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委会成员正站在主席台上发表演说,内容大概是什么体育精神或者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陈词滥调——对于此刻的幸村来说,那些透过音响传递出来的声音就像被一层柔软的膜过滤了一般,从充满层层含义的语句化为单纯的音节,毫无意义。
幸村微微仰起头,站在领头位置的他身前毫无遮挡,从天空径直投射下来的炫目阳光让他不由眯起眼睛,模糊的视线让他产生一种身心分离的奇妙错觉:他的身躯还站在球场上聆听着演讲,而他的灵魂则好似已经飘入无边的天空,地上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幸村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走神”,按理来说作为立海的部长他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失礼的事情,可他却难得任性起来,放任自己沉浸在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奇怪悬空感之中。
于是时间好似被按下了加速键,无论是冗长的演说还是激昂的鼓励甚至是奖项宣告,都像是被按下加速键一般飞快从他身旁离去,周围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宁静,只有胸腔内规律平稳的扑通声是那样清晰。
“关东大赛的冠军是——立海大附属中学!”
要上台了。幸村如此想着也如此做着,他保持着微笑迈开双脚,一步又一步。
在外人看来比其他学校部长都矮了一个头的幸村却拥有着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的存在感,沉稳的步伐和自信的姿态让不少观众感慨不愧是立海的部长在如此荣耀面前也夷然自若——没有一个人看出现在的幸村依然还在神游。
从地面走上主席台领奖位只需三层台阶和五小步,幸村抬脚踏上第一层台阶。
对幸村来说这种神游的悬空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准确地说,自从赢下关东大赛第一场比赛的那刻起便已经出现,只是那时就像被春风拂过一般轻微又短暂。但随着一场又一场的胜利,随着他们距离关东冠军的目标越来越近,这悬空感便越发清晰,迅速占领了他的生活。
幸村知晓这并不正常——或者说在他十几年的记忆中这种体会还是第一次——他却依然选择放任,甚至连探索其缘由的念头都没有。因为这种悬空感并非完全是忽略外界的走神,它更像是灵魂摆脱躯壳的束缚自空中向下的俯瞰。
如果以游戏为喻的话,那么就是从游戏内的主角变成游戏外的玩家一般,他不再是只能看见眼前物思考现下事被局限在一方屏幕内的小人,而是能够纵览全局分析全盘冷静决定角色每一步行动的主人,他不再是他,却仍旧是他,这也是外人看来他一切如常的原因。
只不过真的毫无影响吗?
他的答案是,否。
第二层台阶。
最初只是一次小小的失眠。
那天晚上圆月高悬,他按照习惯与家人互道晚安后便回到房间,盖好被子合上双眼。空调保持在最佳温度,亲自挑选的枕头柔软舒适,刚洗过的被窝散发着母亲喜欢的薰衣草香味,是再合适不过的入睡环境——本应如此才对。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一分钟也兴许一小时,他重新睁开双眼,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为他的房间染上一层月白色——这并非清晨应有的景色。他从床上坐起,他没有自欺欺人的习惯,失眠了便是失眠了,与其躺在床上等待不知何时而来的睡意不如做点实事消耗点精力。
只是当他打开台灯坐在桌前时才发现,手头上剩下的不是需要等待时间推进的事项就是还很遥远的计划,一时间竟找不出可以做的事。他一手托腮,一手转着签字笔,难得抽出些许思绪去考虑现在的状态。
他并非没有失眠过,可那一次是他首次在俱乐部凭借自己的技术和谋略打败高年级前辈所导致的兴奋难眠,□□虽然疲惫但精神却很亢奋。他现在仿佛悬在半空,躯壳与他之间只剩下藕断丝连的细线,身体的感官信号化为直白而冰冷的字符,精神更是冷静得过于清醒——这个状态与其说不好还不如说好得可怕——他有自信在这个状态下即使面对讨厌的化学实验他都能撇除情绪的干扰完美完成。
暂时想不出来原因的幸村便干脆把他当作一次偶然的意外,实用主义的他不打算浪费这种状态,思考间从墙上标着几个红圈的日历上获得了灵感,便取出已经和柳定好的集训计划开始删删改改,直到他接收到身体疲惫的信号才停止。
自那之后,悬空感便愈发侵入他的生活——或者说他也没有阻止甚至主动尝试,毕竟精神变得更容易集中,思绪也变得更加清晰,而最终集训菜单也在多次修改后变成了全新版本。
但这些还不是悬空感给他带来的最大影响。
第三层台阶。
昨天的正选会议他不仅吓到了同伴们,也吓到了自己。
在举行会议的时候他再次进入悬空状态,并充分发挥悬空时的敏锐,分析出六角黑马的本质是精神力作祟。本以为会议就会这样顺利推进下去,却最终生起不该有的波澜——他在决定出场位置的环节举起了手。
为什么他要举起手呢?在手臂抬起前的瞬间,他已经分析出数条不应举手的理由:队友们的实力足够漂亮赢下决赛;立海的气势已经无需再用部长压阵;比起他其他人更需要比赛磨砺;六角黑马的威胁对进行过精神力特训的队友们而言最多只是头疼;他居于幕后远比此刻上场要有利于全国大赛等等等等。
他能罗列出太多不出场才是对现在立海发展的最优选择的依据,但这些都在一条断断续续的信号面前冰消瓦解:
我想出场。他的身体如是说。
这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就像是正拿着游戏手柄确定行动选项时,被操控的角色突然回头透过屏幕告诉你它想选另一个选项。
明明悬空状态下他对身体是有120%的掌控权的,明明躯壳是不应该存在意志的,明明作为意志核心的他都没有这种想法,但事情就是这样在幸村眼前发生了。
幸村从来没有掩饰过对自己的掌控欲,这种从未出现过的“叛逆信号”本应让他产生警惕,可在那一瞬间他的好奇却占据了上风——满足躯壳的欲望似乎也很有趣。于是他笑着操纵着手柄选择了另一个选项,就像是在看一杯盛满红酒的的高脚杯立于桌沿之上,它的平衡却因为酒液的自发旋转而变得岌岌可危。
薛定谔的猫只有在打开盒子的时候才能知道是死是活,这个酒杯的结局也只有注视着才能知晓,而他选择亲眼见证。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不可能输。
幸村已经走上主席台,他向领奖位置迈出第一步。
在调戏了一番队友后幸村顺理成章拿到单打三的位置,他本期待着身体会有什么新的信号但它却就此沉默,取而代之的是悬空感正式全面侵蚀他的生活。
他的精神高悬天际,以一种绝对理性的状态见证了关东决赛的开始,见证了立海的双打连胜,见证了立海离十四连胜只差最后一步——他的比赛。
一切皆如预想般顺利。
他从教练椅上站起,四周立刻爆发出兴奋的吼声。他明白那些兴奋的情绪因何而起,也理解众人惊喜的言语为何而生,可他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
眼前的赛场在他眼中与网球部内的赛场没有任何差别,而他要做的事情更是只有一件。既然他相信也笃定自己能够获取胜利,自然就对早已书写好的结局没有任何忐忑或者疑问。
没有惊便不存在所谓惊喜,他只不过是要去做一件每次上赛场都要做的事情而已,不是吗?
幸村拿出球拍热身完毕,走上球场与对手握手,微笑着点破其之所以被称为黑马的关键,成功在对方坚若磐石的精神力护罩上敲出一丝缝隙。
幸村始终认为,比赛早在裁判宣告前便已经开始。
但在裁判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却难得分出一丝心神思考着赛场之外的事情:昨天的信号只是一时的错觉吗?
第二步。
当然,这小小的困惑并不会影响到比赛的进程,在精神力对幸村收效甚微的前提下他对手行动中的破绽更是一览无余,明显得犹如白衣上的污渍,哪怕幸村只是按照往日的步调也足够以碾压的姿态占据前三局的胜利。
时间到了。幸村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下了定论,他知晓他的对手会在即将开始的第四局展开反攻,也知晓对方会尝试用精神力麻痹他,但更知晓这些招数对他不起作用。他已经可以预测接下来的比赛走向:对方不断用精神力模糊自己的定位,而他则瞄准对手因为放松而露出的空隙回击,四次挥拍便能结束一局。
是的,一切本该顺利到连柳都无需浪费笔墨的程度。
但在网球飞速向自己接近的瞬间,曾经让他改变选项的信号再次出现,于是这一瞬间便成了无限。与会议室上清晰明了的意思不同,这次来自躯壳的表达断断续续,好似打上层层乱码让人无法解读,只是其中蕴藏的高昂情绪却依然被他捕捉。
这次你想做什么呢?悬在空中的他对着自己躯壳轻声呢喃,却眼也不眨地再次放松身体的掌控权,选择另一个充满未知的乱码选项。
不,不是未知。即使这副躯壳似乎想要违背他这个主导者的指示,却不会违背他们共同的目标,更何况操控权还依然被稳稳地握在他的掌心中。
天空之上的主宰者垂下眼睑,他俯瞰着地面,看着另一个“自己”顺着对手的暗示将球送回他的好球带,然后预料之中地将其球拍击飞。
希望“我”的行动不会让我失望。幸村如此想到。
第三步。
繁琐。无意义。浪费时间。
这是幸村对刚才第四局的评价,他能分析出“他”如此做是为了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比起无视对方的反击顺着对方意愿却无法实现目的的方式能让对手精神在质疑和肯定之间来回拉扯,通过给予希望的假象来增强迎来末路的绝望,这是个好思路却并不高效。虽然他尊重每一位选手但这纯粹是大材小用,而且还会引起全国大赛对手的警觉。
是时候中止了。他如此想着也如此做着,就在彻底恢复掌控权的途中,来自躯壳的声音再次响起,那道声音好似奋力挣脱什么束缚打破什么墙壁一般来到他的跟前,虽然依旧稀碎却终于传达出“他”的想法——
比赛不能就这样结束。
幸村眉毛微蹙,他相信同为幸村精市的他们都不会违背以胜利为食的天性,只是不解对方的目的所在,于是在无限拉长的时间缝隙中他询问“他”为什么。
只是“他”的声音再次变为支离破碎的噪音,哪怕想传达再多也无法被人接收,而“他”也在意识到后沉默下来,只是他知道“他”的不甘心。
幸村再次垂眸看向此时正停留在空中向下扣杀的躯壳,他看见“自己”维持的微笑,看见对手眼神的惊愕,看见观众们脸上的兴奋。他不能感受到却能理解此时球场上扬起的风是那样的燥热。
好吧。幸村笑叹一声,从威慑的角度上来说适当展现一些实力也有利于凝聚立海的气势,虽然会激起他校的警惕但从侧面来说也能促进队友的成长,他告诉另一个“自己”可以实现“他”的想法,不过要由他来主导。
这不是询问而是命令,但“他”就十分爽快地同意了,那道声音便就此沉寂,于是时间再次开始流淌。
第四步。
一切尽在掌握。幸村并不知晓对手有着怎样的过去,但他能够看见对方心中筑起的石墙上的裂缝,于是他给出了一个选项然后见证对手亲手打破禁锢自己却又保护着自己的石墙,而从那石墙中爬出的,是沐浴着火焰却赤身裸体的婴儿,稚嫩而柔弱。
他听见对手的感谢,真心实意的感谢。但他知道他只是给予了一个饵料,既然对手亲手选择上钩,那么后面不管发生什么也是他自己选择的结局。
落下舞台幕布的牵引绳就此被幸村握在手中。
幸村唤醒了从出生便一直陪伴自己的伙伴,如流水般的精神力在他的指挥下汇聚成高耸的海啸,第一次毫不遮掩地向世界展现着它的獠牙,仿佛下一刻就能将猎物撕咬致死——但也是仿佛。幸村没有选择向对手倾泄那股海啸,他只是单纯地将精神力面纱掀开一条缝让世人窥探,这一星半点作为威慑便已足够,未知才是人类恐惧的根源,即使这份摄人的存在感依然将对手逼得无法喘气。
他并没有打算将对手拖入yips,对手的实力还未让他感觉到威胁,只是在经历了“突变”以后觉醒侵蚀属性的精神力已经自发将对手心中的恐惧无限放大,如果不是对方在精神力领域修行有成恐怕早就已经崩溃了。
但幸村不认为他还能坚持下去。yips的恐怖之处并不在于失去五感而在于直面自己的恐惧,哪怕唯一一个超出设想的六角教练的插手也不能阻止这个进程。
幸村什么也没做,或者说他只是继续按部就班地将落在自己场地的网球打了回去,无关对手无关场地,亲手让幕布落下。
6-0。一个理所当然意料之中的结局。一个早就被他写好了的未来。
立海的关东十四连胜。
第五步。
掌声,欢呼声,尖叫声,在结局尘埃落定的刹那所爆发出来的所有声音。如果音量能以光的形式展现,那么此时的球馆想必如太阳一般刺眼,也如火焰一般热烈。
但幸村并没有被这股情绪所带动。悬在空中的他内心十分平静,外界的热闹情绪好似被层层看不见的膜过滤,传达到少年时便化为纯粹的音节,而唯一的杂音也已然在躯壳中沉寂。他并非不喜悦,所有的胜利于他而言都是甜美的果实,只不过他早已在无数次预想中尝遍了滋味,于是在真正品尝的那一刻感受到的便非惊喜而是印证:
比赛的胜利,果然一如既往的美味。
于是心情愉悦的他大方回答了对手的提问——虽然这个问题也没有隐藏撒谎的必要——却在回归队伍的下一刻便被队友们的热情淹没。
这些欢呼雀跃和嘘寒问暖的核心表达都是他们立海成功拿下关东十四连胜的事实。幸村是单打三,他的比赛是关东决赛的第三盘,他的胜利为决赛天平加上最后一块砝码,于是团队的胜利也就此落入他们掌心,所以他微笑着附和队友们的话语,欣然接受他们送上的体贴,亲切地与队友们相拥庆贺,一同为荣光的延续喝彩。
幸村你好厉害啊。整理背包的间隙间丸井突然向他插话,用手指挠了挠发红的脸颊有些难为情地嘟囔为这样确凿的胜利而兴奋得手舞足蹈的自己就像是长不大的小孩一样,感慨他什么时候能够像幸村这般稳重。
丸井就继续保持丸井的样子就好了。幸村笑着回复,他微微向丸井的方向侧过身子,竖起手掌悄声向丸井诉说自己其实也开心得不得了,只不过作为部长他得保持威严,所以他的那份兴奋劲就拜托给丸井了。说罢他伸出手指抵在唇上,向丸井眨了眨眼,表示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丸井睁大了双眼,立刻拉紧嘴上的拉链,就差向天发誓时被真田扯住了衣领,然后被无情地拖回去接过他丢给桑原的清扫工作。
幸村看着不远处吵吵闹闹的一群人轻笑出声,他并没有对丸井撒谎,个人的胜利和团队的胜利都是胜利,两者同时得到自然美味也变成了双倍,他现在可是身心都舒畅得紧啊。
所以即使六角教练与他说了那番话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本届关东大赛的冠军是——神奈川县立海大附属中学网球部!现在有请——”
主持人在一旁进行颁奖仪式的例行工作,通过音响扩散的声音响彻全场,而站在台上的幸村也将全场纳入眼中:远处观众席上的人影清晰可辨,有不认识的陌生人,有熟悉的同学校友,有亲密的亲属好友;近处球场上列队整齐,有面带不甘的败者,有眼带挑衅的对手,还有昂首挺胸的队友们。
他们都在看着他。
幸村知道,今天到场的观众——尤其是来自本校的学生——远比上一届的多,造成这一现象的理由幸村也十分清楚:因为一年级的他成为了立海大的部长。
自他上任以来,各种流言质疑从未停止,即使随着时间的推进校内对他的认同度不断提高,但对外他仍然成了立海大的“弱点”。虽然他从不在意外界对他的评价也从未要求别人为他呐喊助威,但现在看着观众席,看见上面自己的队友、同学、家人还有其他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共同喊着学校名字、喊着他的名字,原本在身躯中沉寂的杂音再次响起,带动连接身躯和精神的牵引线晃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纵然依旧是他无法辨别的话语,可他却觉得这是一首比凯旋之歌更温柔,比晚安小调更激昂的旋律。
安静下来。悬在空中的他对躯壳的“他”如此说到,你我都清楚这不过是被集体的精神力浪潮所感染而生的情绪,我们可以感受但不能被感染,情绪可以是我们的武器但绝不能成为左右我们行动的因素。
越是在精神力领域钻研,幸村对精神力的警惕便越深,既然自己能够通过精神力去影响他人,那么就存在别人利用精神力操控自己的可能性,今日他可以凭借精神力战胜他人,那么明日他人也可以凭借精神力战胜他。
若将网球比赛比作赌局,那么在别人眼中幸村精市无疑是手握最强手牌的人,可只有幸村自己知道在他手中的不过是比他人稍好一些的牌面而已。论力量他不如真田强悍,论计算他不如柳精细,论天赋他不如毛利超群,论技术他不如丸井灵活,论体能他不如桑原优秀,论精神力他不如仁王创新,他手中的牌并不如外人所想的那般强悍。
他比谁都清楚,幸村精市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甚至最初的他还是个远比他人体弱的早产儿,唯一能称得上好牌的只有仍在迷雾之中前途未知的精神力。
可是普通人幸村精市想要赢下这场牌局,想要赢下下一场牌局,想要赢下未来无数场牌局,所以普通人幸村精市只能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手牌,利用所有能利用的方法,挖掘所有能挖掘的潜能,用再平常不过朴素不过的时间与汗水去填补与真正天才间的差距,用绝对冷静的心去衡量每一次出牌时机,用所有手段去准备所有的可能。
他的比赛不是纯粹技术与体能的碰撞,而是不顾一切堵上意志的战争,他要的不是赛场上与对手的相视一笑,他要的是切切实实落到掌心的胜利。
幸村精市最大的底牌是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的执念,对胜利的执念。
所以所有妨碍他胜利的东西他都会舍弃,即使是情感。
一双有着厚茧的双手捧着金色奖杯出现在幸村面前,黑色西服的身影挡住了那些望向幸村的目光与情感。流线型的边缘,璀璨的耀金色,底座醒目的名称刻字,这就是今年关东大赛的冠军奖杯。
幸村伸出手,准备从嘉宾手上接过他们的回报。
是的,回报。
所有的努力都不一定会有回报,但没有努力就不可能得到回报,而在网球这个战场上,胜利就是那个回报。幸村不相信所谓命定,自然也不信世上有绝对胜利之人,所以他通过不断堆砌可能性去成为最接近胜利的人,这就是他幸村精市的胜利之路,也是他信心的来源。
但团体赛不同,它的胜利和单打比赛的胜利完全不同。
幸村有自信能够确保自己的胜利,但这只是达成团体比赛三个胜利条件的其中一个。
幸村讨厌输,非常讨厌输,哪怕团体赛中他赢了他那一场。但世界上只有一个幸村,他不可能成为其他人也不想强迫别人成为他,而这些其他人却恰恰是取得团体胜利的重要因素,是他一个人也比不过的影响力。
幸村本无意去追求这种因他人而生出万般波澜的胜利,可他要命的好奇心与好胜心却推着他看到了立海的比赛,看到了他们的喜悦与不甘,看到了他们与自己相似的执着,也由此生出了穿着这样的队服与队友们一同庆贺胜利的小小念想。
但幸村讨厌输。所以他将最有可能成为同伴的真田劝诱过来,一同在校门前许下约定,这样一来胜利的条件几近达成三分之二,稍后认识的柳又将他们的胜率推进到90%,剩下的10%就要靠部长和其余队员们的努力了。
这样就够了吗?这样就够了吧,毕竟他只是个部员,毕竟梶原部长的行事作风和实力也足够担得起团体赛的重任,所以他只需要继续践行自己的目标提升自己的实力就好了。
但是真的够了吗?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内心就一直在反复询问自己这个问题,越是和同伴们相处,越是了解立海的历史,越是接触历代部长隔着时空留下来的讯息,幸村就越是感到饥渴,心底的空洞在不满足地叫嚣着。
团体赛胜利既然也是胜利,那凭什么他就不能去用自己的手、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团队去摘得桂冠?他要切切实实的胜利,他要稳稳当当的胜利,他要势在必得的胜利。
团队比赛的胜利和单打比赛的胜利别无二致,只不过前者胜利的条件要更繁琐罢了。
所以他和梶原达成了共识,和真田、柳成为了共犯,用一年级的身份坐上部长的位置在网球部掀起飓风,和所有人一起共建一只所向披靡、名为立海的队伍。远比其他学校艰巨的训练方法,远比其他学校繁重的练习时间,远比其他学校更残酷的淘汰机制,幸村要用这三个“远比”去搭建通往高处的坚实台阶,只要这台阶足够稳、足够高,胜利便理应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是的,就如同眼前的金黄果实。
这是他们的胜利。
幸村伸出的双手触碰到奖杯底座,嘉宾捧着的手也从奖杯离开,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接下来他就该向嘉宾道谢然后发表一番获奖感言结束这场颁奖仪式,带着队伍重新回到他们的球场。
是的,理应如此。
但在这一瞬间,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引力骤然狠狠攥住悬在空中的他,以不可阻挡的雷霆之势将他自天际拽落,悬在空中的他没有着力点也没有翅膀,只能狼狈地、无助地、束手无策地坠落、坠落、不断坠落,撞破一层又一层无形的屏障、穿透一条又一条无名的边界、然后彻底地跌进无垠的海洋并向那深渊滑落。
海水包裹住他的身体,冰冷的液体化为滚烫的岩浆从他的口鼻肌肤侵入,占据他的五脏六腑,占领他的心智与头脑,点燃每一个细胞,炽热的温度好似要把他燃烧殆尽。
这应该是极其危险的,但奇诡的是幸村却生不起半点危机感,那些灼热的海水比起异物更像是天生就是他的一部分,不存在排斥也不存在阻拦,这不是侵入而是回归,这不是燃烧而是融合。
不,不对,反了。幸村恍然发觉,不是那些海水回归了他,而是他回归了这片大海,或者更准确地说,这片大海才是真正的幸村精市,而那些淹没他同化他的正是此前被他压制舍弃的无用情绪,更是幸村精市真正从心底喷涌而出的情感,炽烈的,炙热的,灼烧的。
在这片回归原点的大海中,幸村明白了前因后果,明白了起承转合,那些令他下意识回避的、下意识忽略的、下意识遗忘的,都扯去了遮挡的幕布重现世间。
是什么将他从高空拉下?是什么重新呼唤出这些情感?是什么成为他回归的契机?
——答案就在我们的手上。
此前一直无法辨析的言语这次却清晰地传达给了他。幸村向前望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幸村精市。只见另一个他用修长的食指指向幸村的掌心,微弯的双眼好似在问他为什么不低头看一下那个答案。
不用看了。幸村轻叹了口气,他没有低头而是将双手举起置于两人中间,而掌心之上的物体终于褪去它朦胧的面纱,答案再明显不过不是吗?
那是一座金黄色的奖杯,一座样式寻常、质量正常、除了象征意义外再无其他价值的奖杯,一座轻到无须费力便能轻松举起的奖杯。
可就是这样一座奖杯将幸村拉回了人间。
这可真重啊。幸村垂眸看向双手间的奖杯,他的双手根本没有用力,可那厚重的触感却让他觉得像捧着一座城、一座山、一个世界。他似叹似笑,真的是超出他想象的重啊。
自参加比赛以来,幸村捧回了无数奖杯,有他们网球班搞的趣味比赛这般鼓励性质的,也有全国青少年大赛这般权威证明的,但没有任何一座能重到像现在手里这座那样让他几乎觉得无法举起。
究竟是哪里不同呢?
幸村一只手轻轻抚过奖杯,光滑如镜的表面映照出的却不是他,而是数不清的、本不该在此的身影。
真田、莲二、毛利、大谷、岛田、蓝井、梶原、丸井、胡狼、仁王。另一个他用食指轻轻划过这些熟悉面孔,温柔地呼唤他们的名字,当他停下来时,幸村自然而然地接上,开口辨别那些他只在记录和照片中认识的人,石戸,日向,南谷,源……
被他们叫出姓名的面孔有许多,他们不知晓姓名的身影却更多,但幸村知道他们都曾经是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的一份子,他们的汗水、他们的意志、他们的存在都被这座奖杯接收、见证、记录。
这是我们队伍的奖杯。幸村抬眼望向对面,用笃定的眼神道出事实。
这也是立海网球部的荣耀。对面的他同时抬头,双眼率直地与幸村对视,唇角的笑意不曾遮掩,用温柔的情绪叙述感受。
这是今年的地区赛奖杯。
这也是铭刻立海历史的石碑。
这是付出后应得的奖杯。
这也是我们应传承下去的立海王冠。
在这片大海中他们的思维彼此相通,他们的内心彼此相连,无需言语便能沟通,无需思考便能理解,好似回到了曾经。
它只是个奖杯。幸村与另一个他对视许久,最终轻叹一口气看向手中平凡却非凡的物体,但也不仅仅是个奖杯。他用双眼临摹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它记载着过去的时间,承载着现在的荣耀,传载着未来的火炬,它的轻是材料的轻,它的重却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只能用心去感受的重。
所以“我”才想这么做。另一个他笑意渐深,垂眸看向那个映照出无数人的镜面,用那只拿起过无数次画笔也握过无数次球拍的右手在镜面上点染勾勒,“我”想要这个奖杯染上我们队伍的颜色,“我”想要这个奖杯刻上幸村精市的名字,“我”不满足于只是成为这上面无数人的其中一个。
“我”想要的,“我”要做的,是成为这幅历史长卷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另一个幸村完成手下动作抬头微笑,紫色眼眸中是无法填满的欲望漩涡,是永不熄灭的野心火焰。幸村再次轻叹一口气,这该死的好胜心啊。他感慨一句,也仅仅只是感慨一句,同为幸村精市他如何不明白缠绕那在他灵魂上无法剥离的执念,他不用看便知晓在另一个他手下的是自己的自画像。
你是会规划路径的理性,所以为了比赛的胜利你压制我、剥离我、扼杀我,但只要心还在,因同伴而生的欢愉与踌躇、因比赛而生的兴奋和焦虑、因胜利而生的激动与松懈就还会填满这具躯壳。另一个他笑弯了双眼,将手附在幸村手上,与他一同担负起这凝结了立海无数代努力、承载过无数立海人灵魂、汇聚了立海所有人思念的重若泰山的奖杯。他向幸村发出邀请:但比赛已经结束,只有现在也好,坦率地接受我吧,我们两个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幸村精市不是吗?
你是会影响决定的感性,你也知道因为你而改变了多少道路。幸村合起双眼,感受着手背上滚烫的温度,但比赛已经结束,未来的轨道已经铺好,所以只有现在也可以。
啊,哪怕只有现在。另一个幸村同样闭上双眼,无数的气泡打着转从海底升起将他们遮盖。在这阵温柔的气泡漩涡中,他们两人的身影逐渐消散。
他们因追求胜利而分离,又因担负荣光而回归,他们再次融进这片海洋,不分彼此。
幸村睁开双眼,手捧奖杯昂首挺胸。没有人知道在这一眨眼的间隙有一位少年从神坛上走入世间,所有人只看见这位紫发少年深色自然地向颁奖嘉宾道谢后接过主持人的话筒,他们都在屏气凝神等待着少年的话语。
此前幸村早就打好了获奖宣言的腹稿,但当嘉宾向侧边退开一步重新让出面前的视野后,不再压抑感性的他立刻被无数情绪交织共鸣形成的洪流所吞没。在这片绚烂万分的洪流中他看见了自己队友的自豪与兴奋,看见了对手的不甘与遗憾,看见了观众们的期待与祝福。于是在这一刻他抛却了曾经的预设,放弃了所谓的合理,他将话筒举到嘴边,柔和了眉目。奇书屋
“我们立海从未想过让这座奖杯落入他人之手,十四连胜只是我作为部长的起点,却不会是我们立海的终点。”
少年的声音通过广播在这座球馆里回响,人们因为少年用狂妄自信取代应有的礼仪谦让而面露惊异低声议论,但幸村看在眼里毫不在乎,他只是笑弯了眉眼,继续用他清朗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向所有人说道:
“我以立海第部长第55任部长幸村精市的名义在此宣告,在我在任期间我们立海将会达成关东十六连胜、拿下全国大赛的冠军奖杯!我们立海的胜利毫无死角!”
他的话语犹如一枚落入人群的炸弹般炸出无数声浪,有人兴奋呼唤他的名字,有人无奈扶额,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喊胡闹,有人被逗弄得哈哈大笑,有人只是纯粹拍手鼓励,众人千姿百态,但无法否认的是他们都被这位因站在前网球选手的颁奖嘉宾身旁而显得过分纤细矮小的少年部长的话语捕获了全部思绪。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人,不经意间便耀眼了旁人的整片天空。
坐在观众台上的丸井难以压制自己澎湃的心潮,未来的蓝图已足够令人向往,但此时此刻站在台上的人才是他心脏雷鸣不止的原因。
“……真是的,根本不用拜托给我啊。”丸井弯起紫色眼眸低喃道,却不小心引得身旁竹马好奇一问,他摇了摇头糊弄过去,单手托腮笑着说:“只是觉得这清爽的笑容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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