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杙凑在窗口,亲眼见着沸腾的马车从路中心压过去,声势浩大,竟有二十辆之多。车队后面紧跟着五辆载满礼品的骡车,全部用大红布缎包裹,鲜艳明目,色彩极其张扬热烈。
岑杙留意到这批马车的外形,明显与当地的制式不同,车厢高大宽敞,上覆以墨色攒尖顶盖,下饰以枣红雕花围栏,如一座移动的华丽角亭。拉车的骏马,个个毛色均匀,膘肥体键,堪称百里挑一。而车厢里下来的男女老幼,各个穿金戴银,体态丰腴。这阵仗丝毫不输给京城里最有排面的富贵人家。
最让人瞠目的是,车队后面尾随着一条人头攒动的长龙,个个都在弯腰做捡拾麦穗的动作,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仔细一听,砖石路上激荡着“哗”的一声,“哗”的一声,有规律的雨点打石的动静。定睛一瞧,他们捡拾的并不是麦穗,而是一个个不听使唤、四处乱滚的铜板。
与此同时,一个家仆模样的人在车尾大喊:“乡亲们,今日扶水江姓认祖归宗,这是家主江彬武老爷打赏给各位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希望大家以后多多帮扶照顾,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嚯,铜钱铺路,真是阔绰!”
岑杙自诩也算见过世面了,没想到今日又耳目一新,亲眼见识了当街撒钱的壮举。
由于人群的哄抢,旁边那五六个提篮子的婢女,不得不牢牢地抓着车尾栏杆,像撒菜籽似的尽力均匀地在地上播种,有的干脆大力甩臂往后扔,以防身前出现拥挤和践踏。
而岑杙的车厢就被这波铜钱雨给波及了。与其说是铜钱雨,不如说是铜钱冰雹,毫无预兆的“扑扑扑”破窗而入,幸而她撤身闪避的早,不然脸上准得落下几个带孔的铜钱印。
但对面的女皇就没那么乐观了,她是正对着窗口坐的,茶白色的裙盖上冷不丁落下三枚沉甸甸的铜钱,还有两枚从膝盖上弹了下来绕着她的后脚跟骨碌碌的直打转。
“噗嗤!”岑杙竟第一时间笑了出来。
“咿,铜板~”同座的小皇太女面对这笔天降横财又惊又喜。
唯独女皇眉尾的翼翅极克制地抽动了两下,一张雪白的面容像入夜的银花似的霎时就阴云密布了。
眼看她要发作,岑杙强忍着笑,伸腰过来,帮她拾捡身上的铜板,一边捡一边忍不住调侃,“听见了吗?这是江老爷打赏给你的,三个铜板,可以买一个肉包子了,哈哈哈哈哈……”
有生之年,她还是头一次看到李靖梣被人甩一脸铜镚子,这可真是亘古未有之喜剧场面。快要飙出眼泪了。
女皇生气地抖了下空空的裙摆,好像生怕沾染上油腻腻的残留。随后狠狠瞪了驸马国尉一眼,对她的幸灾乐祸嗤之以鼻但又很不解气。
“有什么可笑的?”
“没,不好笑,不好笑。”她一边搓着眼泪说反话,一边憋着气去下边捡钱。
“那边还有。”
经过小皇太女的指点,岑杙发现了磕在座位边缘的那枚铜板,正要弯腰去够。但不知女皇是有意还是无意,脚尖一拨,那枚铜钱就被踢到了最里面。
“……”
好嘛,人一旦小气起来,真是啥都能计较的。
岑杙抓了个空,不由抬头瞥了眼云淡风轻的女皇,心里的白眼都快翻上天灵盖了。
“真是,生气就生气么,钱还惹着你了。”一边嘀咕着,一边蹲下来,伸着膀子去座位底下寻摸,同时抱着女皇的腿不让她动,非要把铜板找回来不可。
对她这种贪财行为,女皇已经见怪不怪了,曾幻想过找一副铜钱形的枷具给她套脖子上,都因为各种原因不了了之。现在看来十分合适。
皮笑肉不笑地讽刺:“一个铜板也捞,你干嘛不钻钱眼里呢。”
岑杙懒得跟她怼,像谛听似的,耳朵贴在她的腿上,全神贯注地听下面的动静。终于,从最里面的缝隙里将所有铜板找齐,货真价实的五枚建纯通宝,像朵五瓣花开在白净如莲的手掌上。
小皇太女捧着小手迫不及待地想要,“先等一下。”岑杙攥紧掌心,从佩玉上扯下一根红色的穗子线,笑眯眯地将铜钱一个个穿起来,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叮楞楞的拨了拨,这才放进女儿手里,“喏,火火一天就赚了五个铜板,明天说不定能当上小财主呢。”
“火火要当小财主。”小皇太女开心地捧着铜钱,像捧了一块大元宝。女皇看着二人眼底璀璨如星的笑,便没再说什么,反而拎起铜钱串,仔细地系在了小皇太女的腰带上,免得她待会儿一时不察、猝不及防地含嘴里。
岑杙又有话说:“想的真周到,呵,这下火火真是腰缠万贯咯。”
旬又感叹:“幸而是掉在车里,这要是掉在石子路上,那么多人一块抢,手指头都能磨破。”
正如她所料的那般,尽管场面狼狈,围观群众们最后的收获还是颇丰的。
当婢女不得不倒举着空篮跟跳脚的人群示意,铜钱没有了时,家主们的脸上均扬起得意又仁至义尽的笑容。
岑杙的注意力被停在最后面的几辆马车吸引了,忙招呼李靖梣过来看,“快来,快来,瞧见了吗?那些马车的轮子,轮毂不是一般的长,显然经过特殊加固。每个轮辐都有三十二根,比寻常马车多了六七根,这是战车的规格。这种车轮载重起码有五百斤,周戊象父亲周百两不是说,他们在地下金库抬的箱子都在五百斤左右吗?刚好合适。”
李靖梣自然也看见了,但是却提醒她,“五百斤的黄金大约是五千两,二十辆马车不可能全都装满,来回一趟,顶多能运走十万两黄金。如果他们筹谋许久,只是为了运走十万两黄金,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岑杙一下愣住,发现她说的是对的。对于一般的富贵人家,十万两黄金也许是个天文数字,但是就周百两所提到的地下金库规模来看,十万两只是地下藏金的一小部分。如果他们花了这么大代价,只为运走其中的一小部分,未免得不偿失。
而且来回多趟送肯定也不行,今天来的人太多了,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
但就她们目前所见的情况,必须要来回多趟,才能彻底搬空。除此之外,几无别的可能。
这一下子就对立起来了。
她坐回来慢慢思索,越思索发觉破绽越多。从傅敏政揭露的事实看,扶水江姓和江家、归云钱庄肯定存在不可告人的交易。但即便如此,扶水江姓就一定会帮江家转移财产吗?若是,他们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难道……
岑杙脑子里叮的一下,想到了一个不太乐观的可能。
此次扶水江姓总共来了六条福船,每条船的载重都在百吨以上,别说十万两黄金,就算百万两黄金也仅重五十吨,想满载而归是不可能了。难道他们单纯只是想摆阔来的?
还真不能否决这种可能。世上的确存在这种人,乐于把财富在人前显摆,能摆多阔就摆多阔。
当街撒钱,不就是绝好的证明吗?岑杙往外瞅了瞅,这支宝马香车,丽服藻饰的队伍,就差把“有钱”两个字刻脸上了,愈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而就在此时,前方一阵拥堵,并波及到了仍在欢喜雀跃的后方。
岑杙正要问怎么回事,突然就听见一个高嗓门的男声在大声叱骂,用词格外粗暴接地气,一下就把整个热闹的气氛拦腰斩断了。大家都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生怕听不见他在骂什么。
岑杙也竖起了耳朵,趴在车窗前听了半晌,总算搞明白了怎么回事。
原来,撒完钱的扶水江姓,兴高采烈地去登弘献伯的门,不料,却在门口让一群仆人给拦下了。理由是,弘献伯正在内院招待贵客,不太方便露面,让他们先在门外等一等。
作为刚刚宣布与江阳江姓成为一家人,并出了巨资修复江家祠堂的有功者,扶水江姓的来宾们岂能接受这一解释,于是不顾阻拦,当场就吵着要进门。
许是那伙仆人说了什么刺激人的话,带头的那几个当场就炸了,开始骂他们狗眼看人低。别看他们操着外乡人口音,骂起人来跟在自己家主场似的。那伙仆人几无还口之力。
终于,这边的吵嚷,引来了弘献伯的大公子江还恩。
他在门前一通解释,原来弘献伯确实在宅里招待贵客,包括伯阳侯、季阴侯在内的江阳郡一众官员此刻都在里面会谈,暂时脱不开身来招待他们,但是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果品,请他们先去别院稍事休息。
他说话还算客气,暂时平息了扶水江姓的怒火。然而讽刺的是,他话音刚落,又有一行人前来登门,却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轻而易举地进了门。
去而复返的扶水江姓家主江彬武,指着那行人怒火中烧地问:“为什么他们这些外姓人能进,我等本家人反而不能进?”
江还恩表现得十分尴尬,但是却无意间露出了腰间悬挂的崭新鱼符。在玉瑞只有官身和有爵位的人才能佩戴鱼符。刚才进去的那几个人,他们与扶水江姓唯一的区别,便是腰上那象征官身的鱼符了。
事已至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方是在介怀他们的商人身份,在玉瑞商人地位尚低,是不可登大雅之堂的,自然就不能与荣升弘献伯的高官显贵们共济一室。奇书屋
隔着一面遥远的大牌坊,岑杙都感受到了扶水江姓诸人所受的侮辱。方才有多出风头,而今跌落的就有多惨,即便他们大闹一场,也是情有可原。但意外的是,那江彬武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竟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转身去了别院。而其他亲友也都灰溜溜地散场,认命般地尾随在他的身后。
江还恩也没有再次谦让,微笑着在门前鞠了鞠手,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这场闹剧就这样被平息了,但岑杙心里却并不平静。她突然意识到,她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一个几乎无法挽回的损失。
这时,船飞雁走了过来,一脸歉意地道:“岑杙,我过来给你说一声,你托我办的事,我可能办不成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把祠堂看的特别严,连大房的亲自去说都不成。后来我又叫四叔去,也不让进。我看,他们八成怕我们进去,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线索,证明此次大火与大房无关罢。我实在是没法子了,你非得要进去吗?如果非要去的话,我再去找二房的人试试,或许他们可以进去。”
岑杙忙道:“不用啦师姐,你忙你的去吧,我进不进都一样,不是非得进,不用再管我了。”
船飞雁真的挺过意不去的,她很少跟人打虚空包票,办不成挺跌面的,“真的?”
“真的,真的,放心吧。”岑杙宽慰地笑道。
“那好,我那边正好还有点事儿,先过去了,你和弟妹当心点,不要光顾着凑热闹了。”
“知道啦!”
岑杙目送她远去,暗自嘀咕,“看得这么紧,八成有猫腻。”既然明的不成,那就来暗的。她叫来居悠,在她耳边嘱咐一二,后者轻轻蹙了蹙眉,像是不明所以,但终究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人流中。
“你派居悠去做什么?”李靖梣将她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
岑杙拉上车帘,郑重地告诉她,“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嗯?”
岑杙不忙先说,让舟轻把马车赶到前面那处僻静的胡同,远离人群。她指着前面的小路道:“就在刚刚,我在这条路上,因为情急撞翻了两个泥瓦匠。他们操着外地的口音,抬着一个装着各种刷墙工具的铁桶,但是手上却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都是新近一两天内磨出来的。”
李靖梣疑惑地拧紧了眉心,“然后呢?这有什么关系?”
岑杙道:“他们来的方向是江家祠堂,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是为江家祠堂做工的泥瓦匠。我听师姐说,江家请的这批泥瓦匠,大部分都是懒汉,三天时间只清理完了内院杂物,手上怎么会有如此剧烈的磨损呢?何况,他们的桶里除了刷墙铲,居然还有齿镐、铁锥等特别尖的挖井掘地的工具。”
“最可疑的一点,我要想帮他们扶铁桶的时候,他们表现得很抗拒,明显不想让我碰,好像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递给他们银子的时候,他们也很紧张,不愿意收,还是我硬塞进去的。”
“后来我越想越觉得,他们的行为举止很蹊跷。还有他们的穿衣打扮,以及抬铁桶的那道杠,看起来特别眼熟。”说到这儿时,她突然拍了膝盖一下,“可不就跟码头那批卸货的人,穿的用的都一模一样的吗?”
为了佐证所想,她又叫来舟轻,“欸,舟轻,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码头看到的扶水江姓的船只?你说,旁边还有一艘泥瓦匠的船,船上装的江家订的琉璃瓦。”
舟轻道:“记得,那些琉璃瓦是用来修缮江家祠堂的,听说已经到岸送了好几趟了。”
岑杙:“那他们用的那种木头杠你还记得吧?”
岑杙又专门给他比划了一下,“这么长,不是扁担,就是一条木头杠,有点像抬轿子的轿杠,一般这种木头杠,会用来托举特别重的重物,压在肩上也不会变形。”
舟轻点头道:“记得,他们确实用的杠,那批琉璃瓦应该挺沉的,用扁担的话容易晃。”
岑杙:“不仅晃,还会发出瓦片摩擦的动静。但如果换成杠,无论你抬的是什么,它都不会变形,也不会剧烈摩擦,外人都很难发现桶里装的是什么。”
舟轻:“是这样的。”
岑杙把目光投向李靖梣,“我说这么多,其实就是为了说明,在江家祠堂做工的,和外地乘船送琉璃瓦的,很可能是同一批人,就算不是同一批人,他们之间也有很深的联系。”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整个事件,从江家祠堂被烧开始,都是对方提前布好的局。而这批泥瓦匠,他们承担的其实是最为关键的转移金库的作用。”
这句话好比巨石投江,在李靖梣眼底掀起清晰可见的波澜。
“我承认,之前是我把事情想岔了。我把他们转移金库的时间一厢情愿地默认在了祭谱大典上,我以为这样他们就可以掩人耳目。但是我却忽略了,他们即便再明目张胆,所为也得切合实际。毕竟那么大一笔金库,不是说搬就搬的。”
她有些自嘲道:“我急着和你来祭谱大典,就是想看看,他们到底会用什么办法,搬走这批巨额的黄金。就好比在一棵苹果树下看它们怎么长出梨来,出发点就是错的。事实上,苹果树根本长不出梨,一个祭谱大典,也根本转移不走这么多黄金。他们根本不是通过扶水江姓转移的黄金,而是通过这批不起眼的泥瓦匠,他们转移黄金的时间,也不是在祭谱大典,而是在江家祠堂被烧毁的那一天。”
她大胆地假设道:“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先把祠堂烧毁,然后打着重修祠堂的名义,招徕一大批亲信泥瓦匠。利用这批泥瓦匠当掩护,掩盖他们挖掘地下金库,搬运黄金到码头的事实。”
“他们不分昼夜地赶工,白天刷墙磨洋工,到了半夜,众人熟睡时,就可以用赶工、换班的名义,将大量的黄金抬往码头。他们还可以用骡车搬运。即便你在深更半夜被外面的车轱辘吵醒,你也会认为是江家在急着赶工修建祠堂,而不会联想到他们在搬运黄金。”
“而等泥瓦匠们将黄金运到码头,在码头停泊的泥瓦船,又会以送琉璃瓦的名义,将这批黄金经由水路运出江阳。这一切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发生的,整个计划安排的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几乎没有人会怀疑到他们身上来。地下金库就这样被人蚂蚁搬家式的悄无声息地转移了。”
说完这些,她的呼吸都有些轻微的颤动,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对自己后知后觉的懊恼和沮丧。
李靖梣悄悄捏了捏她的手,以自己的方式送上贴心的安慰。岑杙心里有些回暖,反握住她的手,“之前你问我,地下金库的鼻窍在哪里,现在我有百分之八十的肯定,地下金库的入口,就在江家的宗祠之内。剩下的百分之二十,还需要居悠的确认。如果真如我所料那般,他们烧毁祠堂的举动就是一次有计划的,天才般的设计,是整个黄金转移步骤中最重要的龙头。说真的,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佩服他们。”
把她这个归云钱庄庄主耍得团团转。
而真正让她醒悟过来的,还是刚刚发生的那件事。
扶水江姓被弘献伯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假如现在黄金还在转移的途中,扶水江姓又是最关键的一环,他们是不会受到江家如此轻慢对待的。江逸范只会更加小心翼翼地照顾他们的情绪,以防计划中途出现任何闪失。
唯一的解释,金库已经被安全转走,江逸范没了后顾之忧,扶水江姓的可利用的价值,已经所剩无几了。而他们本身的存在,反而成了弘献伯不愿正视的黑历史。
这就是现实,通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来体现。吃惊失落的何止是扶水江姓,还有后知后觉的无数个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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