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得陆于渊都有些纳罕。
他捏着扇柄,时不时便看她一眼,辛越散着一头青丝,头发细滑柔软,铺在身后,将纤细的上身笼了一层黑丝一般,半道日光透过车帘,洒在她滑如凝脂的侧颜,若雾绕白玉,晃晃生光。
她生得同国色天香有些差距,与倾国倾城也搭不上边,只是一张脸儿圆圆,像夏日里一颗鲜灵的果子,眸子波光潋滟,狡黠灵透,上方山回光返照那一眼,教他沉溺至今。
陆于渊看着,突然抬起扇柄,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做什么!”辛越回过头,语气相当不逊。
“下去走走。”
辛越当即丢下棋子,陆于渊还算有良心,每隔几个时辰就放她下去走一会,否则血液不通,她的腿时常发麻。
然而撩开帘子,看到一男一女两张脸,辛越的额头就抽了抽,在那侍女的陪伴下慢悠悠散步。
散了一刻钟,侍女提醒该回去了。
辛越转过身,回程的路走得慢吞吞,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你家主子给你多少月钱?”
那侍女朝她看过来,眼中似有疑惑。
她眨眨眼明示:“我可以给你更多。观你身形,是北地人吧?何苦背井离乡呢?我的夫君是定国侯啊,你把我带回去的话说不定能让你,呃,想要什么都可以。”
侍女目视前方,一张脸极为凝重,仿若这句话个个字凝成一把长刀,横在她的脖子上。
怕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
辛越忙悬崖勒马,换了个方向同她分析道:“你家公子必不可能将我藏多久的,只要在大齐,总有一日会被找到,不过是早或晚的问题。一看你就是个忠心的,我十分欣赏你的品性,不忍你这一颗拳拳忠心最后付之东流,我更要给你指条明路。你看,你若早把我放回去,一来救了你们公子,二来得个忠心的好名声,三来得定国侯一句承诺,这是多么一本万利的买卖,你若是为了你们公子好,真该考虑考虑的……你能不能回句话呀?”
“考虑什么都可以吗?”
“是啊……”辛越答得飞快,没看到前头五六步开外靠在树上的人。
“什么都可以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辛越的笑慢慢凝固在脸上,翻脸怒道:“闭嘴吧你。”
上了马车,陆于渊笑眯眯看她:“策反我的人,想法不错,对象找错了,你该挑个软柿子,怎的找上了硬茬子。”
辛越往软垫上一坐,“出师未捷。”
陆于渊补刀一句:“非也,你已一路溃败。”
“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谁知道呢。”
陆于渊点头,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不到真正盖棺定论的时候,谁知道呢。”
辛越顿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作羞涩状:“先别盖棺,我……那个,葵水。”
陆于渊摸出折扇,在掌心拍了一下,挑起一边眉毛:“哦?昨日有孕,今日葵水。”
“真的啊。”
如果此时有一面铜镜,她敢保证,她的面上绝对是一派正经,真诚得不能再真诚。
白芒一闪。
一柄小小的西洋镜横在她面前。
她镇定地移开:“怎么?”
“是不是觉得自己演得很好。”
她继续镇定:“没演,不信的话你等着血染,血染这绒毯,给你染成红毯。”
陆于渊打了个哈欠,这一日不知打了几个哈欠了,仿佛一夜没睡的样子,声音也倦怠:“好啊,你自便,染到我这里的时候叫我一声,我给你挪位置。”
“你是不是人!”
陆于渊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后,“不是。别想了,我是不会慢慢走的。”
辛越午后吃下去的东西全被他气干净了。
就如她同那侍女说的,两人都心知肚明,她此番绝无可能出大齐国境,然而他这般称得上昏聩糊涂的举动,且有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撞北墙的势头,让她很是无法理解。ýáńbkj.ćőm
明知死路,还要马不停蹄奔赴。
辛越抓起软枕,隔着小几躺到另一边,迷蒙之间,身上一沉,暖意从头兜到脚,她直接沉入了梦里。
半梦半醒时,她口干舌燥,喉咙火烧火燎的,眯着眼哼唧了一句,“水……”
紧接着一只手穿过她的肩后,将她扶坐起来,辛越靠在一个怀里,清润的蜜水顺着喉咙滑下去,“顾衍,还要……”
肩后的手倏然松开,她缓缓睁开眼,旋即坐直,身子却晃了两晃。
“你发热了。”
辛越点头,“嗯。”
她撩开帘子,心道:看来今夜又要星夜赶路。
冷风嗖地钻进她的衣领,冻得她打了个寒战。
一只手马上从身后探过来,放下了马车帘,顺带着将车窗关了个严实。
“……”她又躺下去,背还没贴到绒毯,便被一只手拽着坐起来。
陆于渊倾身过来,捏着辛越的下巴,“太聪明了。”
辛越面无表情看他,“过奖。”
“撩帘子看啊看,装着看路,实则吹风,葵水没法控制,风寒还是能控制的对吗?”
辛越拍开他的手,将他推远一点,“对啊,该停下来,找个医馆,让我将养两日了吧。”
陆于渊笑笑道:“真聪明,知道唯一能拿捏我的就是你自己。可惜……”
“可惜什么?”
“喝了药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辛越抬起下巴,斩钉截铁道:“绝对!不喝!”
陆于渊笑得更放肆,眼里水波清涟,语气像在哄小孩子似的,指着小几上的杯子说:“你喝过了,辛越。”
辛越坚决的表情崩开,一寸寸垮下来,“你真是禽兽,水里也要放药。”
“对,我是禽兽,你将我认识得越来越透彻了,继续,还有什么新认识,说来听听。”
“我怕我会恨你。”
陆于渊慢慢坐起身,手肘靠在小条几上,良久才说:“这也好。”
辛越简直要被逼疯了,喉咙口哽出哭声,“你真是在找死……到最后为难死的不过是我一个罢了……太欺负人……”
他仍是看着她,不笑的时候,是那样冷漠又阴郁,“是啊,那怎么办呢?只好请辛姑娘,多恨恨我了。”
辛越将眼泪生生地憋回去,头昏脑胀,烦得一塌糊涂,心里堵得好似塞了一团棉絮,棉絮又渗透了水,又堵又沉,难受至极。
一晚上的,在马车上翻来覆去地也睡不好。
依稀感觉到半夜时被迷迷糊糊地扶起来,又喂了一杯水,这杯水喝下去,她顺顺当当地睡到了第二日。
辛越大致也能猜到他们是往哪里走了。
因为平原越来越少,渐渐地他们需要爬上丘陵、山地,漫过水流、乘船过江。
如今他们正坐在一条朱绘华焕、五脏俱全的船舱里头,数数日子,已经离京五日了。
这五日里,没有半个追兵,没有遇到任何路人,陆于渊将手下人分在前后二十里,前者开道,后者除迹,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
同陆于渊待在一块,这五日生生过成了五年一样。
她靠在窗边,同今日一早就同他们汇合登船的青霭闲话。
青霭温文一笑:“想来公子也是这般认为。”
辛越撑腮的手一滑,目光瞟到他腰间佩剑,浑身一凛,“红佩的玉……”
那佩剑剑柄上嵌着的,确然是红佩从不离身的玉。
长指抚过那块红玉,青霭垂首看着它,话中有怀念怅然:“是红佩的玉。”
辛越看他半晌,红佩对他的心思,辛越知道,陆于渊知道,青霭也知道。青霭对她的心思,她却不知晓。
两人终日处在一块,原本终会有雨过天霁的时候,不成想造化弄人,造化着实弄人,如今阴阳相隔,未出口的话不能飘过江水,飘至天边,飘过奈何桥。
已经去了的人满怀遗憾,还在世上的人睹物怀人。
辛越感慨道,“你后不后悔?”
青霭俊雅的面庞泛白,轻轻点头:“后悔,”片刻后又说,“您也会后悔。”
这话让人听不明白,辛越拧着眉头,略微疑惑地看他。
青霭:“您也会后悔,公子……”他话说了一半,又摇头,笑笑转身出了客舱。
辛越回头一看,陆于渊果然斜斜靠在木梯旁,辛越怀疑这人生来没长骨头,便是长了一根半根,也全是歪的、硬的、硌人的,决然没有一身正气傲骨。
看着他,辛越忽又想起绑乌灵那日,从她口中掏出来的话,红佩临死前说,陆于渊豁了半条命,换她的命……是什么意思?
出神间。
恍然不觉那道蔚蓝身影走到了她面前,陆于渊晃晃手,“看傻了?”
辛越脱口而出:“什么叫,你豁了半条命,换我的命?”
陆于渊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懒散不羁的笑模样,“谁同你说的?”
“乌灵,她说……红佩死前说的。”
他嗤讽一声,“那妖女的话你也信?怎么不见你平时多听听我的话?”
辛越反呛:“怎么不见你反思反思,为何说出口的话比妖女的还不可信?”
他却突然一笑:“我认真的时候,你又不信。”
辛越哼一声,点到即止。
两人这五日来口齿交锋不计其数,窄小的马车里常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杀意横飞,她被逼急了便会吐出一句两句真正伤人的话,陆于渊却只变了一次脸,之后便总是挂着那副神思懒散的笑模样同她打太极。
辛越将他撂下,转身沿着青霭离开的方向走过去,心里挂着那两句话,什么叫豁出半条命?陆于渊看着也没比旁人少什么,也不像个孱弱早夭的样子,倒是一张嘴能把人气走半条命。
什么叫她也会后悔?青霭为人谦和温敏,从不扯谎,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
然而她找了半日,青霭要么躲在自己的舱室里,要么就是微笑不语,拿他没有半分办法。
入夜时,辛越站在船头思忖。
云中漏出几颗疏朗的星辰,江面黑沉得仿若一张深渊巨口,他们这条船徐徐往那张巨口里行驶,每过一刻,辛越心里头那捧小小的烛光似的希望就弱一分。
忽然身上一重,眼前罩下一片黑暗,她拉开大氅的兜帽,不动声色道:“南边的风都似云,哪有那么冷。”
陆于渊一手斜靠在船边,看着她说:“再吹下去,你晚上又要喝糖水了。”
“……”辛越瞪他一眼,忽然勾起狡黠的笑,“果然是到了南边?”
这几日无论她如何问,陆于渊就是不说他们已经到了哪里,即将去往哪里,她只是有个模糊的猜测,今夜倒是让她套出来了。
谁料陆于渊并没有被戳破的神色波动,仍是笑道:“快到我的地盘了,你还不快哭一哭?”
“……是该哭了,我酝酿一会再哭。”
“别酝酿太久,否则没机会了。”
她一愣,“什么意思?”
陆于渊只挑了下眉头,转身往船舱里走去。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水遥更新,第 85 章 快哭一哭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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