的火焰,同样哀伤的死亡。同样的,自己的身边,站着一个伤心的人。
过去,面对火,她弹奏起琴曲。
在遥远的西方土地上……流传的神话。
如今,她并不想弹曲。
夏玉雪抱着琴,抚摸着那漆成黑色的琴身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痕迹,那是多年战斗波及的伤痕。她无意识地抚摸着,触碰琴弦。
不要弹奏。
这一次,不要。
右手食指指尖挑弦,发出一下轻轻的乐声。
不该这样做的,她想。
琴弦震颤,余音,伴随着舞动的火焰,悠长……
突然静止。
一只手,轻轻按上弦,止住这音声。
夏玉雪望向身边的曲秋茗,看着她靠近自己,看着她的手触上七弦琴。
这少女,有多久不曾再碰过琴了?她想。
曲秋茗望着她,而后,伸出另一只手,攀住琴。按弦的左手则扶上另一边。她望着少女,看那深邃眼神中的黑暗,闪烁光芒。
那是火光。
她感觉那扶住琴的手,力度加大。感觉,怀抱的重量减轻了。
夏玉雪下意识地抱紧七弦琴。
然而曲秋茗依旧在望着她。
……
她松手了。
少女将琴接过,抱着,姿态和她是那么的相似,仿佛过去。
然而这样的过去,已不会再重现。
曲秋茗将手按上琴弦。
轻轻地,很温柔。弹琴应该是很温柔的。
手指握紧,将弦握在手中,慢慢地扯动着。看来轻巧的动作,然而掌心已经被勒出了红色的痕迹。
“啪——”
迸裂的声音,清脆,响亮,如雷电一般。令夏玉雪心头一沉。
曲秋茗将琴弦扯断了。
那双眼睛,依旧空洞,依旧反射火光。
那双手紧紧地抱着琴,高高地举起,断裂的弦线在空中飘拂。
落下。
坠落地面,响声回荡。在这山间,在她的心间。
有什么破碎了,断裂了。
黑漆漆的七弦琴,无助地躺在地上,本已是伤痕累累,如今终于被破坏。
曲秋茗再次将它拾起,抱着。
再次看着夏玉雪。
而后,跑动,挥手。
琴被扔了出去,在空中留下黑色的残影。
再次坠落。
穿过门扉,落入燃烧的木屋内。
落入火海之中。
被吞没了,只有一声响,除此之外,再不留下什么。
夏玉雪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又能做什么呢?还能够做些什么呢?
曲秋茗转身,在火焰与浓烟之前站立,看着夏玉雪。
目光,空洞。
胸前,系挂的十字架摇晃着。
她站在火焰前,几缕发丝被热浪吹拂。
她开口,终于。
“感觉是什么样的?”
曲秋茗询问,平静,冷漠。那一双眼,终于淌下泪水,“这种失去的感觉,永远失去,永远再难寻觅,永远无法再见的感觉?”
悲伤。
夏玉雪的沉默。
会回来吗?
已过了七天,还会回来吗?
还会再见吗?
不会。
不会再回来了。
所谓灵魂,缥缈而不可见。已永远离去了,并非荣升天堂,也并非下堕地狱,只是化作了虚无。
一切都已燃烧殆尽了。
连灰烬也不曾留下……
三日后。
一辆马车,在野草地中穿行而过。
马慢悠悠地踱步行走,车上的人,也并不加以催促。蔡小小手握着缰绳,坐在车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道路两旁枯黄的野草。她只希望车能行得更慢一些。
依然是同样的道路,向北方,去驿馆。依然是同样的人,依然,是同样的送别。
阳光依然强烈,晒得人有些难受。
她带了一位乘客。夏玉雪坐在车的后座上。所穿的依旧是单薄的白衣,先前破损之处,已经缝合好了,血迹,也已清洗干净了。夏玉雪戴着斗笠,斗笠蒙着白纱,挂在两旁,被风吹拂着飘摇。
长久的沉默,无话。
“先生,您要多久才能回来呢?”
蔡小小终究还是开口,问背后的人,“这段时间,我们的课程怎么办呢?”
“大概三个月吧,小蔡。”夏玉雪回答,“我尽量快些赶回。至于课,不用担心,会有别的老师来上课的。”
“我不想上别的老师的课。”她说,“不管是谁,教得都不会有您好的。”
“那位老师应该会很负责任的。”
“您何必一定要走呢?”
“有事情要做。我都已经答应了,最后一件事。”
“哦。”
蔡小小感觉这对话实在可有可无,夏玉雪似乎并不愿意搭理她的问话,回答的很敷衍,好像正被什么其他的事情困扰心神一般。什么呢?恐怕就是那必须要做的事情吧,“什么事情呢,先生?不会……”
“不,只是去取些东西而已。”
她猜到了自己的想法,“别担心,小蔡。不是什么坏事。”
“很危险吗?”
“不,也不危险。”
“这样啊,那就好。”
实在无话可说,“对了。衙门已经找到那个杀了那位总队的凶手了,似乎就是那位穿黑衣服的人。之前有人见过,现在正查着呢……不过也找不到的吧。”
“嗯。”
还是这样漠不关心,蔡小小心想。
“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呀,小蔡。”夏玉雪将斗笠上的白纱放下,遮挡阳光,“没什么事。”
“哦,好吧。您知道,我现在还是有些怕。”蔡小小不知自己是否该说这些话,但总归,还是要说,“听说从那位总队家里找到了一些和您有关的材料。您回来之后还去了衙门,他们没怎么样吧?”
“没怎样,问了些问题。”她回答,“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
“哦。”
蔡小小勉强地笑了一下,“您知道,当时我知道您过去的时候,我都很苦恼,也很矛盾。不过现在就没事了,先生。原来您是卧底到那个组织里做调查的,并不是什么罪犯呢。您为何当时不将这些告诉我呢?”
“你又何必知道呢。我的身份应当是一个秘密,不论是作为杀手,还是作为调查杀手的卧底,都不该让你知道才是。官府的问话也该是秘密的,有谁告诉过你这些事情吗?”
“……有啊。”
她想了想,“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人,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说那叫墨镜,奇奇怪怪的东西。那人之前到我们家里来过,这次又来了,还是和我爹说话,讲了您的事情。我都是在门外偷听到的。您认识那个人吗?”
“认识。”
回答,“小蔡,别再和那样的人接触,也别再和这样的事情接触。等我回来后,一切都没事了。”
“嗯。”
蔡小小点头,又笑了一下,“这样就好了。您并不是罪犯,我也不必再纠结了。”
“……我始终是犯过罪的。”
“但,性质不同啊。”
“能有什么不同呢?”
面纱将容貌隐藏,唯有平静的,不带感情的声音传出,“不论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做的事都没有变化。始终是夺取生命。始终造成了他人的悲伤,痛苦和不幸。也始终,小蔡,我该为此负责的。”
“……”
蔡小小望着前方,一望无垠的野草,被风吹拂着摇曳,她转身,向白纱笼罩的面容说,“先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想象你的过去。曾经完全一无所知,如今知道了,我也……也无法体会。您对我说的,我都明白。可是在心里,我的印象,您始终还是我的老师,我也始终还是您的学生。我无法改变我的想法。”
“那样,也好吧。”夏玉雪再次伸手,撩起面纱望着她,微笑着,“只是顺其自然,别勉强就好。”
“那先生,您要回来,继续带我们学琴呀。”
“……如你所愿吧。”
“嗯。”
蔡小小再次看向前方。依旧是野草,然而这时,看见路边,出现一个人影。
她能认出是谁。
曲秋茗。
马依然在朝前走,不急不慢地接近。蔡小小瞥了少女一眼,看见悲伤的神情。
她并不愿多看,手中缰绳一抖,马车从曲秋茗身边驶过。
别停下,不要停下。
“停下,小蔡。”夏玉雪说着,从后座上坐起,翻身落地。
“先生……”
她拽紧缰绳,马车停下了。
“过去总是要面对的。”
夏玉雪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边说,一边向曲秋茗走去,“不论你怎么想,我怎么想。都是要面对的。”
走近。
面对受伤的少女,面对那悲伤的脸庞,那双颊仍未完全消去的泪痕,面对那十字架。夏玉雪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在等我?”
她开口,“想要做什么?”
“我刚才,将臂铠埋起来了。”
曲秋茗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自顾自地开口,伸手指向北边的群山,“就埋在那片野草地中,那棵树下。那里的野草烧焦了一大片,但我想一场雨过后,大概又会发出新芽吧。或许过不了多久,所有的痕迹都会消失了。”
“你是来找我复仇的吗?”
“不是。”
曲秋茗摇了摇头,“我想那一点意义都没有。看看复仇都让我失去了什么。虽说如今已经一无所有,但我想,我已经不愿再为这毫无意义的仇恨操心了。”
“那么,要离开?”
“去哪?”
苦笑,“我还能够去什么地方?”
“……”夏玉雪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一直这样跟着我吗?”
“我不知道。”
再次摇头,“大概,就一直跟着你吧。不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已不再执着于复仇了,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结局。像你这样的,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我也不知道。”
“大概会活得好好的吧。”
笑,“你现在都已经洗脱嫌疑了,对不对?那个女人,她真是说到做到。夏玉雪,官方卧底,这真是一个洗白的好手段。”
“秋茗,这并不是我希望的……”
“既得利益者。”
曲秋茗的目光盯着她,将她剩下的辩解止住,“你的愿望满足了,还说什么?等这最后一次任务结束之后,你就完全自由了,彻底摆脱了过去。我想你以后,大概就会一直留在这个小村庄里,一直做一个琴艺先生,买一架新的琴,一切如故。你就可以继续过你自己的快乐生活呢。”
“……”
“我讨厌这样的结局。”
她继续说,不管对方的沉默,“所以,我也会幻想,幻想未来某一日,一个像我一样的人,来自过去的人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可是那样又有什么区别?结果还是不变,你还是会杀戮,还是会给旁人造成痛苦。你自己还是拥有你自己的生活。但是即便必然如此,我也很乐意为这一切作见证。谁知道,或许某一次,神明显灵,你会成为那个被杀死的人。”
“那样会让你满足吗,秋茗?”
“至少那是一个结局。”
微风,吹拂野草。
吹拂她的白衣,吹拂她的面纱。
吹拂,曲秋茗的发丝,吹拂那胸前的十字架摇动。
“我也一直期望如此。”
夏玉雪开口,说,“不知,你是否会相信。过去的两年,我的确一直都沉浸在这平静的生活中,以为过去可以被抛弃,可以埋葬。是你的出现令我意识到,我始终是无法摆脱那些过去的,它们从未过去。”
注视,沉默。
“所以,我开始等待,开始应对。当复仇的人聚集在此处时,我选择和他们战斗,选择给予对方复仇的机会。既然是战斗,我便会全力以赴,就像曾经作为一个杀手那样。最终结果,我杀死了他们,并且顺便,杀死了那些意图伤害这个地方的恶人。同时,也耗去了所有的能力。”
她说,“那时,我本预想重回杀手之路,重新直面过去,恢复过去的身份与生活。但是最终,还是决定再给予自己一个机会,虽然我知道自己并不值得,也并无能力去那样做。”
“但我还是选择了。选择留在此处。”
她继续说,“不再刻意伪装,也不再假装一切无事。只是,以等待的态度面对。所以,我知道那位吴九队长在对我怀疑,在调查我,但我依旧不曾做过些什么。既不主动坦诚,也不以谎言隐瞒。只是顺其自然,等待着真相揭晓的那一天。”
曲秋茗看着她,依旧一言不发。
“然而当法律做出行动之时,我又一次躲过了,同样,并非被动地接受。不论面对的是什么,是好还是坏。因为那时我已不想再做选择,不想再主动做任何事情。”
夏玉雪也看着曲秋茗,看着那双无情的眼睛,“躲过了追捕,结果遇上了另一个对手。一位保护者,以保护之名,向我提出决斗。我没有拒绝……结果,就是现在这样的处境。”www.ýáńbkj.ćőm
那目光,始终不曾动摇。
“你说以后。”
她低下了头,不愿再面对,“我想以后大概也是这样吧。我始终会等待,在这里。等待下一个,像你一样的复仇者,吴九队长一样的调查者,或者像巴托里一样的保护者前来。我不会逃避,依旧会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接受一切结局。秋茗,我始终摆脱不了过去的身份,但我也无法放弃现在的生活。在这两者之间我无法选择。因而,我只会等待,等待未来的一个结局,不论它是什么。”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不远处,马儿悠闲地啃食这野草,对现场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马车上的人,不安地看着她们,等候着。
沉默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
然后,曲秋茗开口了。
“……你无法选择?你会接受一切?”
她平静地说着,手伸向挂在腰间的十字剑,握住剑柄,“那么如果我现在要刺你一剑呢?你会怎么做,会反击?还是不会反击?这不就是一个选择?”
“若你要我反击,我会的。若你不要,我也不会的。”
“不要。”
“如你所愿……”
夏玉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这样望着曲秋茗,确实没有任何防护的举动。
软剑就藏在裙边,随着风的吹拂,可见其轮廓。但她并没有伸手去拿,只是将双臂张开,白色的衣袖随风飘拂。
等待着。
曲秋茗将十字剑抽出。
“先生——!”
不远处,蔡小小惊呼着。
阳光下,一道剑影。
剑,挥动,剑身平放,以便穿过肋间。剑尖,准确无误地指着心脏,抵着白衣。
夏玉雪依旧,没有动作。看着曲秋茗,那双眼睛冷冰冰的。
少女手中施力,剑尖又迫近了一分。
然而她依旧不作任何举动。
“啊,算了!”
曲秋茗一挥手,将剑重新收回腰间。猛地别开目光,不再和她对视,“你总是这个样子,真叫人讨厌!”
“若你想战斗的话,我也可以战斗。”夏玉雪只是平静地回答,“我现在是普通人的身体,伤势还未恢复,你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你去死吧!”
少女咒骂一声,转身,离开,向着马车走去,“对,夏玉雪。为什么不呢?没有选择?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死呢!至少那样,我们都会好过些!”
曲秋茗走近马车,面对依旧惊诧不知所措的蔡小小,什么也不说,撑着马车挡板,便翻身上车,自顾自地坐下来。
“喂……”
“喂什么,小女生?”她打断女孩的话,“带我一个。我要跟着她,一路都跟着。我要亲眼见证,她到底会有怎样的结局。”
蔡小小不知该说些什么,什么也说不了。便任由她了。
马车后,夏玉雪依旧站立在原地。
野草,依旧被风吹拂。
“死……的确,那样我们都会好过些。”
身着白衣,风吹动,令衣角飘拂,也令挂起的面纱垂落,遮掩起面庞。面纱下,夏玉雪喃喃自语,“如你所愿。”
她从衣衫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纸。那是女人给她的地图。
展开,奇怪的样式,北方画在上面,真令人不习惯。
也无所谓了。
路线,从太行山间的小镇,一路向东方而行。到了海边,那条线落在一个点上,那里是宁波,上面标注了一些文字,大致是搭乘何船,时间,码头等等内容。
宁波不过是一处中转站。虚线继续向东南延伸,已是船只驶到海上了。
就这样,向着东南方航行……
经过琉球国,一串珍珠般的岛屿,继续向东……
向着东方,接近陆地。
古代传说中的仙山,名为瀛洲。
“瀛洲……”
她默默念想着,脑海中响起琴曲。然而如今,她已没有琴,已不是琴艺先生,“故人。过去的事情,嗯,很久远的事情了。”
夏玉雪沉浸在回忆中,回忆如梦般模糊。
那一位孩子,青色的身影,那长长的刀,还有那一本书。海边的沙地上,破败的房屋……那段过往,在脑海中涌现。
面纱下,她微笑了。
这次的任务,这一段旅程,绝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那么容易的。女人的安排总是如此。
只怕,会有更多过去再度重现。
也许会有更多故人再见,也许不会。
“不论如何,如你所愿。”
她轻声地说,“如你所愿吧,秋茗。”
夏玉雪朝马车走去,坐上。面对曲秋茗,让蔡小小驾车前行,马儿依旧缓缓踱步。
向北,去往驿站。
而后,便是一直向东方而去,去往海外的异国土地。
所谓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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