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想堂堂正正的活在日头下，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负重前行的人只能背向阳光，目光落在脚尖，连抬头看一眼前路都格外艰难。
凌准这样走过，樊卫平是那个为他蹚过前路的人。
“你的心理评估报告我已经收到了，所以我们是不是也该让樊副的这份报告也结案归档呢。”
樊卫平的内部调查是项宁经手过的所有内调历时最长的，曾经在一段时间里连他自己都在刻意回避去处理这份内调。
凌准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微微看向一旁，这是一个回避且带有抵触情绪的表现，然而凌准回避和抵触的并不是完结这份内调，而是无论他说了多少次，督察局都认为他的供述有疑点，既然如此还要一次次的来问询又有什么意义。
邵泽看凌准一副不配合的样子，微抬下巴挑着眉问道，“凌队长，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樊卫平身为刑警在执行任务期间染上毒瘾，虽然是被迫，但归队后他不只一次戒毒复吸，这就是作风问题，一个连自律都做不到的刑警，怎么让人相信他不会监守自盗。”
凌准的目光像刀一样锋利，他本不想跟这个初出茅庐的督察废嘴皮子解释，看着他一张白白净净的脸，高人一等的自负表情，凌准就不禁会想到樊卫平那张胡子拉碴的大宽脸，无论多危险多难熬的日子他都是笑呵呵的。
可那么样的一个人，有一天会瘦的脱了相，勉强的挤出一个笑，连酒窝都看不出来了。那是他俩喝的最后一顿酒，街边随便找的一个大排档，那天下雪了，一整天也没见到日头，樊卫平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着抖。
临走时，凌准还跟他说，“老烦，过两天我妈腌香肠，到时候给你送几挂过去。”
樊卫平笑着点点头，那是他们闲聊时无数次提到的，姚女士的香肠，凌准称之为天下无敌的香肠。可是，樊卫平却还是能没尝到。
当天深夜，樊卫平给凌准打了一个电话，凌准被电话铃吵醒，没开灯就接了，通话时长4分22秒，樊卫平只说了“我是警察”四个字，然后只有失声的痛哭。
第二天，凌准就接到了樊卫平跳楼自杀的消息，坠楼的地点离他们喝酒的大排档只隔了两条街，那栋楼的楼顶能远远的看到市局大楼上的警徽。
“邵督察。”凌准异常的冷静，然而这样的冷静却连项宁都有些不寒而栗。“你那叠资料里的樊卫平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我认识的樊卫平，有些唠叨、也不算有多高的觉悟，但是，他是警察，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警察。”
警察两个字对于他们而言，代表着正义、法纪，是支撑他们直面生死的的信念。
邵泽多少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说起来这是他经办的第一个内部调查，一直到现在也关不了档，他确实是有些着急。
项宁微微叹息，他不像邵泽那样出了警校就进了督察局，他也干过几年刑警，知道警察这两个字的重量。樊卫平无疑是他敬重的老刑警，在缉毒一线干了十来年，刀尖上蹚过来的人，他原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项宁翻开了笔记本，这本已经用旧了的笔记本里，每一页都记录着樊卫平的事迹，从他的领导到他曾经的队员和同事，每一个人对他都有不一样的评价，但也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樊卫平不会监守自盗，他是一个对得起一身警服的警察。
“你们破案要摆事实讲证据，我们也一样，存在疑点就得把疑点解释清楚。”项宁翻到空白页，写下了今天的日期和时间，抬头望向凌准开始正式问询。
樊卫平参与的最后一个案子是中缅边境的一次联合缉毒行动，为了这次行动他已打入贩毒组织一年多了，凌准是作为补位协同的身份被缉毒队派入的。也许是因为身边有了同伴，那几年的卧底生活过的虽然惊险、艰难，但樊卫平和凌准都庆幸他们不是孤身一人。
案子轰轰烈烈的结束了，本该站在表彰大会上的樊卫平却被送进了戒毒所，在执行任务期间他被迫染上了毒瘾，一切的煎熬从那时便开始了。
案件中一批交易的毒品在最终清点证物时不见了，最后接触过这批毒品的樊卫平成了被怀疑对象，本该成为缉毒英雄的人坐到了警务督察局被调查席。
当时的情况很混乱，中缅双方都出动了人力，其中包括边境缉毒大队、香港毒品罪案调查科、国际刑警和缅甸军，而毒贩方面或死或伤，有落网的也有下落不明的，就因为樊卫平是最后接触过毒品的人，就因为他染上了毒瘾，他便落到了倍受质疑的境地。
凌准无法体会樊卫平当时的心情，但他看着樊卫平一次次被盘问，接着他的家人亲友都开始对他产生了质疑，戒毒后又开始复吸，他已经找不到能支撑自己的信念了。
四五年过去了，那批毒品依然下落不明，也许早已被某个毒贩偷偷拿走卖掉了，而樊卫平却为此背负着污名死在了那个雪夜。
项宁合上笔记本，凌准的口述从来没有变过。
“樊副的情况，你我都很清楚，他所遭受的质疑并不仅仅是因为那批毒品下落不明。”项宁顿了顿，有些惋惜的继续道，“组织上一直保留着他的警衔，只要他戒毒成功，他原本是可以回到队伍里，不必再去一线风里来雨里去，他可以在领导岗位上安安稳稳的继续做一名刑警。……但是，一次又一次的复吸，这才是让领导最终决定摘掉他警衔的原因。”
凌准将叹息压在心口，项宁说的并没有错，他们都很清楚身为警察远比普通人要更加坚守法律。
“项督察，我不想给樊副找借口，这是对他的不尊重，我只希望督察局能给他一个公正的裁定。……他自杀不是因为一批下落不明白毒品，而是他迈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他一辈子只想做一个好警察。戒不了毒，最痛苦的人是他。”凌准无奈而苦涩的笑了笑。
有些话凌准不想往下继续说了，事到如今他不想去判定谁对谁错，他也没有这个权利，他只是在想，如果当时樊卫平不是不断的质疑和问询，他会不会就能多一些摆脱毒品控制的可能性。
项宁临走时告诉凌准，樊卫平的内部调查这次真的要结束了，因为特殊所以更加慎重，项宁也是扛着压力，没有在樊卫平自杀后便草草的了结这个档案。
邵泽跟着项宁走出省局大楼，他有些懊恼自己总是冲动，闷闷不乐的垂着头走路，上车后项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慢慢来吧小伙子。”
邵泽点了点头，说道，“主任，我真的对樊卫…樊副队长没有偏见，只是每次看到资料里写着他出了戒毒所又复吸，我就很生气，他是老缉毒警啊，为什么就不能战胜毒品的诱惑呢？”
看着邵泽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项宁淡淡的笑了笑，自己和凌准相同年纪，三十而立，对人生的见解对世事的看法，和他们这些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真的太不一样了。
“毒品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他腐蚀的不仅仅是人的身体，更是作为人的意识。……樊副第二次进戒毒所的时候，我去看过他，我也问过你问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不坚持？’…他当时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已经不是个人了。’”
邵泽的心口被狠狠的锤了一下，直到项宁再次鼓励般的拍拍他的肩膀，直到车子开出警局大门，他都没说出一句话。
项宁和邵泽走后，凌准一个人坐在西晒的小会议室里许久，他迎着阳光望向窗外，原来坐在太阳下是这么舒服的。
简行在办公室里等了凌准很久，快要下班时凌准才回来，整个人看起来很累，简行有些心疼，默默的看他走到沙发前坐到自己旁边，他们胳臂贴着胳臂，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安静的坐着。
“晚上吃什么？”凌准愣愣的看着沙发对面的白板发问。
简行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神情淡然平静如水。简行转回头和他一同望着白板，想了一会儿，答道，“嗯……西红柿打卤面。”
“你真好养活。”
“就是。你捡到宝了。”
这一天异常的漫长，简行和凌准都上紧了弦一直没松过，这会儿两个并肩坐着才稍稍缓过来一些。
“领导，我能不能申请一张懒人沙发啊？”
“看表现。”
“我表现不好吗？”简行往凌准旁边凑了凑，委屈的小声嘟囔，“我腰疼。”m.ýáńbkj.ćőm
“给你揉揉。”凌队长神情肃穆，不为所动。
简行轻哼一声和凌准拉开了点儿距离，凌准转头瞄了他一眼，见他气呼呼的耷拉着脸，不禁想笑，以前的从容不迫都上哪去了。
“那东西对脊椎不好，家里不是有沙发吗，都让你躺，我坐地上。”
凌准和简行并排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像两个出来晒太阳的老大爷，有一搭没一搭的。
简行双手放在肚子上，缓缓的抱怨道，“家里的沙发比这儿的还硬。”
“对脊椎好。”凌准也双手搭在肚子，慢慢的“开导”。
“我的脊椎有那么不好吗？我是坐轮椅了，还是要你扶我上厕所了？”简行小脾气上来，一连串的质问。
凌准交握双手，拇指轻敲着虎口，“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简行同志，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革什么命？推翻你吗？”
“盘算点儿能实现的，推翻是不可能的，换个姿势。”
“呸。”
对话到此告一段落，时间缓缓的流逝了……大概一分钟。
凌准问，“晚上吃什么？”
然后，两个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脑罪更新，第 114 章 【百十四】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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