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祈铭认为,比起那些在殡仪馆验尸的法医们,自己在市局能独占地下二层一整层已然算得上豪华办公配置,但和阎穆霆他们这边的独栋技术楼相比,显然不是一个等级。不过他们那边寸土寸金的,据说后勤申请在市局大院附近盖一宿舍楼,八年了都没批下地来,人家这边地广人稀,弄块地盖栋楼岂不是分分钟的事。
整栋楼地面五层,地下一层,进去之后阎穆霆逐一向他介绍:“一层是办公区、会议室和陈列室,二层是物证检验和理化分析室,三层是DNA鉴定中心,四层是解剖室和病理实验室,五层是毒物毒品区,地下是数字成像、X光及CT室。”
“你们这还有CT室?”
祈铭眼睛一亮。CT室造价可不低,一台64排螺旋CT机就要上千万。对空间要求还高,普通建筑标准达不到防辐射及降噪要求,要想在市局地下二层弄一个出来就得大拆大建。即便他愿意出这个钱,方月亮同志也不会允许他把市局办公大楼当自己家一样折腾。退一万步说,就算方月亮允许他拆楼,后期维护和操作员也是个问题,CT机辐射大,需得配备专职人员,可法医室又不是医院,算下来一年也用不上几次,人力物力的投入产出比严重不对等。www.ýáńbkj.ćőm
但有CT室的话,首先是便于通过影像学手段解决无名尸源的同一认定问题,其次,那些疑似染有不明细菌病毒、毒物以及放射性物质的尸体,不需要解剖就能对死者进行全身探查,可有效保护法医个人生命安全。就像他之前在国外时看过的一个案例:死者捡了一条金属链子,以为是值钱货就揣兜里了,没想到几天后各器官衰竭并迅速死亡;法医检验发现是辐射病却为时已晚,整具尸体就是个放射源,参与尸检的法医五年内全部死于癌症;虽然是极其偶发的事件,但对于那几位法医和他们的家人来说,十足是一场无妄之灾。
如此说来,法医也算是高风险职业。
阎穆霆的眼中划过些许的自豪,笑道:“是啊,这是我花了好大的力气说服上面添置的设备,我们这边四面环海,那些开私家游艇的、走私的、违规捕捞的翻了船,经常会有一些不明身份的‘死漂’,直接解剖的话,那个味道,你懂的,另外要是赶上台风季一个月能有十几具,我们人手也不够。”
祈铭无奈而笑。“死漂”是最常见呈现巨人观状的尸体,尤其是炎热的夏季,内脏自溶细菌大量繁殖内部高度腐败,那味道都不止是冲鼻子了,简直是辣眼睛,一不留神还会“炸”。想起当年研究生时跟着导师去洪水区检验浮尸,有个同学被一具爆了的尸体在衣服兜里留下的“小鱼干”,他进电梯后随口讲了这个笑话。没想到,给阎穆霆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出电梯直扶墙。
“对对对,我们也遇上过这事儿,不是鱼,是皮皮虾,被我当时的那个助理顶脑袋上了,给我们一屋子人乐的,防毒面具都摘了!”言语间阎穆霆脸上原本不多的严肃尽数褪去,眼角堆起笑纹,“不过,嗨,苦中作乐吧,自打那次之后,我再没吃过皮皮虾。”
看阎穆霆笑的那样,祈铭自信心回归,体内的幽默细胞一个个支棱了起来——罗南瓜,你看人家就能理解我讲的笑话。
离着一百来米远,罗家楠忽悠打了个喷嚏,让旁边的滕曦听见,忙问:“罗队,是不是空调开太冷了?”
罗家楠摆摆手,问:“你们这吸烟区在哪?”
“在安全通道,我带你去。”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就行。”
“嘿嘿,我正好偷个懒。”
说着,滕曦拉开抽屉摸出包烟朝罗家楠晃晃。罗家楠一看是当地烟,想着没抽过蹭人家一根也行,便不再客气,和滕曦一起进了安全通道。看起来不管哪的重案都一样忙,打从他进屋,屋里电话就没断过,有位漂亮的女警花不断进来出去,风风火火的。
点上烟,他问:“你们阎队什么行政级别?”
“正处。”
“……”
罗家楠心说等我到他那岁数,能混到正处得是祖坟冒青烟。别说他了,陈飞到现在还是个副处呢,也不知道退之前局里能不能照顾一下提个正职。
“他还有正高级技术职称。”滕曦随口补充道,完全没注意罗家楠表情有点难看,“我们主管刑侦的王副局快到岁数了,据说很可能是我师父接任。”
心塞归心塞,罗家楠面上还得过得去:“那你小子算抄上了,前途一片光明。”
滕曦立马摆手:“没,我师父用人一贯是举贤不唯亲,谁有本事谁上,像我是因为在特警队立了功,他去挑人的时候把我挑上来的,任职谈话时跟我说,至少得在重案磨练十年才有可能调动,要是耐不住寂寞,干脆别来。”
“你以前是特警啊?”
罗家楠了然。怪不得这小子一身腱子肉,原是实打实的练出来的。又想起乔大伟,也是从特警调任重案,但因为和苗红结婚后受限于夫妻不能在同一个部门的规定,他为了能让苗红留在重案,一米九的猛男甘愿退居后勤养老,天天下了班回家伺候老婆孩子。
“嗯,大学征兵入伍,回来进的特警。”滕曦不好意思的抓抓后脑勺,“本来吧我没想着能立功,是那天跳楼那女的太能折腾了,我同事一个没拽住,让她把我给扥下去了,还好摔一半我拽住一防盗窗的栏杆,要不我就得跟她殉情了。”
罗家楠一个没憋住,笑喷出口烟。虽然滕曦现在说的轻巧,但作为经历过高坠的人,他非常清楚那种情况下根本来不及考虑任何事情。重力加速度9.8米每秒,就算三十层楼高才能落几秒啊?更别提还得拽着一个。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真摊上了,全凭本能行事。
“那能随便殉情么,你女朋友能干?”
“嘿嘿,我还没女朋友呢,我们部门啊,十个男的九根光棍,还有一根不是要离婚就是在分手的路上,别人都说是我师父给带的歪风邪气,什么时候他的个人问题解决了,我们办公室的风水才有转机。”
“……”
一番话令罗家楠豁然开朗——可算找着根儿了,我们重案的歪风邪气就出在陈队身上!
—
消毒穿戴完毕,祈铭随阎穆霆进入到解剖室。大马力抽风机静音效果极佳,房间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也能听得见。无影灯下,尸检已经进行了大半,这一点祈铭倒是能理解,人家的案子,不可能等他来了才动手。
给大家互相介绍一番,阎穆霆在解剖台边站定,只递了个眼神,立刻有一名实习生开始为祈铭做简介:“死者丛汐颜,女,殁年二十一岁,死亡时间约在凌晨一到两点之间,体表检查无明显钝、锐器伤,头、胸、腹未见致命伤,颅骨、颈椎胸椎肋骨四肢无骨折,颈部无勒痕,强/奸、酒精、毒品测试均呈阴性,以上。”
一边听取实习生的简报,祈铭一边观察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死者四肢纤长,皮肤躯干上留有比基尼泳衣的晒痕,右侧手臂、大腿和脸部有擦伤,根据伤痕位置皮肤的生活反应判断,为死前伤。
这些伤昨天谈话的时候还没有,据此,祈铭推测她死前和谁起过争执,被人一把推倒在地形成挫伤。同时死者指甲、口唇紫绀,尸斑暗红,是显著的窒息征象,却没有外力导致窒息的痕迹遗留,如果心脑血管系统没有检出致死疾病,那么就要考虑毒杀。
“几点发现的尸体?在哪发现的?谁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尸斑尸僵程度如何?尸温多少?环境温度是多少?死亡时间的判断依据是什么?当时尸体穿什么样衣服?”
一长串问题脱口而出,问完祈铭感觉周围瞬间静音,随即抬头环顾一圈,不明所以的:“怎么了?”
阎穆霆眉眼微弯,抬手示意一脸蒙逼的实习生放平心态,对祈铭说:“祈老师,我们家的孩子不太习惯你们大城市快节奏的步调,你的问题都有答案,但咱一个一个来,行么?”
“还是给我看现勘初检记录吧。”
祈铭朝实习生伸出手。得到阎穆霆的示意,实习生谨慎的递过现勘时的初检报告。拿到报告,祈铭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快速翻看。他习惯了,用最短的时间获取最多的信息,有些证据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失,尸检有时就是和时间赛跑。
正常人大概要看一刻钟的内容,他三分钟就看完了,抬眼望向实习生,说:“死亡时间判断有问题,不是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
阎穆霆听了没发表任何意见,同样将视线投向实习生。实习生被他俩看的有点毛,磕磕巴巴的:“……她……跟她一起的姑娘说……她是晚上九点……九点才去吃……吃的晚餐……可她胃里……胃里是空的……这至少……至少有四个小时了……”
“你不能光听证人说什么,你得用所学的知识和自己的眼睛来做出判断。”祈铭严肃的提点对方,同时朝托盘内被取出的脏器一指,“胃部排空,那么十二指肠呢?事实上她十二指肠里也没有明显的食糜遗留,包括空肠上段,这说明她晚餐根本就没吃东西,或者只吃了极少量的流食,还有——”
他拉起死者的右腕,示意实习生看死者的右手:“看到她的食指关节上的伤痕没?这是反复催吐留下的,如果你仔细检查过她的口腔和食道,大概率会在上面找到一两处溃疡,她是模特,要保持身材,不吃晚餐是她的职业要求,所以,你不能光凭胃部排空就把死亡时间一竿子推出去四个小时,这种对待问题的方式是对死者不负责任,懂么?”
“……我……我……对不起祈老师……这只是……只是我的初步判断……还要等阎队……阎队他……”
“祈老师,”眼见自家实习生都快哭出来了,阎穆霆及时出言救场,一股脑的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是我的责任,光顾着外面的事没来得及审核,这样,你骂我,别骂小朱了,他一新手,难免出错。”
这时祈铭也意识到不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即刻敛起锋芒:“我再看看其他的脏器。”
他一转身,原本站他身后的几个实习生和助理法医齐刷刷退后半步,机敏保持距离——妈耶,本以为跟着有“阎王”之称的阎穆霆就够可以的了,这又天降一“祈老师”,嘴巴上跟淬了毒一样,还让不让人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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