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惟忠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深嗅一口,安抚辘辘饥肠。
周遭军卒忽然捧腹干呕,动作划一,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折惟忠眯了眯眼。
兴州城仍为淡淡青烟所环绕,似已饱经沧桑,正在无声控诉着什么。
麒府路来援诸将一路走过。
高台、望楼、炮车、绪棚、抛石机等攻防器械有条不紊的拆解打包,奔向下一座城池。
血迹斑斑的铁甲、皮甲、衣靴成堆成堆排列,先在坩埚中的沸水里煮上一小会儿,再在引水渠里泡上一泡,就会迎来下一任主人。
一具具或赤、或焦的尸身成车成车的运往阴山脚下,枯草仅能掩去惨状,盖不住血腥。
折惟忠在中军大营外解去兵器等待召见,默默看着护城河,不知多少性命才能染出这等姹紫嫣红。
“云麾将军?”一主帐亲军匆匆来迎。
“末将折惟忠。”折惟忠抱拳。
胥吏往折惟忠左臂上套了块黑袖章,飞针走线后,迎向下一位。www.ýáńbkj.ćőm
折惟忠急趋入内,却不知该向谁行礼。
毡帐正中是一座六尺沙盘,围了满满当当一圈人。
石普朝折惟忠点了点头,手中木条指向“几”字形河套区域的西边,“周文质率轻骑北上,定州已降,你麒府路子弟可愿屯兵朔方?”
折惟忠沉声应道:“愿为陛下效死。”
刘纬发短须无,在人群中分外刺眼,话里话外全是戾气:“折将军初至,我再重复一遍,河套从此无蕃,尽为大宋子民,该论功的论功,该请封的请封,只会多不会少!但有一点,谁敢让我这满手血腥白沾,即便能活着回京,祖孙三代也出不了头!”
众将凛然,唱喏而去。
刘纬留下折惟忠耳提命面:“得朔方易,安朔方难。自元朔二年汉武帝开朔方郡,我汉家男儿历代屯垦戍边者多丧于胡手。希望折将军以已为表率,能劝尽劝,不能劝的每二十帐为一村,徒京兆府。”
徒?
折惟忠次日启程,沿途所见却是烧,而且是隔岸观火。
平夏军尽迁套内草原部族于灵州、兴州,为朔方驻军留下一条可牧可退的战备之路。
……
刘纬隔绝输京军情急递,二月十八日驻韦州,仁多阿狸、王德用领三千骑随扈,曹玮、江德明入城请罪。
两人先被温逋奇牵制,又遭李迪强留,后为京师巨变所惊,这才仓皇回师,道逢韩守英强解兵权。
刘纬命曹玮北上朔方将功赎罪,携江德明返京。
有关兴州城破的流言越传越离谱,伤亡总数已攀升至百万,负面效应却起了正面效果。
二十三日,朔方诸县不战二下。
二十五日,韩守英克兰州、直逼熙州,李立遵西窜、割拓跋元昊首级请降。
刘纬已在咸阳,而朱能反入山林、令地方骚动,遂命江德明领骑军一千汇乾耀、牢城乡兵剿之。
此时,京畿官民也是惶恐不安。
平西军连续七日毫无音讯。
耶律隆绪驻跸新城,契丹三十万大军遥指雄州。
钱易虽已赴白沟驿交涉,天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脆弱的朝堂平衡得以维系,丁谓、曹利用、钱惟演不敢痛下杀手,先后陷入两场谋逆之乱的寇准暂时保全。
……
三月初三,凌晨。
夜色将尽,金门未辟,玉漏犹滴,九门待启。
两千余骑西来,诣金明池军营。
绝迹十三日的平西军急脚递齐叩开远门、南薰门、朝阳门、通天门等外城门,乘吊篮入城,沿四面御街狂奔怒吼。
“西北大捷,破兴州,克兰州,复朔方,斩首四十万级……”
举城沸腾,待漏院的气氛却十分诡异。
曹利用逼丁谓至墙角,声色俱厉:“他想干什么?既是大捷,为何阻绝军情?”
丁谓怅然西顾:“那要看他带了多少人回来。”
……
卯时中。
百官赴文德殿(常参朝)、承明殿(皇后刘氏垂帘听政)朝参。
张景宗赴金明池宣诏,并急奏福宁殿:平西军回师三千、分出一千剿朱能。
赵恒瘫痪在床,泪流满面:“好孩子……”
皇后刘氏面沉似水,并未给福宁殿觐见的刘纬好脸色看,在其大礼参拜时诘难:“枢密院行文二月十四日已至兴州,为何不引师还?倘若朝中有变,卿怎么担待?”
刘纬伏地而奏:“臣引师回,需六十日,五月初方能抵京。领三千轻骑回,一人四马,仅需十三日。倘若朝中有变,四十万大军横于京畿之外,而其眷属又在京畿之内,恐臣等不能制,此非国家之福。今韩守英屯兰州、石普屯兴州、周文质屯朔方、蓝继宗屯浊轮砦,陛下、娘娘一纸诏书即可尽收其兵。”
赵恒哽咽道:“快起来,让朕看看……”
刘纬纹丝不动。
皇后刘氏怒气不减,一问接一问:“回师一事暂且不论,为何阻止军情传递?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是何居心?”
刘纬汗流浃背:“倘若朝中生变,阵前大捷恐为其所用。”
皇后刘氏怒不可遏:“其?陛下?本宫?丁谓?曹利用?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想保寇准一党?谁许你自作主张?西取党项之功?坐拥四十万之众?要不要立你为太子?”
赵恒大怒:“娥娘!”
刘纬慌慌张张的诡辩:“臣……臣奉陛下口谕行事……”
刘娥泣不成声:“陛下……瞒得臣妾好苦……”
赵恒吞吞吐吐道:“朕……朕……”
“或是臣错会上意。”刘纬连忙填坑,“昨年寇准再拜相,冯拯以为不可,陛下曾言:且要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
刘娥颈间青筋毕露,满目狰狞……
刘纬心急火燎道:“寇准不忿,有丁谓、曹利用、钱惟演可察,寇准也可奏丁谓、曹利用、钱惟演的不妥。今陛下抱恙,太子年幼,娘娘每五日一临承明殿决军国大事,倘若寇准出外,丁谓、曹利用、钱惟演互为姻亲、铁板一块、隔绝内外,岂不是无人能制?”
刘娥沉吟片刻,冷冷的道:“谋立太子!私招杨亿拟监国表!里通周怀政!外通朱能!二人皆反!还得供着?”
刘纬态度鲜明:“寇准罪有应得,贬为白身亦不为过,但其年事已高、不耐奔波,请陛下、娘娘留其在京。”
刘娥情绪略有平复,仍然极尽挖苦之能:“寇准私许杨亿参知政事以代丁谓,卿却一味替寇准开脱。丁谓于卿而言,是有恩,还是有仇?”
“有恩。”刘纬不带一丝犹豫的道,“所以臣希望寇准留京以儆效尤,丁谓不至于重蹈寇准覆辙。”
赵恒道:“起来说话。”
刘纬还是没敢动。
赵恒动了真火:“娥娘!出去!”
刘纬连忙趋至床畔跪坐:“臣连日驭马,行动不便,陛下恕罪。”
赵恒老泪纵横:“别跟娘娘置气,她不是恼你,是祯儿太让朕和娘娘失望了,奉朕为太上皇?废娘娘皇后之位?怎能托付以社稷?若非西北告捷,朕有何面目去见太祖、太宗?”
刘纬愕然抬头,半张着嘴……
“嘉瑞用茶。”刘娥忽至,一串珠泪洒在碗内,“祯儿不孝,陛下欲改立全益为太子,以安国家社稷……”
刘纬大惊失色:“万万不可!
以周怀政之奸险、寇准之独断为何要请太子监国?
年仅十二,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无陛下之英明,无娘娘之睿智,何以镇服天下?
有史为鉴,秦二世指鹿为马、晋惠帝何不食肉糜。
方便权臣擅权而已!
陛下十二岁在想什么?
痛痛快快的玩上一天?
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若已遗忘,可问楚王!
臣可拿人头担保,太子这个年纪不知至尊之重!
民十二,犯法尚且从轻发落,怎能以莫须有罪太子?
陛下莫要忘了德昭、德芳!
改立东平郡王,不如赐死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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