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认为于可远办事永远出彩,很得体。但是面对朋友亲人时,总是保持一种刻意的疏离。当高拱问他怎样看赵云安时,他只是像匹马那样喷了下鼻子。
于可远没有回答高拱,而是转向其他话题,“高师,”于可远开口说道,态度比以往还要恭谨,“清廉册的事情……”他想将赵云安的事情放在最后说。
“果然像你所讲的那样,今天内阁议事,我全程都没说话,李阁老更是如此,六部来的堂官有一个算一个,都在等徐相的意思,把他逼得没办法,又将话锋转到我这边,说我之前提出的建议很值得探讨,让六部商量……我终于想到以前,很多时候我说的话,都是徐相引导我说的话……我是什么?人还是某人的嗓子?”
于可远没有为他小小的语言游戏发笑。
“凡事都得分两头看。”于可远说,他不希望高拱对徐阶充满仇恨,“过去有严嵩,师相的每次进言都在刀口上,若非徐相,指不定要被弹劾多少次,徐相虽有引导之嫌,结果是好的。如今情形不同,念在往日的情分,师相也该持有些敬意。”
高拱的火气消了一些,咕哝着说:“我可不想毫不知情地被人当枪使!净搞些背地里的算计,能玩出花花来。”如是等等。
于可远思忖着,这些唾沫从高拱嘴里吐出来,颇有些顽童骂街的感觉。他性格如此,能骂出来,证明没恨到骨子里。
“总之,师相您一定没有让堂官们按照徐相的意思讨论下来吧?”
高拱立刻显出行家里手的样子,他就爱回答这种能表现自己智慧的问题,“没错,很有趣。他在六部有人,我在六部也有人。他那几个堂官想要议题,我的人就议题的制度性问题展开了探讨,制度性问题能挑的毛病太多了,徐相还想以首辅的威势压住我的人,被我以‘无法则不立’挡回去了。这次议事,看似什么都没议出来,结果却深得我心。”
于可远对高拱能如此迅速地将自己的立场转变为他自身的立场感到惊讶,这说明,高拱是个能够虚心接纳他人意见、且善意分辨意见的对错优劣的人,有这个优点,他自身智慧如何,其实已经无足轻重了。
既然内阁的事情处理妥当,提出赵云安的事情,于可远便没有什么担忧的了。
这当然是于可远的猜想。
高拱扑腾一声坐在了椅子上,“可远呐,事情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徐相看着谨慎能容人,真要涉及利益相关,比谁都能斤斤计较。以往有严嵩这座大山压着,他只能求存,不能争利,如今不同啦!”
高拱指着案前的一堆奏章。
“徐相让我把这些奏章带回来,看看都是什么?”高拱随意翻开一本,“县令娶了二房,该不该罢免,这事也要问我的意见?还有这本,当街斗殴,寻衅滋事,这不该是属地衙门的职责吗?也要我管?这些,这些……你都看看吧,徐相是什么意思?”
于可远并没有真的去碰那些奏章,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是默默地站在高拱身侧,“师相,这是徐相信任您。”
“呵呵,这是在敲打我,在告诫我,我是内阁次辅,就该管一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别什么都插手呢!”
“其实不然。”
于可远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未必如此简单,“或许徐相真有很重要的事情,但很巧妙……很不小心地放在了最底层,或者某个不易察觉的角落……”
高拱原本放松的身体忽然紧绷了起来,手悬在半空中,就要抓向那些奏章,但他僵硬地保持着这个动作,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若真如于可远所讲,在内阁劳累了一天,粗略扫过一眼,发现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他极可能将这些奏章放置不管,若是就此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
“徐相他……应该不会这样待我……”高拱仍对徐阶留有一些期待。
于是高拱翻阅所有的奏章,果不其然,在被烤漆粘连上的,倒数第三和第四份奏章的中间,他找到了万寿宫修葺的详细报表。不仅仅是放在第三和第四份奏章的中央——为了双重保险,这份文书还不知怎的,竟然偏偏用了平时几乎不会使用的宣纸,最薄最透的那种,是宫廷画师专用的。
这份文书中包含了所有预料到的拖延用语:
“问题尚在讨论中……工部章程尚未定案……不可贸然行事……若无最新旨意,建议等待新的进展。”
都是一些有碍万寿宫修葺的原因,林林总总十余条,就藏在这样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缝隙里。
“这是什么意思?”
高拱将文书抽出来,放在案上,捏住案角的双手不由握紧了。
“诚如您所见的那样,这次不仅仅是警告了。”于可远微眯着眼,没想到徐阶会这么快发难,在严嵩没有完全倒下之前。
“这是毫无遮掩的陷害!他焉能如此!”
倘若高拱错过文书的这些内容,明日徐阶在向朝廷奏对时,便会借着文书的内容向高拱发难。嘉靖帝无论会不会多想,认为高拱真的有意阻止万寿宫修葺,起码一个渎职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我要去裕王府!现在就去!”高拱怒斥一声,抓住那一叠奏章就往外走。
“师相!都这个时辰了,去裕王府不合适!”于可远一把拉住高拱的手,“何况这件事,裕王才是最难办的,您和徐相都是裕王的臂膀,让他舍弃哪个?您是裕王的老师,越到这个时候,您越要为裕王考量,这才能凸显您作为恩师,远比一个长辈的价值要高。”
于可远循循善诱,高拱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诚如刚才所言,高拱本身智谋不差,只是脾气秉性火爆,缺少一个能够为他进言,让他悬崖勒马的人。高拱显然意识到自己的缺点,也意识到于可远可以充当这样的角色。
“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是酉时三刻,还差一刻钟到戌时。师相,我们不妨亲自登门拜访。”
徐阶晨昏定省都是有固定时间的,朝中大员无一不知,戌时徐阶必定会入睡。酉时三刻去徐府拜访已经是失礼,更不用提戌时了。
高拱有些不愿意,“这个时间太晚了。”
“为什么您审阅奏章的时候,徐相却可以睡觉呢?”于可远问高拱,“毕竟,这些奏章是徐相亲自交到您手上的,让您马不停蹄地干到了现在。只是一张看似不起眼的文书,想向徐相讨教一番罢了。”
“我应该不能这么做。”
高拱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还未摘掉的大红官帽。
于可远看着他,“不敏为师相整理官带吧?”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帮高拱系腰带。
于可远很合理地补充了一句,“毕竟,既然徐相将这文书放在了倒数第三个和第四个之间,您就不可能更早发现它,不是吗?师相,别急,亥时三刻赶到也是合理的。”
高拱眼底含着一抹震惊,仔细打量了一番于可远,“你这孩子,哪里学来这些弯弯道。”
“生存不易,不敏只求自保罢了。”于可远恭敬地应道。
这番拜访徐阶,谈不上什么阴谋交锋,单纯就是恶心一下他,告诉他省省心,阴谋诡计已经被拆穿了,偏偏徐阶还不能反驳什么,只能硬受着。
……
徐阶被人在睡梦中喊醒的。其实他睡得并不沉,心事太多,躺在枕头上就开始思索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既有振奋,因为严嵩严世蕃倒了,又有警惕,因为高拱总和自己作对,更有担心,嘉靖帝与自己的关系并不像和严嵩那样亲密,而是若即若离。
不知是因为陈洪影响到自己,还是自己影响到陈洪,或者说最坏的结果,两个都不受待见的人走到了一起,被嘉靖更厌烦了。
看似大权在握,徐阶总有一种处处被束脚的感觉。
他睡不踏实。
所以,仆人刚走到床边,还没来得及轻唤,徐阶眼睛已经睁开了,“皇上有旨意?是陈公公还是黄公公?”
那仆人深深咽了口唾液,“回老爷,都不是,是高拱高大人来府上拜访了,小的好说歹说让他明天来,高大人却说是如天的大事,一刻不能耽搁……”
“不是,”徐阶皱着眉头,听起来有些困惑,“肃清能有什么事情,现在什么时辰了?”
仆人告诉他是亥时三刻。
“什么?!”徐阶听起来似乎完全清醒了,“是不是浙江又出什么乱子了?”
“应该不是前线出什么岔子……小的看高大人的神情,一点不见紧张。或许是小的看错了。”
“哦,或许。”徐阶忽然想到那些奏章里的文书,眉头皱紧了一下,忍住一个哈欠,“先把肃清带到大堂,扶老夫起来。”
很快,高拱和于可远被引到了徐府大堂,高拱坐在了左下首,于可远紧紧站在高拱的身后。ýáńbkj.ćőm
有仆人前来送茶,高拱没有接,于可远便也没接。
直到徐阶从后院的长廊走到西角的窗户前,高拱才起身往外迎接,二人刚好在门口撞见。
“阁老!”
高拱一把抓住徐阶的双手,热情简直溢了出来,“这么晚打扰阁老,真是冒昧!先给您报个平安,一切都好!我在看阁老给我的那些奏章,知道最近事务繁忙,阁老您也一定在努力批阅奏章。”
“呵呵……”徐阶说,强忍住一个白眼,“没错,正在书房埋头苦干呢。”
高拱告诉他,他刚刚看到关于万寿宫修葺的文书。
“哦,你已经发现……”徐阶不卡壳儿地更正了自己的话,“你已经看过这份文书了,说说你的想法吧。”
高拱告诉徐阶,他认为自己有必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对这份文书不满意,“徐相,您应该乐意再花些时间多做一些工作,批阅一下这份文书,让署名文书的所有官员重新探讨,务必在明早奏对前改个说法吧?您应该也……不介意我因为这件‘小事’,把您从床上喊醒吧?”
“肃清!这话你说得就严重了!我必须申明两点!”
徐阶说,显然他说这话时牙齿都是在用力的,“第一,我正是不认可文书中的内容,才让你带回家里看一看,我相信在这件事上你我是同心的。第二,朝局并不稳当,我身为内阁首辅,这时候怎么可能睡得着觉?书房里的奏章才批阅了一半啊!”
然后高拱顺理成章地将文书递到徐阶手里,“徐相担着我大明朝的担子,您如何辛苦也是应当,我们这些人万望阁老保全身体啊!”
这话多少有些杀人诛心,徐阶却全当没听到高拱话里的嘲讽,也握住高拱的手,“眼下艰难,还需我们勠力同心,共度时艰啊!”
两人互相虚与委蛇着,很快徐阶就将目光转到了于可远身上。
“这孩子,是可远吧?”徐阶问。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人,但徐阶见于可远还是首次。翰林院交锋时,徐阶早早就避回到内阁,因而错过了相见。之后于可远一直待在高府,很少外出,徐阶再想见也艰难。
“晚辈于可远,拜见徐相!”于可远郑重其事地朝着徐阶行了大礼。
徐阶坦然受礼,礼毕后将于可远搀扶起来,“好!真是个好孩子!肃清,你真是收了个好弟子啊!”说这话时,徐阶多少带着点酸气和阴阳怪气。
他完全能够想到,凭高拱的脾气秉性,很难发现那封文书。就算发现,也大概率会闹到裕王府,而不是来自己府上。能给他出谋划策的人,大抵便是眼前这个看着乳臭未干的少年了。
高拱直接补刀:“多亏徐相和太岳保全,不然这孩子走不到现在。”
徐阶脸色一僵,“为我大明朝保下这样的人才,就该义无反顾,毫无保留。”
高拱点点头,“徐相说得是,我只是他的引路人,他的舞台理应在更高处,更前方。徐相,我们都老了,未来属于太岳和可远这样的年轻人。”
这意思是,我有于可远,你有张居正,大家各有承继之人,谁也别嫉妒谁。
“是这个理。”
一场暗中的较量,再次因于可远的提醒而化解,这一刻,高拱深刻意识到了于可远的重要性。
而于可远真正想提的,关于赵云安的事情,却是赶回高府才开的口。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于可远高邦媛朱厚熜更新,第100章 徐高的暗中较量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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