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主线之物、全文主线之人,好一个亮与窥)
新瓶装旧醋,
一尝馅儿露,
巧木已成舟,
暗渡陈仓路,
好不容易等来树林那头传来一个时而嘶哑力竭、时而无病呻吟的干嚎:“轻轻的我孤独地行走在茫茫人海中……”
“知心的话对谁倾诉?”这是春杏清朗的嗓音,还夹着一声不经意的笑:“栾导,这诗您都念了第三回了。”
明仁一愣。
“寂寞的我仰望长夜,何时盼来晓明?”另一个连笑带打趣的尖细女声。
“下面的词,你们肯定不知道。”栾导发出哂笑声。
明仁借着月光见树林另一头出现了三位人影,一个摇晃走着,另两位相扶着。
“青涩的果子熟得无影无踪,静怡的小河只能流淌在我的梦中,直到我跋涉在泥泞的路上身不由己……”那栾导用抑扬顿挫的声音愈加起劲地发挥着自己的声嘶力竭,挣扎着从春杏的怀里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捞向天空。
明仁听着声音越来越清晰,暗想不好,与她们在这黑咕隆咚的树林里见了面,不知如何对答才好,赶紧转身快步从小道的另一头跑了……
“谁!”虞美仁警觉着朝树林这头看过来,本来摇晃的身体一下子僵直了。
这一声吼倒把栾凤仙给吓了个半死半醒,一下绕到春杏的背后,一把抓住了虞美仁的肩膀,头伸了一伸,不知是看见那个瞬间留下的背影,还是被她们惊动的飞鸟,压低了声问:“什么东西?”
此时春杏已被她们挤到了中央,刚才即顾着栾凤仙,又聆听听她的诗作,此刻定睛再往那小路上瞧,哪还见得到着个鬼影子?
虞美仁神经兮兮地问道:“这儿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春杏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一静,就听着周围呼呼风声,倒被她们的醉话弄得凉嗖嗖起来,只能实事求是地答道:“我可什么也没看见。”
虞美仁不乐意了:“胡说,我可没喝多,我明明看着个影子从树林那头飘了过去,哦不,是飞了过去。”
“这林子里,猫啊,鸟啊是常有的,有时路灯坏了,把我们吓一跳也是常有的事……”春杏受不住两边夹过来的分量,只能把栾凤仙先扶稳了。
“我可不是夜盲,那么大个影子会是小鸟?”虞美仁固执己见。
还是栾凤仙拍多了鬼头鬼脑的片子,见多识广,道:“吓谁呢,我看也是鸟惊了,掠动了树叉儿晃,看把你吓的,难怪我拍的那两部牛鬼蛇神的片子你到现在还没敢看。”这虞美仁被栾凤仙一顿数落,又无凭无据的,也只能罢了。
谁想这栾凤仙还来劲了,笑道:“刚才谁贪便宜跟着我一起要买隔壁新建的别墅?那片别墅就紧挨着这附近,那里的环境比这还幽静,阿猫阿狗夜里多得是,不把你吓出精神病来?”
虞美仁这下无言以对,只能假惺惺道:“那不是显得我们关系好么,只要你买,我跟着买一套又何妨?”
“钱,我有的是,只是这里太偏僻……我还怕没房子住?那些个赞助商都争着送我房子……我不过随口让秀梅她们高兴高兴,我……”这栾凤仙仙毕竟没有全醉,说着说着,一想春杏还在自己身边,就闭了口,三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又在路口四下张望了一下,见大路、小路都空空荡荡的,三人这才好端端地往白鸽楼方向而去。
明仁早绕过树林避开了她们视线。
明仁放慢了脚步,不知怎么的,河畔的路灯全关了,一片漆黑,唯见天空中昏昏的月亮,心想幸亏加了一套黑色夹克,要是白衬衣白裤衩的或许真把栾凤仙几个吓死。明仁收缩着身子,加快脚步,一路来到老楼前,眼前的路面这才亮堂起来,刚想一绕而过,对面也走来一人,远看着身形有些像秋萍,明仁放慢了速度,往花坛旁一站,伸着头盼着那身影走近。
等近了,明仁才发现那是白藿。
“呦,明仁哥,这么晚了还不睡呢?”白藿见了明仁是一喜,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天冷,进大堂里谈吧。”
“是啊,前几天还暖呵呵的,这会儿却起了冷性子,真让人寒丝丝……”明仁又告诉她道:“我上了个洗手间,要送刘阿强他们,可绕过来一看,人影都没了?”
“啊呀,他们刚走呢,还有秋萍姐,我看着他们摇摇晃晃地一堆人呢,那刘哥拉着秋萍姐去小红楼,说什么‘不去我那儿,去你那里你总该陪着吧?’拉了她上车一起走了,这下我们也该轻松些了。”
白藿说着拉明仁坐了自己的位子,又要泡茶,盛情之下,明仁推脱道:“晚上不敢喝了,再喝准睡不着了。”
“睡不着好啊,正好凑成一桌牌。”两人正拉拉扯扯之际,门口又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声音,她俩回头一看,踱进门来的是夏莲。(夏莲也是明仁的有缘之人)
“你还不回寝室去睡?吓唬我们这些小妹小弟的?”白藿见是夏莲,紧张的脸又舒展开了,赶紧上去捧了她的胳膊让她坐了另一个座,自己傍着夏莲而立。
夏莲道:“你坐吧,你看看你出的好主意,这里只放了两个座位,我哪好意思抢了你的座?”
“姐姐来了,我站着是应该的,这不,是为了防下面人串岗、偷懒设两个座么……”
“我现在就来串岗的?”夏莲嘴里客气,屁股早挨了凳子,眼睛骨溜溜上下四周环视,就是不看明仁。
“呦,看我这张不会说话的嘴,这不是抓管理么,姐姐来了还怕没地方坐?我们巴不得姐姐时时来串岗,热热闹闹地多好?”
“哼,如今编排我和春杏进了园子,你们可松了骨头了。”夏莲见一个杯子已放进了上好的茶叶,舔舔嘴皮子道:“这茶没人喝吧,给我泡一杯?”
“姐姐要喝,我再去泡。”白藿手脚麻利地从前台一个抽屉里拿出一铁罐。
明仁制止道:“本来给我泡的,我怕喝了睡不着,所以根本就没动。”
“我说么,什么姐姐、姐姐叫得欢,那都是挂在嘴上,哥哥才是真的。”
夏莲嘴一撅,装着要站起身来,白藿忙按住了她:“我再泡一杯就是了。”
夏莲这才重新坐下,说:“就这杯吧,也别浪费了,我可不怕睡不着,打牌、减肥两不误。”
白藿忙不迭地拿过暖水瓶来,泡出了热茶,恭恭敬敬地往夏莲面前一放:“听说姐姐的父母来了?怎么不看看他们去?”
“嗯,哎,你说我跑得开么?忙到这么晚,这车早没了……”
“那……”白藿转着眼珠子,也想不出答词了。
“骗你的,他们住镇上呢,我早溜出去看过他们了,他们这回来,不走了,他们就是本城人,不是当年哪个缺了大德的想出来什么支援内地建设的,何至于今天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你不是城里还有个舅舅么?”白藿像变戏法一般,从抽屉里又摸出了几个厚皮桔子和一包香瓜子都放到了桌上,拉着她们吃。
夏莲脚一翘,推开桔子,摸过瓜子磕起来,顺手拉过一张报纸,就要往上吐。明仁一看这头版印着姜进才和大洋彼岸的国际友人勾勾搭搭以示友谊的照片,忙把报纸翻了个身,正好接着夏莲“呸”的一声吐出的瓜子壳。
“别看他是我舅舅,窝囊废一个,被我舅妈捏得死死的,连我的户口都不让上,要不何至于我大老远跑到这鬼地方当差?我姥姥家老房子都被他们占了,这不一动迁,他们倒分了两套,两代人住房一下都解决了,可苦了我父母,外地的那狗屁厂子闹什么关停并转,拿些钞票打发他们下岗了,也恨那些个工人一盘散沙似的,没个有脊梁骨领头闹的,拿着几张废纸有什么用,唉,他们正想着借了钱,在西南边边角角的那个鹊喜镇买套房子算了。”
“唉,外地小地方哪有什么天理?村长、镇长都跟土皇帝似的,你要闹事,不把你扣起来?我老家动迁土地,多少年了才知道收那些土地,上面是拨了多少多少款的,让他们吞了大头,你拿小头,有谁会去秋后算账?后来继任的还不官官相护?还不都跟甩手掌柜似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白藿帮村着也愤愤不平。
“还是城里好,像他们厂里那些征地工,又拿了两室一厅、三室一厅的房子,又给安排工作,那倒也安心了。”夏莲这才拿眼珠朝着明仁白白地斜看了一眼。
明仁笑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什么两室一厅、三室一厅的房子?就厅大些,卧室也就六七个平米,都跟鸽子笼似的……上面的拨款被层层扒了皮……你们也别指望有秋后算账这一说,听我姑妈说,还有人在她们的会上发言,要既往不咎,初罪豁免……就认倒霉吧。”
“大小算什么?有房子分总比没处住强!”夏莲又撅嘴抢白道:“你给我个鸽子笼,我也住进去,还在这儿的镇中心,离这上班地儿多近啊……可怜我的老父母奋斗了一辈子,什么青春年华都付之东流了,回来一看,连个住的地儿都没了……哎,这儿宿舍还得给我留着,这事儿就交给你去跟你姑妈说了。”夏莲这才正眼看着明仁说话。
原来这阵子酒店里新招的人多了,宿舍也不够住了,秋萍想出个规定,但凡城里直系亲属有房子或买了房子的,一律得将宿舍清退出来,这夏莲未雨绸缪,先把事儿托付了。
明仁陪着笑,那白藿见眼辨色,马上插话道:“你们还有心思聊这些?快帮我想想办法如何少扣些钱吧,你们还买得起远郊的房子,我可一辈子恐怕都得住寝室了。”
夏莲转过头去,盯着白藿看了一眼,道:“那些东西还没找到?中午阿金不是拿了皮夹子交给春杏了?至于相机么,那家伙又拿不出证据,他酒水糊涂地掉在外面也未可知啊?”
白藿赶紧摆手道:“那皮夹子的事可不能再提,找着就好,还瞒着秋萍姐她们呢。”
明仁马上笑道:“给阿金嫂拣到了,还想瞒得住?她还不满世界广播去?恐怕此时连我姑妈都知晓了。”
白藿脸色愈加紧张,喃喃道:“这下本月奖金全泡汤了,说不准还得影响下月呢……”
夏莲见她如此,有些鄙夷地皱皱眉头,不过想着这几天她对自己的好,难免安慰道:“有春杏跟她说得上话,再说平日里你对她也算尽心尽力,她也不至于做绝了……”
“说我跟谁说上话呢?”春杏百灵一般的嗓音飘入了众人耳朵。
见是春杏,夏莲坐着纹丝没动,索性调侃道:“还说谁呢,说道救星,救星就到,刚才说白藿妹妹有个老好人的姐姐,总不会看着你下月饿肚子的。”
“看你这张巧嘴,我们治不了你,将来总有人治你。”春杏见明仁起身给她让座,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对明仁道:“你也不早点回去休息,我们叫没有那么好命,否则早躺床上做起大头美梦呢。”
明仁笑着说:“你怎么说到就到?还没回寝室?”
“送客人呗?我不送难道你送?累死我了,一路上还吓我,说什么遇见大头鬼的,害得我回来一路小跑,生怕遇上。”春杏见一杯热茶泡着,估计是夏莲的,拿过来就喝了一口,夏莲也不阻拦,只笑道:“也不怕烫着,慢些喝,刚泡的,就准备着你来。”
春杏白她一眼:“那么好心?秋萍呢?”
白藿抢着答道:“被刘阿强他们拽走了,说是去小红楼。”
夏莲一旁取出个一次性杯子,那白藿要拿茶叶,却被她拦住,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冷言冷语道:“哪用拽啊?那儿是天上人间、一等一花天酒地的地方,她还不是天天打扮得像新娘子往哪跑?今天难道例外?”
明仁此刻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手抚着自己肚子,往门外望去……春杏又抿了几口茶,道:“说话也别那么刻薄,她确实也累,谁不想多赚点?不是庄总盯着,她能跑得那么勤?再说这丰橙不是料理她姑妈后事去了?小红楼那儿没人管总不行呀。”
夏莲被她这么一说,不服道:“她既然那么喜欢小红楼,跳到那儿做了总经理不成了,何必脚踏两头船?”
“橙橙也是,那崔家兄弟姐妹一大堆、丰家嫡嫡亲亲的男丁也不少,还用她抛头露面?再说丧礼那套程序她懂么?别给人弄得离离乱乱的。”明仁知道白藿与她们本地人一向不合,借岔开话题之际,难免泄泄私愤。奇书屋
果然,春杏一听她数落起橙橙来,也就不再帮着秋萍辩解了,白藿递了个丑八怪一般的桔子给春杏,春杏可巧口干舌燥的,剥了皮就吃起来,还道:“看看样子不怎么样,味道挺浓的,我也不喜欢光甜甜腻腻的,带点酸香反而好吃呢。”
夏莲叹了口气:“她必定要拉上小红去帮忙的,到时她倒抛头露面的风光了,我可少了个贤内助,加上那个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小把戏,准保给我添乱呢,”说完,依旧磕她的瓜子。
春杏朝门外看看,轻声道:“听说津口村和洞口村要合并了?那个崔明贵要当两村之长,你们知道不?”
夏莲又狠狠朝摊开的报纸吐了一口,点点自己那圆滚滚的脑袋,将翘着的腿抖上几抖,回道:“他不仅是两村之长,当地人都在传,他还要兼镇长助理,风光无限呢。”夏莲吃得口干,也取过一个桔子慢慢剥动,明仁见她剥个桔子,那皮都被剥成一小片一小片的费劲,不由抿嘴偷笑,正被夏莲瞥见,将那桔子往他手里一塞,道:“你会剥?帮我剥。”然后,停当那条抖抖动的腿儿,继续说道:“他这村长当得也费劲,不说小红他父亲那号人难对付,就连他们村里的那些老人们也不服他,到今天连取个村名都未定。”
白藿一听好奇起来:“对呀,两村合并了,可不得改个村名?”
“原来开会大伙商定了叫‘洞津村’(懂经),从现在两个村名里各取一个字挺好的,他非提议改名叫“石洞村”,合了石船镇洞口村的意思,也不知拍的哪门子马屁,结果洞口村人当然没意见了,可他们津口村那些老人们不乐意了,说村名改了,留个把“津”字、“口”字也好,怎么着也给子孙后代留点念想吧?你们猜他怎么说?。”
白藿闪闪眼珠子,装出一副傻傻而又认真的神情盯着她看,夏莲脚又抖动起来,学着一副村官的模样:“我们不是石船镇的人?加个‘石’字怎么了,你们也别吵吵了,如果要新旧村名面面俱到,索性叫‘石洞口’得了,这下都照顾到了吧?崔家的人一起哄,那些反对的村民听着这‘石洞口’不伦不类的怪名字,于是只得依了这“石洞村”村名。”
春杏和白藿听着都笑了起来,春杏吞了一瓣桔子道:“你就像亲眼目睹的一般,大概是橙橙传了小红、小红传了你,批发来的吧?”
众人笑了一回,春杏捂嘴打起了哈欠,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大家散了。
明仁回到小福楼上,秀梅她们已经关门歇了,于是捏手捏脚进了自己卧室,将手机往床上一摔,一丝睡意全无,索性坐在电脑桌旁,翻看起那本笔记来,望着冬梅、群群那些修修改改的痕迹迹,不由文如泉涌,仔仔细细全部过目了一遍,想着既然叫《百花谱》,就该至少有一百首吧?于是一气涂抹起来。(待洞口笑笑生补齐)
明仁搁了笔,竖着耳朵听夜深人静,陡然寒意伴着孤独升上了心头,呆思良久,才合上笔记本,上了床……
他眼前开始出现了一条狭长的弄堂,而两边是高高的楼房,黑沉沉,视线放到远处,才出现一个拱形门洞,有光从那个门洞里透了过来,明仁正在寻思之际,一条黒犬出现在那门洞里,门洞近了,那狗也显得高大威猛起来,明仁似乎想让它让开,可它却偏偏堵住去路,狗眼通红如炬,可眼底下却有泪花,明仁转来转去,焦虑不安,不知怎么,那狗被谁驱跑了,明仁一下跨过那个门洞:
以前那个清风村外的景象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开满百花的大地,那郊野如草原般广袤,耳边只有清凉的风声……明仁一仰头,居然看见了自己的爷爷奶奶。爷爷是从未见过的,即便是奶奶也只是小时候留在记忆里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此刻却如此清晰,他们正带着慈祥的微笑,伸着干瘦的手招呼自己,明仁张开双臂,热烈地投向他们的怀抱……近了,近了,他们一指,明仁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一看,一个长方形的西餐桌子,铺着洁净的白布,上面摆放着丰盛的菜肴和蔬果,四周缓缓响起了童声如银铃般的歌唱,桌子旁出现了一座花架子,那些盛开的不知名的花朵是如此鲜艳,仿佛都擦过一层透透光亮的指甲油,那绿叶明仁倒是认识的,是四下延展的绿萝……各种香味像春风、像海浪、像暴雨直往他身上袭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眼瞅着桌上中央一乌光光的盆子里盛着一朵光洁如玉的莲花,不由脸红、心跳起来,连周围跑动的狗儿都吓不倒他了,他伸出双手去,仿佛要迎接初夜情人□□的身子一般,勇往直前,要把她抓入怀抱……
正在此时,边上却有一位侍应生模样的人挡住了他,明仁觉着那人长得又像是李兼仁、史铎,也可能是胡柞、费苇之流,(四不像!)不知什么原因,那张脸总是阴暗得看不真切,只见那人朝着自己爷爷奶奶跪了下来,讨要起那只乌盆道:“这盆里可有一百零八颗花种子,这小子不过只能占得四朵便宜……现在他抱了盆去,泄了天机,谁来顶罪?”
此刻,爷爷奶奶慈祥的脸顿时消失,蒙蒙的迷雾遮蔽了阳光、鲜花及爷爷奶奶的脸,明仁伸着手无助地抓向黑暗,大地在旋转抖动,人在玄冰的世界里颤抖,明仁不知哪来的勇气,扑向那张还未完全淹没在黑暗中的桌子,冥冥中仿佛出现了一张姑妈站在梅花丛中的景象,明仁紧紧抓着桌布,明媚的影像景象越来越清晰,姑妈!那是白衣披身的姑妈手捧着梅枝、梅瓶靠近他,靠近他……
明仁翻身睁眼一看,天亮了,风吹动着窗帘的一角,再往电视机旁一看,那电视机旁的花瓶里昨天也不知被谁换了一捧鲜花,其中一朵百合特别显眼,此刻丝丝缕缕的味儿正钻入鼻尖,昨夜自己光顾了揣摩诗文,居然没注意到……
就听厅里响起了群群细声细气叫吃早饭的声音,明仁一边答应着,一边抬身起来,那被子早被踢到了地上,裤子、衣服也被卷到了被子底下,明仁难免手忙脚乱地一阵忙,这才穿戴停当开了门。
明仁洗漱完毕,见只有冬梅和群群坐在厅里,奇怪地问:“我姑妈呢?”
“刚被绿萝鬼头鬼脑地叫走,说她父亲有事要和她谈。”群群喝了口稀粥,取了一块若兰的婆婆送来的腌咸蟹,细细地嚼了起来,冬梅早给明仁也盛了一碗,明仁端起粥碗,挑了一粒黄泥螺品道:“忙了我一晚,总算把那些诗词楹联补齐了,可以向辛姨交差了。”
冬梅自然一喜,等他们吃完饭,到明仁房里取了笔记本交差去了。
此时,明仁盯着群群多看了几眼,那群群只顾埋头将一碗稀粥喝完,没事人似的提起小背包对冬梅道了一声:“我去学校了。”然后朝明仁莞尔一笑走了。
明仁到了单位,发现昨晚的宿醉似乎对管德广也没什么影响,照例四处晃荡去了,吃过午饭,办公室里只留了明仁和小燕。
小燕听走廊里静悄悄的,就探过那张布着雀斑的鹅蛋脸来,神神秘秘问:“知道昨晚昌盛国际门口发生枪击案么?”
明仁疑惑地摇摇头,道:“我又没去那儿鬼混,怎么会知道?”
小燕故意侧脸看着明仁,眨着眼道:“别瞒我了,我父亲看着你陪着刘阿强他们吃饭,一起出去的,你会不跟了去?”
明仁也不屑一辩,只是看着她,小燕两胳膊支着趴在桌上了,扑闪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脉脉地盯着明仁道:“都在传刘阿强被邱家的儿子伤了,进医院了,你不去打听打听?”
明仁觉着昨晚的酒精还在身上起着作用,斜靠在软软的老板椅背上,边飞快地转着念头边道:“关我什么事?再说他昨晚又不在昌盛国际,哪里听来的这些没根没据的谣言?”
小燕无趣又委屈地撅着嘴,道:“也不关我事,不是听说你在那儿么?否则,我才懒得问呢。”说完,不知从哪个抽屉里拿出一包内衣裤来,洗衣服去了。
明仁正转着是不是给刘阿强打个电话问问的念头,门一推,管德广、刘项走了进来,那刘项大着嗓门道:“都是你到我那儿,这里好久没来,还是老样子么,我们那栋楼都装修几遍了,你这里倒是替厂里省钱了,动都没动。”
管德广嘿嘿笑道:“我哪能比你们一线部门?随时领导都要来看的,不装个门面能行?你看他们生产部操作室里里外外刚又都换了装,别的不说,光那些个灯都换了几回,全换了进口了的……”
“这倒是,不过我听说还是不如他们电厂,他们办公大楼里,一个水晶灯都够你我一年工资了。”刘项大大咧咧地跨进门来,赶着跟明仁打完招呼,就见屋子里显眼的一排摆满各类图书的柜子,道:“到底是读书人,兴趣广泛,我是晚上睡不着了,才拿本画报翻翻,没几分钟就挨着枕头睡着了,小曲老说我与书最是无缘。”
这小曲是刘项的老婆,想当年,刘项进厂不久,他在青年职工中就树立起威望,领着一帮小混混总是捣蛋违纪,让当时的王昌头也大了,正巧许鸢花的表妹、年轻的小曲姑娘来厂里镀金,被任命为青年干事,倒也不是王昌故意为之,只是从组长到车间主任去教育刘项,都反被他抢白一通,拿他实在没辙,于是王昌换了个思路,委派小曲姑娘去与他促膝谈心,谁知不过十天半个月后,这小曲姑娘一脚蹬了原来的意中人,就与刘项春风化雨,难舍难分起来,再几个月之后,就非要嫁给刘项不可了……也是那么巧,当时供应局大发展,下面所属各单位招了一大帮鱼龙混杂的青年,常常惹事生非……上面的朱老总急着要树些改造好的典型,正值这刘项婚后果然安分了不少,就被捧做典型上报,当然稿子是小曲姑娘撰写、吴世蟒润色……小曲姑娘因为以一带十,通过改造刘项一个,带动了一大批青年浪子回头,就被破格提拔到青年领导干部的位置上,刘项也是官运亨通,一路升到车间主任……
“那倒是副好催眠药,推广推广,哎?前几天我看你填了个本科学历?老弟怎么不声不响就毕业了?”管德广抹了下嘴巴,笑眯眯地盘问道。
“还不是厂里替我报的名,否则谁去?这倒是条广交朋友的途径,谁真有心思读什么书?”刘项见管德广盯着他看,又道:“放心,一毕业,请你们喝酒是少不了的,不是得等老窦出差回来么?”
刘项向来随便,与管德广、明仁都入了座,刘项二郎腿一翘,继续说:“与我一起的那些朋友位子都比我高,都是方方面面的头头脑儿,我可是最勤奋的一个,他们都是让秘书或办事员代劳,到底那些小年轻,脑袋好使,做的笔记都是认认真真,一字不落,我也沾光,都是拿了他们的笔记叫我办公室里的小姑娘一抄,连论文都是斗地主赢来的,可惜忘记身边还有明仁这位大才子,害得我又坏肚子又坏了不少分……换了明仁进我们那班,大概博士都读出来了。”
明仁一听他说到“小姑娘”就知道是近几年和小燕同时进厂的柳溆,本来那姑娘也是偏居一偶、默默无闻的,谁知近日传出些绯闻瓜葛来,渐渐出了名……这时就听管德广接他话道:“明仁,你知道我们今天中午一吃完饭就去了哪么?”
明仁明白这是打断不得的,就听他得意地说下去:“我和刘老弟去了王董那儿,推荐你为厂级后备干部呢,刘老弟鼎力助你呢,说宁愿自己被从候选人名单里除名,也要把你添上去……”
刘项大手一挥道:“不值一提的,明仁这学历高、年纪轻、又能干(干老酒?)……”刘项边说边摸出烟,丢了老管一支,又替他点上,把老管精神头吊了起来,两人你一句,我一言地吹捧起来。
正在此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小燕和那个柳溆说着话进来,手里都捧了两大把金桂,一见屋里已经坐着三人,小燕不由红脸道:“呦,领导们都在啊,外面桂花开得好香呢,我们采些放屋里香一香。”
刘项装着一脸正经道:“哼,你们到处乱窜,刚才王董从窗里都望见了,我们俩都吃批评了,他训道:妇女节的时候,花还没采够?”
小燕也不知真假,一吐舌似乎信了,那柳溆却是不买账,道:“他放着正经事不管,就喜欢看我们采些花儿、草儿的,他不是说好过妇女节开个插花会,就是被他和袁总闹矛盾给搅和了,害得我们少吃了顿饭,少了张购物卡……真不守信。”
这回轮到刘项脸通红起来,嘴里虽然嚷道:“这女孩子越说越不像话了……”可毕竟底气不足似的,老管只是抽着烟,嘿嘿地盯着他俩笑着。
两人你来我往的还没斗上几句,隔壁的娄光听着姑娘们的声响,早按耐不住跑出来看热闹,也挤进屋里来,刘项发了支烟给他,就听他道:“小柳,我支持你,你说得对,领导就守信,抓大事,人家几个厂子三产分红都是我们几倍,他们也不往这方面动动脑筋……哎,你们花儿没处放?放几支到我办公室里。”
刘项一听娄光说钱的事,也缓缓喷了口烟道:“唉,你们不知道呢,和我上课的同学都拿上年薪了,收入都是我好几倍呢,一发购物卡就一大堆,连吃饭、美容的都有,我们老总却学会了整日里伺候些什么花花草草的……”
明仁听他们议论起上头领导来,也不敢插话,小燕和柳溆见娄光在她们身边挨来挤去的,都识相地跑了。
娄光手指轻夹着那支烟由刘项给他点着,屁股挨了小燕的凳子坐了下来,看小燕桌边放着镜子,又朝镜里照了照自己,缕缕头发,继续说道:“我刚才在王董那里就毫不客气地把这事跟他说了,我对他说:你和袁总就该整日泡在外面搞好交际,厂里我们这些干部一大堆,什么杂七杂八的事都交给我们去管,你们专心想着法子赚钱去……我顺便还跟他说,我们还缺个技术分管厂长(他恐怕也是去说明仁的事去了,不过这种人说话的艺术向来是绕圈子),人家厂里成立什么设备检修公司,汽车修理厂的,分红分得都冒油了,王董只会苦笑……与那位‘花痴’总经理一谈,他眼睛总是盯着窗外的绿化……你们懂的,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能再多嘴了。”
四人正在沉默之际,门又来了,华德顺一推门进来了,明仁站起身来要让座,华德顺对着管德广、刘项、娄光不客气道:“你们还好意思朝我笑,不都是去王董那里帮明仁打招呼么,害我去得晚,一开口,就被王董冲了一通……吃了一肚子气,哎?你们知道么?昌盛国际昨晚门前发生枪击,有人受了伤进了医院?”
管德广他们刚才还咧着嘴朝他笑,这时都收起笑容来,盯着他,华德顺见他们一脸茫然的样子,说道:“正巧进门时,王董挂了个电话,我听着几句,会不会是阿强?”
管德广摇着头,又朝华德顺使着眼色,似乎怕他嘴一大,把昨晚请客的事说了出来,看他神情,这华德顺也谨慎了些,咳了几声,坐了下来,这下该轮到娄光得意非凡地翘起了二郎腿,将烟灰使劲往地上一弹,对老管他们道:“这事我倒清清楚楚,那谢启秋昨晚受了伤在医院抢救呢……”众人此时都将燃起的烟停在手里,专注着听娄光往下说:“拘留所老谢的儿子谢启秋嘛,听说不是一个叫阿三的出手相助,就命丧黄泉了。”娄光深深地吸了口烟,见都瞠目结舌地头一回听到如此重大新闻,又向众人丢了一圈得意的眼色。
此时屋里鸦雀无声了,娄光把这支烟抽完,伸伸懒腰,走了。
华德顺抬起头,皱着的眉头一下舒展开,堆着笑对管德广他们三个轻声道:“过两天工贸公司开张,尤榆今天让我请你们过去聚聚。”管德广、刘项一听尤榆请客,都爽快地答应了,明仁犹犹豫豫道:“我这几天事情多,累了,晚上替我请个假吧。”
华德顺急道:“小伙子,你单身一人有什么大不了的,睡一觉不全恢复了?再不行,晚上开个包房,找个小妞给你松松骨头?”
管德广露着一口黄牙与刘项他们都附和起来,明仁只得说跟姑妈请个假再说,华德顺这才作罢。
明仁等他们走后,赶紧开窗、开门通风,小燕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擎了支桂花闪身进门。
明仁将刚才娄光所说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小燕,小燕找了个花瓶插上桂花,掩了门,凑近明仁道:“你猜刚才小柳都告诉我什么了?”
明仁见她脸不红心不跳的,以为是娄光为自己说话之事告诉了她,故意装傻地看着她问:“你想告诉我什么,我怎么知道?”(互通有无)
“她休息日跑到远郊公园里闲逛(她本身也可疑),居然看见……”说到这,小燕又神秘地往门口方向望了望,确认门是关着的,才道:“隔壁娄光和办公室小卓,似乎在教她照相,前胸贴后背的,又手把手的……”
明仁知道她向来八卦,道:“学照相当然得手把手,那天我看着着你在隔壁打字,‘插入’个什么东西不会,问他,他还不是前胸贴你后背,把着你的手教你么?”
“哪有啊,哪能是一回事么,你坏死了。”小燕这才红起了脸,用绵绵的手在明仁胳膊上狠狠拍了几下,扭了屁股走了。
明仁惦记着晚上请假之事,便给华德顺又挂了个电话,华德顺答应早走,先送他回百福园。
明仁搭上车,开始一路通行无阻,两人说着闲话。
明仁问起尤榆如今怎么又做起了厂里的零配件生意,华德顺道:“还不是他老婆关系?这小子以前乡下有个黄脸婆,早离了婚,后来这小子老鼠掉进了米缸里,搭上了总公司的‘云’姑娘,他父亲可是一家大厂的厂长,那女的厉害着呢,不让他再拿了老饭店的动迁款再胡混了,除了供应我们几家厂子食堂的餐饮公司,又靠着那个老丈人开了这个工贸公司。”
这供应公司上上下下,早于卓秀菱、柳絮她们进来的,有八位大名鼎鼎的年轻女干将,姓做“曲”、“严”、“傅”、“石”、“云”、“单”、“邬”、“赵”,“云”姑娘是其中之一,都是托了关系走后门进来的,现在都被卓秀菱拉进了读书会……
车接近镇口,堵车了,那些无照的残的反而穿梭自如,警察也是熟视无睹……华德只能绕了江边小路,经过津口村附近新建的一个小公园,见长椅上坐着一对男女,明仁一眼认出那位似乎在拼命解释着什么的男人是蔡大厨,那女打扮得油头粉面的看着几分眼熟,好似李家阿嫂……
车颠簸着一直开到绿萝她们休息室的门口,未进门,就听一位穿着黄色长裙的女子背对着门外对绿萝郎朗道:“这阿三真是英雄,他一个鹞子翻身居然翻过小轿车,将那把枪一脚踢飞了,要不这小谢满身早成了窟窿眼了……只是背上挨了老邱的侄子捅的一刀,两人见阿三飞身而出,武功了得,早吓破了胆,一溜烟跑了,估计这两人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啰,还不四处通缉他们?”
明仁听出声音,是丰橙,再一看这屋里除了绿萝还有夏莲、春杏等人,就探头问绿萝:秀梅在哪?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从丰橙身上聚焦到了明仁,夏莲玩笑道:“又跟你姑妈请假喝老酒去,这么大人了,也该自己拿主意啊?”
丰橙转身让他进门,明仁见她今天素净了许多,唇儿涂抹得淡淡的,头上又多了一朵白花儿,只是勾人的浓香依旧,丰橙一眼瞥见了明仁身后的华德顺,忙伸着手去拉他胳膊,道:“呦呦呦,今天哪门子办喜事,迎了这位稀客上门了。”
这华德顺故作正经,板着脸道:“放手,你有丧戴孝,还嬉皮笑脸的?”话虽如此,那胳膊伸出去让丰橙手心里拽着。
丰橙一扭头,假装生气道:“这热脸儿贴了你的热屁股,下次你别来找我。”
华德顺脸道:“不找就不找,这石船镇的歌厅不比米店还多?”丰橙听了这话,丢了手,改用兰花指尖儿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口。
华德顺这才露了笑脸转向她审视道:“不替你姑妈守着灵,东跑西跑、抛头露面的,偷懒来了?”
丰橙眯眼憨憨笑道:“还不是邀你一个月后,来看津口村里演戏么?”
“得了得了。”华德顺手推着明仁道:“还不是为了这小伙子,你才来?你又不是算命先生,怎么知道我今天来?”
丰橙见众人都在笑话她,索性正儿八经道:“那崔村长今天让我来请你们过几周去看一出大戏,如今正请着戏班子在排演呢,地方就在村里新建的大剧院里。”丰橙又说了具体的日子。
华德顺也好奇,就问:“老崔他们不是办丧事,怎么还演戏?况且断七这么重要的日子……”
丰橙道:“镇里要举办市民文化艺术节,这也算是个重要的传统项目……”
夏莲冷不丁插了一句:“这崔明贵倒是丧事、公事两不误么。”
丰橙解释道:“不是上面压下来的么,反正那天看戏,中午招待吃一顿呢。”说着,又拿眼神朝着华德顺、明仁妩媚一扫,手在华德顺胳膊上一撸,道:“到时千万来啊,我们这里不忌讳这个,办丧事时喝酒、放鞭炮、唱戏,都是老传统呢。”
明仁迷迷糊糊接口问丰橙道:“老崔他们自己不张罗,怎么倒把这些事都托付了你,他们家族那么大帮子人都闲来无事?”
丰橙没想着明仁会问出这话来,本来白白的脸色一下子转了红色,夏莲只在一边冷冷微笑着,春杏、绿萝低头看起手机来,华德顺找了个方凳子坐了下来,好一会儿,丰橙才低着眉,用沙沙的声音答道:“老崔他们兄弟俩不是忙么,被姚茜她们拖了去张罗文化艺术节了,老崔最近还接了不少工程……脱不开身,他母亲和那些亲戚对我姑妈怎样,你们也是知道的,我不出面,我那可怜的姑妈九泉之下可……”丰橙越说这声音越哑,拿了一只粉嫩滴答的手抹起眼睛来,华德顺赶紧从桌上的餐巾纸盒里抽了两张面巾纸递了过去,丰橙也不接,一指角落里站着的小红道:“我也不过是负责接待些女宾,规矩我也不懂,还不是靠我这好姐妹帮忙张罗?”
明仁这才头脑清醒起来,想到自己是找姑妈问晚上出去的事,在这里耽误个什么?于是让华德顺坐一会,就离了休息室往小福楼来。
明仁上楼看看秀梅和冬梅办公室都没人,刚想摸出手机来,却听小厅里微微传来抽泣声,放轻了脚步接近门口,就听一个女子边涕泣边低声诉说道:“……他不仅不感恩我哥,还说只给他升了个助理,还兼着这所长,明摆着要他好看……你看看,被他打得……”
“啧啧啧,没看出来他原来是这么个人,当年不是若兰极力撮合你们……怪不得老潘是一百个不乐意呢。”这是秀梅的声音。
“我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想他兢兢业业,可怜他孤身一人……如今我哥退了,又得了病,他就变本加厉的,还跟踪我,连诳个街,他都审我半天,你看他如此折磨我,不是为了女儿小,我真想一死了之,今天我是得了机会跑出来的,姐你就收留我,我再也不回去了……”说着说着,那女子痛声哭了起来……
这时就听楼下也传来脚步声,明仁估摸着是冬梅回来了,就闪身进了冬梅的办公室,往沙发上一坐,转眼,冬梅端了饭菜进来了。
冬梅搁下饭菜,见着明仁坐在沙发里翻着报纸,问:“隔壁她们谈完了?”
“隔壁是谁?我刚进门呢。”明仁看着这张千莲区办的报纸头条就是“千莲区文化艺术节即将隆重开幕”又有什么“江东新区啤酒文化节圆满闭幕”云云,满篇都是报道胡秀郎发言、行程的,就顺手一扔,盯着冬梅先问。
冬梅躲避着明仁的眼神,隔着中间一大空档坐在沙发另一头,轻声道:“是潘桃姐呢,他老公没转正拿她出气呢,这月已经是第二回来了……唉,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话一出口,明仁觉着这屋里一下又冷冰冰的,讪讪地让她跟秀梅打声招呼。
明仁刚想抬屁股走人,冬梅却转过脸来,和颜悦色道:“今个去了辛阿姨那里,那本子她都看了,夸你和群群诗文做得好呢。”
明仁只得扭扭屁股又坐下,敷衍道:“我那涂鸦之作算什么,又没注名字,她倒看出来我写的了?她倒没看出来你、我姑妈和郑阿姨这些文笔的好处来?”
冬梅嘴皮子往里一收,耷拉着脸道:“你和群群拿了纸另外写的,又不是我的笔迹,她还能看不出来?她夸你是才子,群群是文君呢。”冬梅见明仁被她一席话说得一愣愣的,脸部表情又松弛了下来,道:“她也不改了,我又原样儿拿了回来,她说会有比她强十倍的人替着修改,那红纸儿先贴在那些部位再说,你可有意见吗?”
明仁笑着站起身,道:“有什么意见?爱用红纸贴、用木牌子刻,我都没意见,不过要改我的文章,可得先让我知晓,要不我可不乐意。”
冬梅听他这么说,埋头看那本规章制度了。
明仁一下楼,如同小鸟离了笼,连蹦带跳地来找华德顺。华德顺正磨磨蹭蹭地对春杏、绿萝言道:“……我女儿一找找到这外资企业,没想到比我们自己办的企业讲理多了,这个津贴、那个补贴的,把以前待过的那些个巴子企业都比下来了。”
明仁见他如同蜜蜂掉了花丛中,围着堆如花似玉的姑娘,屁股哪里肯轻易挪窝儿?就唐突道:“那也要看什么外资企业,我们周边那些个小巧玲珑的国家,他们办的合资企业,你女儿去不去?”
华德顺朝明仁眨眨眼睛,这才咽了口唾沫,抬起身和春杏她们告别,两人刚出了休息室的门,丰橙紧紧跟了出来,趁着屋外没人,邀华德顺道:“晚上还过来么?过来的话,我得换了妆扮去小红楼等你们呢。”
“再看吧,今个也不是我请客,得听老尤的安排。”华德顺看着丰橙迷迷地看着自己,又道:“尽量吧,反正以后有得是机会。”
车一发动,华德顺还在朝窗外不时看上几眼,直到丰橙扭着屁股返身进门,才将目光挪到车前方,车子一路出来,走了通往石船镇的大道,路过宿舍时,就见阿金嫂送了薄德出来,华德顺一见是他,不由对明仁道:“这老家伙倒会勾搭人,都勾到你们百福园来了,连这种老菜皮都要?厂里不是让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待退休么,别人一糊弄都签字了,他却跑到王董那里问这问那,把个王董气得……”
“我看他还可以么,平时见了我也称我吴工,客客气气的。”明仁知道这薄德曾在他手下做过,两人闹得不快。
果然,这华德顺恨恨道:“他还客气?整一个笑面虎,他政策不要专研得太透,别说袁总、王董的,就是朱老总来了我看都会被他辩得体无完肤,这老家伙精得很,就是他挑着那帮征地工拖着不签字,想抬高尺寸,听说他弟弟也是这么个货色,一家子刁民呢。”
明仁看见薄德朝这辆车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思,阿金嫂却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明仁赶紧转过脸来,似乎要避过薄德眼里射来的狐疑目光,华德顺一踩油门,就飞速来到了路口,这路口朝西狠狠地堵了起来,车子缓缓动弹着,把华德顺急性子吊了起来,一边按喇叭,一边把车窗摇下,伸脖子往外张望,直到过了昌盛国际门口……华德顺见出镇的主干道上挤满了车,嘀咕道:“我知道一条小路,索性从红洞镇绕道过去还快些呢。”
明仁问明了要去的就是千莲区边界上的宝龙图娱乐中心,于是让他将车穿过朝西的小路,绕进了红洞镇地界,道路果真畅通起来,一路转向南急驶而来,华德顺心情大好起来,眼睛扫过路边许多拉了卷帘门、熄了霓虹灯的店面,与明仁聊道:“这红洞镇新调来一领导,叫刁徳翼,他老子当年在西北也是个英雄好汉,得过郑秀的赏识……他刚上任也没见什么异样,最近突然抓赌扫黄了,你看看,市面一下萧条起来了。”
明仁道:“人家是世家子弟,总有后台撑着,本地人坐了这位子,好意思下得去手么,上上下下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你没动人家,人家早把你老底给掀了……或许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一烧罢了,又不会烧焦。”
“这倒是,石船镇老竺刚上任,不也大张旗鼓弄过,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换把保护伞罢?”路过那条通往小红楼的小道时,对明仁又道:“这竹君倒是通天的,别人这几天都闭门歇业唯恐避之不急,她倒好,这秋萍、橙橙照样营业……”
“那要看谁去的,那里可是一般人进得去的?一般人即便进去了也不过上到二楼、三楼,再说竹君阿姨的能量别说一个小小红洞镇,就算是区里、市里也没搞不定的。”明仁说到竹君,倒有几分自豪感。
华德顺聊着聊着,关心起明仁的私事来,道:“女朋友有了?”
明仁摇着头,华德顺笑嘻嘻问:“厂里愿意找么?我看小柳、小燕都长得不错,要不要我去说和说和?”
明仁见他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笑着答道:“据我所知,她们外面早有了,你要替她们当媒人,十八个蹄髈恐怕是吃不成了。”
“如今女孩脚踏几条船也是平常,她们不挑挑捡捡,做父母的还不放心呢,我女儿都介绍了一沓男友,没一个看得上的,这两天我试着摸摸底,她倒是看上了同单位的一位主管,那家伙年纪轻轻的,年薪就翻我们几倍,只是经常要出差,我那宝贝女儿还有些拿不定主意。”华德顺说着说着发现车子差点开过了头,原来他们要去的宝龙图大酒店就在千莲区千莲镇与红洞镇交界处的一条小岔路里,那条路连路名都没有,一不留神就要一晃而过的。
车子缓缓倒了回来,驶进小路,那路旁绿树成荫,中间枝丫都盘旋交错起来,成了绿色拱廊,地下也是金叶铺地,疑似回到了百福园,两个巡逻保安牵了一条壮硕的大狼狗从车旁走过,那两名保安见老华的车豪华大气,只是盯了几眼,到底没上前盘问,车子一路向里,两边都像是工厂围墙,亦或是农庄之类,直开进一扇西式京白玉雕花拱门,门边极不相称地悬挂着一块崭新的立牌,白底黑字写着:宝龙图私人会所。
车子绕过中间耸着爱神御马的巨大花坛,在一座旧翻新的城堡式别墅前停了下来,明仁又觉着来到了严莉的观岛国际。早候在门口的赖菖馨站在几个衣着艳丽的服务员前,正用那只圆滚嫩白的手儿挥舞着,身子活络地随风扭动着,明仁猛然想起了荧幕上的肚皮舞舞娘,就缺少一块蒙面的纱巾……
华德顺将钥匙熟练地扔给了旁边的服务员,让他去泊车,自己往赖菖馨边上一站,由着赖菖馨拉勾搭起自己的胳膊,腿却没动弹,眼睛还盯着一边看,明仁这时才注意到,离着赖菖馨这帮子人不远处婷婷地孤立着一位姑娘,年纪和自己相仿,一副端庄冷峻的模样,与赖菖馨判若两人。
赖菖馨见明仁也在望边上看,不由拍拍脑袋,眯缝起那双迷死无数男人的小眼睛,伸出那只被无数男人摸过的肉手,(过去是人摸她,如今年老色衰,恐怕是她主动去摸人了)招着那位姑娘近前来,忙着给明华德顺介绍道:“这是我女儿,娟儿,刚从美丽岛回来,将来难保这摊子都要交给她的。”然后又特地指着明仁对华德顺、杜鹃说:“他姑妈可是我当年最要好的同事,我常常给你唠叨起的吴老师,如今经营着比我们大好几倍的百福源,娟儿与他小时候以姐弟相称呢,其实年龄也差不了多少,别害羞么,招呼一声,当年你们还手拉手呢。”
那杜娟听她母亲如此一说,似乎想起儿时那些场景来,难免盛情难却,随意地向明仁他们伸出手来,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小明。”然后又叫了声华德顺“叔叔”。
华德顺迷迷地端详了她一阵,对赖菖馨道:“结婚时,我好像见过她一面,如今比以前出落得更美丽、更大方了,有你这位母亲□□,将来必定又是一位茄人头。”夸完了杜鹃,华德顺又问:“你女婿没一起回来?”
赖菖馨一听这话,脸色骤变,连明仁都没顾上招呼,拉了华德顺往楼里走,轻声道:“等会儿说吧,我们先进去。”
轮着杜娟此刻近观明仁,觉着他还是儿时一般方正纯真,不像那帮油滑之徒,所以脸上绽开了笑容,重新伸出手,对明仁作了“请”的动作,两人就跟着进门。
那华德顺沉默了一会儿,憋不住又说起玩笑话来:“老板娘,我刚才车到门口差点不敢进来……”
赖菖馨见他板着脸,不像是玩笑,就问:“怎么了?”这才想起还有与他一起来的明仁,赶忙往身后望望,见自己的女儿与明仁肩并肩跟着,这才朝着华德顺道:“这门口又没张牙齿,会吃了你?”
“你这门口挂的牌子吓人,你这饭店什么时候变了私人会所,我可连个贵宾卡都没有,哪好意思进门。”
华德顺鬼诘地朝赖菖馨眨眨眼皮,赖菖馨倒笑了:“哦,你说这块牌子啊,我也听着别人说,如今到处都兴私人会所,办个贵宾卡才上档次,我不是赶时髦么,你哪里用的上?你的脸就是贵宾相,比卡还管用呢?”
华德顺趁机在赖菖馨下巴底下捋了一把:“你这嘴越来越甜,都赶上小姑娘了。”
赖菖馨知道自己女儿还未跟上,索性发嗲道:“我是小姑娘倒好了,哪会那么难请您这位大驾?”
“不过你这动作麻利的小模样,远观还真像小姑娘,手舞足蹈起来恐怕更像……”华德顺装着欣赏的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赖菖馨被他色眯眯的眼神一扫,骨头轻飘飘起来,暧暧昧昧地调侃道:“那你晚上就留下来,我就独个儿跳舞给你看。”
华德顺见进了电梯,伸出一只大手扶住电梯门,赖菖馨的女儿和明仁紧赶着也进来了。电梯里一下多了两人,华德顺也不乱开无轨电车了,和赖菖馨眉来眼去地对了几下,三楼便到了。
一进包房,屋里早已热气腾腾、云烟缭绕,大圆桌子上坐满了各厂所的熟人,桌上摆满了冷盘之外,最显眼的就是堆满白红黄各色老酒,屋里的人也有高谈阔论的,也有沉默寡言盯着那些酒菜在发呆的,尤榆随手在发着烟,刘项没见过这种稀奇古怪的烟,拿了个空壳子在看,管德广伸手惯了,从来不计较别人递什么烟给他,只是见刘项如此感兴趣,也陪着多看了几眼……
华德顺见着高朋满座,犹如登了高台召见三军一般心满意足,大手一挥让尤榆可以开席了。尤榆周着一望,除了明仁,都是酒中高手,于是就让服务员先撤了红黄二色酒先往边上水晶茶几上放放,在座的也有矫情的,道身子不爽,要喝红酒的,一概被华德顺拦阻。
华德顺见尤榆非要亲自开一瓶白酒,磨磨蹭蹭了半天没打开,被华德顺一把夺到手里,往边上侍立的服务员手里一塞,对尤榆道:“大老板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各施其职,开酒就得开酒的人来。”正说着话,那服务员在赖菖馨和在座的众目睽睽之下,手脚麻利地拿打火机启了封,旁边赖菖馨的女儿依着华德顺的意思已经放上了十几个高脚玻璃杯,华德顺接过来过的酒瓶来分,那服务员三下五除二又开了一瓶,明仁见华德顺每个大玻璃杯都倒满了,心里不由着急,好在自己就坐在他旁边,就嘀咕道:“喝这许多,我要软瘫在这里了。”
华德顺严肃地看了他一眼,道:“瘫就瘫了,她这里房间多得是,给你个大套房。”说着,一瓶空了又倒第二瓶,将每个杯子都布得满满的,连管德广都对刘项轻声道:“今晚可爽了,你也别走了,什么玩意儿这儿都有。”
刘项趁着周围都在交头接耳的,用了更低了的声道:“我觉着还是老窦请客,大家随意,到了这种大场合我倒不自在,宁愿路边小酒店里率性……”
“这里节目多、花头多……上档次,娱乐中心就在边上……”管德广说到此处,见华德顺已经倒到最后一杯,那杯比其他杯子少了小半杯,华德顺也嘀咕起来:“老了,计算能力下降了。”顺势将瓶中酒都倒尽了,然后一杯杯小心翼翼地转到每个人面前,将那最后一杯亲自递到明仁面前,道:“发财酒给你。”
赖菖馨见在座酒都有了,就和自己女儿识相地退了出去。
酒只过一巡,尤榆愣楞地抓过一个皮包来,兜到每个人身后,从其中拿出一个个信封塞到每个人手中,道:“过节了,买点小礼物吧。”
兜到华德顺旁边,华德顺握了那只塞来的信封,埋怨尤榆道:“你也太急了,酒才过一圈……”
尤榆拍拍瘦了身的皮包道:“这样好,我可以安心喝酒了。”
果然,头一轮还拘谨的场面马上活跃起来,管徳广等平时的活跃分子个个亮了相,刘项先时还沉稳,三两白酒下肚,也胡说八道起来,指着尤榆道:“这钱,他不赚,也被别人赚去了,拿来兄弟们吃吃喝喝,也抓不着我们什么把柄,每次拿个红包不超过这个数……”说着拿手指做了个数字,接着道:“检察院也不会立案……”
管徳广的酒杯也见了底,笑着凑过来道:“就是,说得在理,我们大老爷们整天窝在家里有什么出息?兄弟们聚聚,聊天喝酒、互通有无,我们抱成了了团,王董、袁总他们敢不听我们的?”(比如选后备干部,早有串通)
尤榆一见众人酒杯见了底,忙把那位伶俐的服务员招了过来,道:“酒怎能断了呢?”
明仁看着这女服务员有些眼熟,一时也记不起哪里见过,只听她振振有词到道:“上红酒还是啤酒?”(好好体会这女孩的伶俐,先前那些白酒必是老尤带进来的)
“这哪能算喝酒?这些都是最后滤嘴的白开水,来白酒!”尤榆粗红着脖子,提高嗓音,那服务员笑着指挥那些跟她一块儿进来上菜的女孩去拿同样的白酒。
华德顺见明仁盯着那女孩的背影消失,笑着问:“怎么?要不要我介绍认识认识?她可是这里新提拔的大堂经理,‘露露’。”
明仁一听这名字有所耳闻。尤榆等着酒来,正如热锅上蚂蚁之际,听着他俩议论起那位服务员,来了兴趣,也凑过来道:“她真名叫卢花,何止是这里大堂经理,如今可是老赖的左膀右臂,还管着那边的娱乐中心呢。”
华德顺听他谈论到赖菖馨的女儿,索性追问道:“她不是嫁了美丽岛大老板了吗?怎会这么快回来接手?”
“想想好笑,这老赖骗了一辈子男人,没想着女儿却被别人骗了……什么大老板,在这儿是个大老板,跑回岛上也就是个乡镇企业家,况且还有家室,大老婆手抓着那边企业的财权,又给他生过儿子,家族里都认可……她在那里就是后娘养的,没发展前途,那男的在那里也算是黑道上的人物,说结婚时给了她多少多少东西,老赖那阵子不顺的时候,他又垫了多少多少钱,不仅不让她回来,把她证件都扣了……”
“那怎么又出现了?”华德顺有些糊涂了。
“那不是托了这里道上的朋友去通融么?互通有无,好说歹说,杜鹃净身出户,听说还写了张欠条……这恐怕也只有老赖心里知道,这回是赔了女儿又折兵了。”
明仁迟疑着补充道:“这赖菖馨有一阵子确实资金紧张,不然怎么会把小红楼盘给庄阿姨呢。”
“你们不知道,她向来是空麻袋搬米,谁的钱,她都敢借,这回她勾搭上了大户头……弄大了……”尤榆说到这,见那卢花又领着人,带了几瓶白酒进来,不由又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
这一顿喝,直到刘项的话儿越来越多,老管躲到了厕所,在座的都歪歪斜斜坐也坐不稳乐……华德顺勉强扫视了众人一眼,大着舌头问尤榆:“还安排了什么节目?”
尤榆红着脸,粗着脖子道:“这里全部节目……都来一遍,不行我载着你们去找……”
华德顺见他说话一愣一楞的,憋不住道:“得了,喝了酒我们还敢坐你的车,上次提货回来,酒还没今天一半呢……”华德顺说着,将脸转向刚出来的管徳广和半低着头的刘项,道:“他居然开着开着睡着了,吓得我……不是我坐在他边上,指不定就翻沟里了……你们看待会儿去哪玩?”管徳广也不多嘴,盯着刘项拿主意,刘项糊里糊涂道:“开房间……唱歌去,各管各,我不习惯马上就睡。”
尤榆听着刘项一说,兴头又上来了,吵着要陪他们去唱歌,华德顺拉了卢花过来嘀咕了几句,特别关照别让尤榆自己开车。
卢花微笑着道:“放心吧,我让人开车送你们过去,要歇歇的,也别走了,这里有客房……”
华德顺强打起精神,对众人敲敲自己的酒杯,道:“杯中酒,杯中酒,干完了,尤老板请客,大家该干嘛干嘛!”
这时所有人,哪怕趴在桌上装糊涂的,也如同被电击过一般,直起身子,转动门前哪怕是早被吸干了的杯子在桌上敲声震天以示酒任务完成。
明仁无法,也硬着头皮干了。明仁和华德顺相扶着几位走路弹性十足的醉汉,刘项也被管徳广和尤榆紧紧勾着,一行人好似三流摩登舞蹈团退场,挣挣扎扎、歪歪斜斜、扭扭曲曲地由卢花引着出了这栋已存在了近百年的红砖古堡。(又是一栋小红楼,赖菖馨也真有能耐,佩服)
大概是卢花早有安排,门口停了两辆,一位领班模样的上前接了尤榆、刘项、管徳广上了第一辆,尤榆还招着手喊着华德顺、明仁的名字,要他们挤上来,华德顺把他死劲往车里塞了进入去,应付道:“马上来,马上来,不过就是拐个弯地的功夫,我走旁门也能过来,别咋呼了。”
华德顺又将几位被风吹醒也要跟着去的安排进了第二辆车,这才和明仁将剩下几位实在是扶不起的拉住,目送着两辆车出了大门……
卢花又招来了躲在一边的一辆电动车,那车子上走下来几位穿着超短裙,开着低胸的服务小姐,一人勾了明仁、华德顺他们各一位,其中有一位年纪和蓝蓝相仿的女孩儿要来扶明仁,明仁将她推了开去,自己先上了电动车坐下,那女孩死皮赖脸的往明仁边上一靠,卢花坐到了华德顺的旁边,车子在保安的开动下,一路蛇形,从一条小路穿着树林子直往深处钻去……
其实也就几分钟,过了这片绿化地,后面一片独栋别墅区,每栋房都是两层,楼上楼下各三间,卢花专门安排了一栋,先安顿了那几位喝多了的,都搂着小姐消失在那黑咕隆咚的门洞里……那位不知名的小姐贴着明仁,搂着他后背,正想推着他上楼,明仁却不耐烦地一甩手,依旧将她推开,那小姐一下子拉下那张刚才还曲意逢迎的妩媚嘴脸,狠狠道:“嫌我就明说,这里小姐排成行让你天挑也没问题,也用不着推三阻四的,姑奶奶不侍候了。”说完调脚就走,边走边朝边上灌木丛“呸”了一声。
明仁毕竟年轻又喝了酒,血气方刚,愣了楞,结巴着道:“我本来就没让你陪……耍什么横?……小小年纪不学好!”
那姑娘更是狠狠地发了声“呸”,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明仁气得没出撒,卢花已和华德顺上了楼,这会儿赶了下来,陪着笑脸道:“小姑娘不知轻重,明天我好好克克她,骂她个狗血喷头替你出气!”明仁也不理睬,上了二楼,见一间房间已亮着灯,华德顺早已熟门熟路地坐在了靠窗的沙发里,笃悠悠等着……没想着进屋的却是摇摇晃晃的明仁,不由笑着道:“怎么?不合口味?换一嘛。”说着就对跟进来的卢花道:“你打个电话,再邀几个过来……相貌一定要摆得上台面的。”
明仁一见卢花跟着屁股后面进来,不由脸一红,头脑也冷静些了,道:“我因为答应我姑妈今儿早些回去,太晚了,她得担心……”
华德顺一听,似乎也不觉着意外,就道:“放心,我待会儿送你,让我喝杯茶,醒醒酒。”
明仁听着也不好说什么,就从房里退了出来,卢花开了一间隔壁房间,将明仁扶进门,又回到华德顺的房间去了。
明仁摸索着开了灯,坐了床头,睁大眼,挺着没睡,听着隔壁全无动静……想喝水,又嫌那些个杯子脏,他憋着劲呆了会儿,还是又出了房间,见隔壁灯大亮着,也没什么大动静,那门细着条缝儿,压根没锁,于是犹豫再三,还是少敲了敲门,听华德顺道:“进来。”明仁才推门进入。
华德顺和卢花正坐在靠窗的茶几两边,估摸他们俩在商量着什么……卢花这时又站起身,给他们张罗着泡茶。
华德顺趁着卢花忙碌之际,迷迷蒙蒙地盯着卢花扭动的背影,对明仁轻声道:“年龄上去了,想法越来越淡了……不过随便聊聊也好,小姑娘心情不好,正想找我倾诉,好坏我也算她老熟人了……哎,这批货虽然定了,尤榆这家伙我可不放心,进货时,你还陪我一块儿去,帮我把把关?”
那卢花收拾妥了两杯茶端了放在茶几上,朝明仁飞媚一笑道:“今晚生意好,我给你从娱乐中心那儿选了几位姑娘,他们马上就到。
“别……”明仁一下站起身,忙着推脱,又急向华德顺使眼色,华德顺不紧不慢道:“几个就几个,来个双飞也不错,你这把年纪正该豁得出去的时候,我在你这年龄,是大口喝酒,大碗吃肉,一晚三回……”华德顺咧嘴大笑起来,连唾沫都从嘴角淌了出来,见明仁意志坚定,这才朝卢花摆摆手,卢花拿起手机往洗手间进去,大概打电话回那几个小姐去了。
华德顺见明仁又放心坐下,凑过头来:“让我在这躲会儿,刘项那帮子家伙,肯定又喝上了啤酒,你知道的,我可一种酒到底……避一会儿,否则受不了……他们再打电话来,我就说送你回去,下半夜再过去……”
卢花这时出来了,对明仁道:“那两位都是我好姐妹,久闻明仁是风流才子……直埋怨我了……”
华德顺拿餐巾纸又在茶杯口擦了擦道:“有机会吧,今天他人多害羞……下次我们单独来,都叫过来,好好挑一对儿给他……”
明仁没想到卢花往华德顺怀里一倒,一屁股坐了他腿上,一手勾着华德顺的脖子,脸却冲着明仁道:“得了吧,你一年能来几回?这次不是老窦出差,这帮人能跟你过来?尤榆平日想请,也未必请得动他们……”
华德顺被她说得一脸尴尬,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道:“我承认,是有朋友圈子之分,老窦虽是常客,总不及去他姐姐那儿次数多吧……大不了我多动动嘴皮子,让大家多来你这而捧场,哼,别以为他在王董面前吃得开,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卢花在他腿上弹动了几下,望着明仁左顾右盼也没心思听他们说话,一下又站了起来,道:“对,就你会说话,好汉不吃眼前亏……道理一大堆,我可说不过你,明哥哥也不要你送,我安排人来送吧,待会儿娟姐该找我了,她的规矩可比赖总大,我可惹不起……”
明仁见华德顺去往床上斜倚着,也没反对的意思,就随着卢花出门下了楼。
一出楼门口,却见皓亮明夜,一轮玉兔当空,秋风乍冷,晚香撩人……斜刺里一辆电瓶车穿了过来,往对门的小楼下一停,一先一后走下一对男女,那女人手抄着外套,露出迷人身段,本来斜倚着男子,放了盘髻,披了瀑布似的长发,半倦半漾,斜了惺眼与明仁只打半个照面,就自顾自往楼里闪身而去,明仁一看那身形,猛觉着像是金桂,那男的却是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似乎也辨不清东南西北,路灯下冲着明仁露了个全脸,明仁全无准备,脱口叫道:“银鹿阿哥!”
银鹿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有人叫他“阿哥”,那腿儿如同生了根,再也迈不动,慢慢打量了面前站着的青年,擦擦眼睛,终于开口道:“我当啥人,明仁么,怎么?找好了?快去,等会儿我一起买单。”说话间,银鹿一手还指着明仁身后。
明仁知道他误会,先上前几步扶住他道:“我是送个醉了的朋友过来,你仔细看看她是谁?她是这里的领班卢花,那朋友醉得厉害,得两人才扶得过来呢,我还回前面去应酬。”
“那人没用,没用,你看我?”银鹿说着腾出手拍拍胸脯,身子一挺然后一歪往明仁胳膊上压来。
“哥,我扶你进去?”
银鹿点点头,刚由明仁扶着转了个身,猛然站直了,转过脸郑重其事地推阻道:“哥没事,你赶紧去,否则被他们逮着逃席,抓个现形,得罚双杯啊。”
明仁只得放了手,银鹿僵直着身子走着“之”字步往自己那栋楼里晃去,好不容易寻着门进去摸摸索索地开了灯,就听屋里有女人声道:“快关上门,真啰嗦,他是你哪门子兄弟?恐怕看上了他身后的卢花吧,你索性把我撇下,跟了她去,别碰我!哎,又急着开什么灯呢?”于是那屋的灯又灭了,银鹿免不得挨了几句那女人狗血喷头的骂……
明仁惆怅若失地绕过电动车,卢花在他身后道:“不坐车么?”明仁这才回过神,对卢花道:“头有些热,想走走。”然后沿着道路边往暗处走去。
卢花见劝不动他,就让电动车先过去,跟上明仁,明仁觉着身后生风,侧过脸来问她:“别走大路了,遇着熟人很尴尬,有没有小路?”
“有。”卢花答应着上前轻轻半勾上明仁的胳膊,见明仁并未反感,才紧了紧,引着明仁从树丛中一条石板路穿行。
明仁一路走着,侧脸看过卢花那张俊俏又满覆沧桑的脸隐没在阴暗之中,脑海里思绪万千,群群、娜娜、秋萍……一张张面孔如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过……一遍又一遍,脑子转得像停不下来的马达,旋啊旋啊……
眼看着那栋主楼快到了,那扇正对着这条小路的后门开了,那位刚赌气离去的女孩扶着一位中年男子惊现在他俩面前,明仁一看那女孩,忙闪过一边,这才注意到那闭目斜靠在那女孩肩头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新上任的石船镇镇长竺罡。
卢花迅速随着明仁绕过他俩,明仁正想往那扇门里进去,却被卢花拉住,卢花看看那两人远去的背影道:“这扇门不通前面的,他们这是电梯下来的,我们绕过去吧。”于是,两人从门廊里过来。
两人刚到前面大门口,就听门里一位女子边往外走边尖细着嗓子道:“你死哪去了,怎么磨蹭了半天?还有一桌客人没着落呢。”
卢花一见是杜鹃,不声不响地往门里进去了。
杜鹃笑着迎上前,半真半假问明仁道:“怎么这么快就出来?过个夜不也挺好?”
明仁把要回家的事一说,杜鹃道:“你住的又不远,叫什么出租?我来送吧,我去去就来。”
明仁见她转身也进去了,就在大堂角落的沙发里坐了下来,看着身旁一个落地仿古大花瓶上的美人课子图发了会儿呆……
“走吧,明仁小弟。”杜鹃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已经另换了霓裳华衣,兰花指里勾着一把钥匙在他眼前晃悠……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乌盆梦更新,第 36 章 第三十六回 谱百花乌盆亮真容 结兄弟明仁窥隐情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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