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真能胡说八道,也不知是哪来的这些奇思怪想。”赵恒喜恶不显。
“那官家还一字一字的赏阅?”郭皇后笑问。
“祐儿启蒙并无前例可循,可为后世楷模,容不得一点疏忽。”赵恒笑道,“还别说,批阅一天奏疏,再看这篇姑妄言,真有耳目一新之感。”
“真是难为他了,为哄祐儿开心,喝一碗墨水。”郭皇后忍俊不禁,“祐儿过早接触这些,会不会有所不妥?”
“资善堂开讲已过半旬,孙奭等人中规中矩、兢兢业业,但祐儿进度不显,反而津津乐道与刘纬之间的互动,一直养在宫里不会生出这份开朗。”赵恒若有所思,“祐儿的启蒙时间本就早了点,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我们幼时不也这样?”
“臣妾觉得还是要敲打一番,不可变本加厉。”郭皇后仍有忧虑。
“不用操心这些,自有臣子解忧。”赵恒胸有成竹,“要防矫枉过正。”
又三日,书中沉香已五岁,穿着开裆裤离家出走,一手提莲灯,一手牵两鹅,誓要劈开华山救母。为什么是鹅呢?他爹官居扬州刺史,顶头上司是淮南道巡察使。可这前往扬州府衙拜访的淮南道巡察使,硬是被他家两只白鹅撵进池塘……熊孩子就此踏上漫漫旅程,还没来得及出扬州城,故事便告中止……因为馆阁主官追至资善堂。
钱惟演和杜镐不得不来,孙奭特意跑到秘阁抱怨信国公赵祐甚为聪慧,但这份聪慧却用在了说书上,甚至想把书中沉香刘姓改成赵姓。
虽然钱惟演和杜镐不知道沉香是谁,一样难辞其咎,再这样下去,就算赵恒不降罪,政事堂那几位宰执也不会视而不见。
于是,两大一小顶着刺骨寒风在某个墙根达成共识,信国公赵祐正值启蒙关键时期,必须以学业为重。
刘纬本不想轻易就范,可钱惟演、杜镐有备而来,专挑风大的地方说服教育,寒风刺骨至极,很快就开始鼻涕连天,这年头伤风可是会死人的,不得不低头……
赵祐眼泪婆娑,那沉香救母的神话故事刚被自己改为“宝莲灯”,两恶人便寻来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臣得大儒传教,有暖室读书,笔墨不缺,不敢想象那些以枯枝为笔、沙土为纸、又无良师教导的学子要经过多少艰辛,才能金榜题名,兼顾天下。”刘纬痛心疾首的自我检讨,“能不能请殿下助臣一臂之力?在课间娱乐之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周济贫寒学子。”
赵祐喜极而泣:“是要钱吗,爹爹刚给我涨了俸禄。”
“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刘纬不动声色的为秘阁挖坑,顺便撇去骗皇子俸禄的嫌疑,“书对于寒门学子来说,过于奢侈,他们置办这些必不可缺的书籍时,能省则省,常常会忽略一些关键。就拿贡举试诗赋那日可带入考场的《切韵》、《押韵》、《韵略》这三本韵书来说,近两万字,往往都是个人抄写订册,全靠毫无技巧的死背硬记,效果差强人意。秋冬春三试,场场皆有落韵者遭黜落,可他们的才华又实实在在,不能为陛下所用,何尝不是国朝遗憾?”
“刘卿还要著书?”赵祐怯怯道,“祐学浅……”
“臣亦初涉此学,但有先生指点,秘阁鼎力协助,定可心想事成,造福于后人。”刘纬循循善诱,“仅需在韵部之中,择字组词,造句成对,不求华丽精美,只求一一对应、易读易诵,方便童子启蒙、学子应试。”
“大伴,资善堂可有韵书?”赵祐随即雀跃。
“有的,有的。”卢守勋手心全是汗,暗暗祈祷两个熊孩子的胡闹一定要有个限度,千万别殃及池鱼。
不一会儿,小黄门抱来一叠三尺高的各类韵书。
赵祐半张着小嘴,飞快的做了个鬼脸,有些耍赖又有些撒娇的抱怨:“刘卿和孙侍读商量过?”奇书屋
刘纬有股子上前捏脸的冲动,半真半哄:“臣等有志科场的学子必须在应试前,将韵脚倒背如流,如此方不负寒窗苦读。诗赋一旦落韵,不仅仕途无望,还会连累失察考官。除此之外,实属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臣又想,若从韵书之中,挑出三五千常用字,编排成声韵协调的字对、词对、句对,专用以臣这样厌学童子启蒙,会不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就像《三字经》那样?”赵祐水汪汪的眸子里满是崇拜。
“大善!”孙奭再做不速之客,欣慰笑道,“说易行难,奉礼郎以早慧之身,尚且九岁方立此志,殿下将将七岁,有些强人所难,拔苗助长,欲速则不达。”
“先生所言甚是,学生痴长三岁,若殿下愿意一试,可负责引领字及短词走向,学生负责长句工整。”刘纬说。
“祐愿意一试。”赵祐兴趣盎然。
“请殿下随意抽取一本,任选一页,挑一个认识的字作引。”刘纬又道。
“祐识字八百。”赵祐小声嘀咕一句,抽出一本韵书翻开,“上平韵冬部……四季之冬。”
“那就以冬字为引。”刘纬侃侃而谈,“自隋以来,历年科举诗赋试均有一前提,不论诗赋优劣,落韵者一律黜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所以呢,冬字应放在第一句末尾,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考虑工整和朗朗上口等因素,殿下以为如何?”
“把冬部这些韵脚放在末尾,再遣词造句?上下两句前段不用押韵?”赵祐问。
“殿下举一反三,乃万民之幸。”刘纬故作愁眉苦脸,“若将这万余韵脚字字对应的遣词造句,那就成了不亚于四书五经的圣贤书,有失启蒙本意,花上三五百年都不一定有结果,臣无能为力。”
“咯咯,请刘卿示例。”赵祐抿嘴轻笑。
“臣事长句,字、词、短句理应由殿下负责。韵脚已定,稳操胜券,只需在工整上用功,朗朗上口更佳。”刘纬苦口婆心。
“可祐不会……”赵祐扭扭捏捏的看向孙奭等教授,又一个劲朝卢守勋眨眼,均遭无视。
“请问殿下,这是什么?”刘纬左手笔直前伸。
“手掌?”赵祐一头雾水。
“这又是什么?”刘纬翻转手腕。
“手背!”赵祐精神一振。
“那……冬应如何成对?”刘纬耐心十足。
“夏!”赵祐喜不自胜。
“对!就是夏对冬,殿下不是会吗?”刘纬斜扫孙奭、卢守勋等人一眼,又道,“其实答案有很多,春夏秋皆为四季之一,配冬天经地义。先定词性,再以易读、易背者为优。”
“祐明白了!”赵祐用力点点头。
“殿下触类旁通,不妨再进一步,方才对字,现在对词,还是以冬为韵脚。”
“寒……冬!”
“继续。”
“盛……夏对寒冬!”
“也对,但有点勉强,盛对寒……不够工整。”
“热……夏?不对,仲夏?暑夏!”
“暑热,寒冷,工工整整,当以暑夏最优。”
“接下来呢?”
“既然是对韵,起句应当成双,请殿下在夏对冬前面再加一句。”
“前半段不用韵脚?”
“是,转而以词性工整优先,字词必须简洁明了,如此启蒙方不惹人厌,夏冬二字就很应景,属四季且同在农时之列,殿下从那熟识的八百壮士里再挑两个类似的。”
“嘻……八百壮士?”赵祐求知心渐重,笑眯眯的思量道,“也要在农时之内……一日一夜为一天,日对夜可好?”
“日对夜,秋对冬,确实很好,易读易记。但冬部韵脚二百有余,若殿下只将一天分为日夜,轮到臣这里就很为难了,总不能用上半日、下半夜之类的俚语呼应。”刘纬费尽心思引导。
“哦哦哦,十二时辰足够刘卿选用吧?”赵祐越加自信积极,“辰对午可好?”
“善!”刘纬轻赞。
“嗯。”孙奭突泼冷水,“殿下可知,日对夜虽然不错,却易生出歧意。世人更习惯将日月相提并论,两者音近意不同。奉礼郎应明示,殿下方知何处不妥。”
“祐受教。”赵祐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
“先生所言极是,学生疏忽了。”刘纬揖道,“这就是为什么学生愿同殿下韵对,而不是请教先生。先生通读九经,若要挑韵下手,肯定是对陆公《切韵》、王公《刊谬补缺切韵》的又一次勘正。学生五十年后都不敢作此想,能从韵部中挑两三千常用字组词造句,成就一本启蒙书,已是极限。”
“奉礼郎过谦,是我会错意。”孙奭不以为忤,“先字次词,殿下继续。”
“是!”赵祐眼巴巴的看着刘纬,就差问怎么办了。
“殿下请看。”刘纬侧身弯腰,一手与赵祐共执书,一手在字里行间游走,“又该挑韵角了,同属冬部,应与上句有所呼应,常用字优先,生僻字能不用就不用,殿下觉得该怎么选?”
赵祐弱弱的问:“先时节?”
刘纬微笑颔首,后退归位。
赵祐指尖在那两百余字中缓缓游走,努力辨认着,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舂……”
刘纬再次点头,轻飘飘的道:“殿下年幼组词,臣年长造句,请!”
赵祐:“夕舂……下舂(旧习、日落时舂谷去壳方便第二天食用)……”
刘纬再赞:“善!夕舂、高舂均为优选,但殿下要注意,前后词必须有所呼应,怎么简单怎么来。”
“同为时节,还要呼应夕或高……晨夕,高下,高低,高矮,似乎高简单点……”赵祐背负一殿希望冥思苦想,末了脱口而出,“下饷对高舂!”
“能为殿下伴读,臣之万幸。”刘纬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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