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刘宗亲、诸窦外戚,是我汉家如今唯一之大患?”
“那朕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赵卿眼中,朕和太皇太后,便是这‘唯一大患’的始作俑者?”
“至少,也是包庇者······”
看着赵绾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却说出这句令人下意识露出黑人问号脸的奇谈,刘胜先是微微一愣;
片刻之后,又借着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自嘲,才勉强将惊诧的情绪压了下去。
刘胜想过赵绾此来,或许会说出一些让人正经的话。
儒家嘛~
自祖师孔丘时传下来的传统艺能,不就是这一手耸人听闻,然后将自己包装为扶大厦于既倒的救世主?
在春秋战国前后四百多年的时间里,无论是最开始的孔仲尼,还是后来的一干儒士,其实都在干同一件事。
——告诉某一位君王:再这样下去,你家的宗庙、社稷就要完蛋啦!
——那该如何是好呢?
——用我儒家呀~
——只要用了我儒家,让你治下的百姓都知道礼义廉耻,整个社会都遵从一个‘礼’字、尊崇我儒家的普世价值,那宗庙、社稷就能延绵不绝啦~
显而易见的是:儒家失败了。
无论是最初,祖师孔丘美其名曰周游列国,实则却是到处求职失败,还是后来的一个又一个、一代又一代儒生,都没能忽悠到任何一位在春秋战国时期,足够有影响力的诸侯、君王。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
能坐上高位、稳坐于王位之上的,压根儿就没哪个是真傻掰······
“臣没有这么说!”
“臣只是想告诉陛下:自有汉以来,我汉家的内忧外患,都不过是宗亲、外戚二者。”
“为什么这么说呢?”
“臣既然敢半夜登门,到这太子宫惊扰圣驾,自也是有凭据的。”
“陛下不妨试想:自太祖高皇帝驾崩至今,我汉家可曾有哪怕一瞬,不被这二者所威胁吗?”
“——没有。”
“从孝惠皇帝到吕太后,再到后来的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这二者所带来的威胁,都让我汉家疲于应对。”
···
“如孝惠皇帝年间,齐悼惠王仗着自己是太祖高皇帝的长子,便曾对孝惠皇帝不恭;”
“若非吕太后适时做出警告,齐悼惠王,只怕并不会变得恭顺。”
“而在孝惠皇帝年间,诸吕外戚便已经初呈骄狂之兆,甚至在后来,于民间生出了‘孝惠诸子非孝惠子’的流言。”
“虽然这说明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说:孝惠皇帝在位时的吕氏外戚,已经骄狂到了一定的地步。”
“如若不然,也生不出‘孝惠诸子非孝惠子’这般骇人听闻的流言。”
···
“后来,孝惠皇帝驾崩,吕太后临朝掌政,关东诸刘藩王蠢蠢欲动,更是逼得吕太后先后废杀三任赵王。”
“至于诸吕外戚,更是在吕太后驾崩之后意图做乱长安,险些颠覆了汉家宗庙、社稷!”
“幸好有陈平、周勃等忠臣义士,平灭了诸吕贼子的阴谋,又迎立太宗皇帝入继大统,才让刘汉社稷得以留存。”
“可到了太宗孝文皇帝,这二者的隐患,却是不减反增······”
···
“太宗临朝,靠的是陈、周等元勋功臣外联齐王刘襄。”
“但齐哀王刘襄没能得到皇位,惹得其兄弟手足,也就是悼惠诸子不满。”
“太宗皇帝三年,济北王刘兴居举兵反叛,太宗皇帝为决战匈奴所做的一切,都尽付诸东流。”
“之后更是有刘鼻十数年不朝长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而在太宗一朝祸乱朝纲的,是被朝臣百官唱悼词活活唱死的轵侯薄昭······”
···
“先孝景皇帝即位,刘鼻终于不再按捺狼子野心,悍然兴起吴楚七国之乱。”
“也恰恰是在那时,外戚窦婴获任大将军,并因功受封为魏其侯。”
“再加上先前,由太宗皇帝恩封的章武侯、南皮侯,窦氏一门三侯,更有九卿一、太子太傅一,以及曾险些成为丞相的章武侯窦广国。”
“到如今,即便是已经远离朝堂多年,魏其侯窦婴,也必定是要在未来几年,坐上丞相的位置的······”
见赵绾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警告而停止‘觐见’,反似是得到鼓励般火力全开,刘胜只意味深长的眯起了双眼。
赵绾这个说法,或者说这一整套说辞,其实都很有意思。
自太祖高皇帝刘邦之后,汉家是否有那么片刻,不被宗亲、外戚二者所威胁?
答桉当然是不曾。
从太祖刘邦闭眼的那一刻,直到刘胜刚呼出一口气的这一瞬,刘汉社稷,都始终被笼罩在宗亲、外戚的威胁之中。
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作为理论上有资格继承皇位,且绝大多数都获封为王的诸刘宗亲,其存在一天,就必定会给天下造成一天的威胁。
除非有一天,汉家完全告别分封制,并初步建立起君主立宪制,甚至是废黜君主制,否则,‘诸刘为天下之隐患’的状况,就永远不会得到改变。
原因很简单:因为姓刘,就意味着这个人可以坐皇位;
理论上可以坐皇位,就必然意味着理论上,任何刘姓宗亲都可能发动政变,来谋夺皇位。
这并非是可以消除的隐患,而是刘汉国姓天然具备、天然产生的隐患。
就好比用刀切菜,就肯定有切到手的隐患、开车出门,就肯定有出车祸的隐患一样——只要老刘家还坐着天下,且姓刘的还没死绝,这个隐患就几乎无法被消除。
换而言之,赵绾这句‘诸刘、诸窦为天下唯一大患’,至少有一半是在说屁话。
至于剩下的一般是不是屁话,刘胜,显然也是一目了然······
“赵卿,恐怕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安?”
话都被赵绾说到这个份上,刘胜自也就没再含湖其辞,第一时间摆明了自己‘不敢苟同’的立场。
“诸刘宗亲,确有骄纵不恭、为祸地方的举动。”
“但赵卿,恐怕在偷换概念了······”
“——自有汉以来,为我汉家造成隐患、带来麻烦的,并非是纯粹的诸刘宗亲,而是宗亲诸侯。”
“如果连太祖一朝的异姓诸侯也算上,那这‘宗亲诸侯’的‘宗亲’二字去掉,其实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换而言之:我汉家的隐患不是宗亲,也不全是宗亲诸侯,而是割据自立、尾大不掉的诸侯藩王。”
“无论是如今的宗亲诸侯,还是太祖皇帝毕其一生心血铲除的异姓诸侯,都是因为其尾大不掉,才对我汉家宗庙、社稷造成了威胁,而非是因为他们姓‘刘’。”
“真按赵卿所说的话,朕倒是要问问了。”
“——韩信,刘姓乎?”
“——臧荼,刘姓乎?”
“——黥布,刘姓乎?”
···
“至于赵卿所说的外戚,朕也有些许不解。”
“——作为鲁申公的嫡传弟子,秩二千石的当朝《诗》博士,赵卿,难道不知道外戚,是因何而存在的吗?”
“难道赵卿饱读诗书,读懂了千百年前的大道理,却没读懂这人世间活生生,这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孝惠一朝,吕氏擅权,这确实是吕氏外戚的过错;”
“但赵卿为何绝口不提:如果没有诸吕为依凭,孝惠皇帝未冠之年,根本压不住满朝开国元勋呢?”
“吕太后掌权,也是一样的道理:少帝、伪帝别说是‘未壮’了,其即位之时,甚至都还没到六岁。”
“连封王的年纪都不到,就坐了我汉家的皇位,若母族外戚再不强硬一些,这宗庙、社稷,还能姓刘吗?”
···
“赵卿还说,太宗皇帝在位,齐系作乱,刘鼻也暗怀鬼胎,薄氏外戚更出了个祸乱朝纲的薄昭。”
“那敢请问赵卿:如果没有薄昭这样的母族外戚,太宗皇帝,又如何能圣君临朝、大权在握——又如何能成为‘太宗孝文皇帝’呢?”
“要知道当年,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可是连自己的禁军都没法掌控,连卫尉都无法任命,只能退而求其次,任命宋昌为卫将军,这才确保了自身安危。”
“后来,更是外戚薄昭履立战功,才让太宗皇帝威仪自固,不用再给陈平、周勃等老臣掣肘。”
“赵卿难道要因为薄昭后来的骄纵,就否定薄昭一生的功绩吗?”
“还是说你儒家,就喜欢揪着一个人的某一个过错,就将这个人贬低的狗屁不是???”
···
“赵卿还提到了先帝。”
“——先帝在位年间的事,朕,应该还是有话语权的。”
“外戚窦婴,在吴楚之乱中任大将军,固然是因为背靠太后;”
“可窦婴为大将军,难道没有完成先皇的嘱托,确保荥阳敖仓的安全,并掣肘了齐、赵之兵吗?”
“诸窦外戚,南皮侯、章武侯,固然是太宗皇帝恩封;”
“可魏其侯窦婴,难道不是因为战功赫赫,而得立为侯的武功侯吗?”
“在我汉家为官,吃我汉家的禄米,赵卿一介文士,怎敢欺一以武立勋得侯的功臣?!
”
说到最后,刘胜面上神情虽澹然依旧,但语调中,却明显带上了些许严肃。
对于赵绾、王臧这二人,刘胜的印象并不深刻。
但再怎么不深刻,毕竟赵绾也是二千石的博士,聊了这么一会儿,刘胜也总该想起些什么来了。
——吴楚七国之后,先帝刘启出人意料的分封皇长子刘荣为临江王,并册封皇九子刘胜为储君太子;
当时,为了拉刘荣一把,窦婴无疑是葬送了自己大半个政治生涯。
自那以后,赋闲在家的窦婴便醉生梦死,整日里饮酒作乐,见天儿没个正型。
除了学孟尝君蓄养门客、学叔父窦广国炼丹修仙,以及学梁王刘武醉生梦死之外,窦婴仅有的几件正事,就是和一群儒生讨论诗书大义。
而二千石《诗》博士赵绾,便是窦婴谈论儒学时的座上宾之一······www.ýáńbkj.ćőm
“若朕没记错,赵卿于魏其侯,私下交谊颇为不浅?”
“赵卿今日前来,劝朕‘苛待诸刘宗亲、诸窦外戚’,魏其侯知晓吗?”
“作为友人,赵卿却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牺牲对自己掏心掏肺的挚友······”
“孔丘的学问,难道真的就这么卑劣、龌龊?”
听出刘胜的语调中,已明显带上了怒意,赵绾心下只不由一慌;
但面上,赵绾却仍维持住了那副大义凛然的神容,对刘胜沉沉一拜。
“禀奏陛下。”
“臣今日前来,正是受魏其侯所托,以此新政大策献于陛下当面。”
“——魏其侯托臣转告陛下:先帝一朝,我汉家积弊甚多,今陛下在位,当革其新而除其旧,大刀阔斧,以开万世之太平!”
“或许是臣口愚,没能将魏其侯的意图正确的表达出来,让陛下误会了臣,以及魏其侯的意图。”
“如果陛下愿意,大可召见魏其侯当面策问。”
“自吴楚之乱平灭,魏其侯,已经很多年没走进未央宫了······”
听闻此言,刘胜却满是讥讽的发出一声嗤笑。
——这么多年没被召见、没能走进未央宫,窦婴心里就至今没个数?
想进皇宫,却不对皇帝保持尊敬,惹恼了皇帝,却连率先低头道歉都不会!
真当他魏其侯是天上掉下来的文曲星,汉家就非缺他一个窦婴???
“卿的意思,朕明白了。”
“——原来是魏其侯不敢,或者说不愿来请见,才托请卿来命令朕:若不革新,吾汉必亡?”
“呵!”
“真是难为魏其侯,赋闲多载,都还不完为我汉家出谋划策,夙兴夜寐······”
···
“朕,知道了。”
“还请赵卿回去之后,替朕转‘奏’魏其侯:明日正午,朕会去长乐宫,专为拜会魏其侯。”
“只是魏其侯这新政,朕未冠之年,又尚未亲政,实在不敢置之然否;”
“便由魏其侯,当面奏请太皇太后吧。”
“想来,都是‘诸窦贼子’,太皇太后再如何,也不至于驳了魏其侯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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