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越靠坐在床沿,透着窗扉的缝,看外头蔚蓝的天空,偶尔有雀鸟扑着短翅,啾啾而过。
眼角余光瞥到一道黑影徐徐迈入,辛越侧头,接过瓷碗看了一眼,又推回去。
来人也不多话,端着碗又往外走。
是个沉默寡言的侍女。
一个时辰前,她醒过来,同这侍女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是沉默地上前探她的额,沉默地端水,沉默地端药来再端药走。
甚好,因为,辛越也不能说话了。
醒来的时候她头晕脑胀,张嘴想喊人才发觉喉咙干哑难当,十分努力了才能挣出一丝锯木般的声音,旋即放弃。
想是让烟熏的,或是发热,将嗓子烧坏了,这事她小时候也有过,左右养两天便好。
如今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身上发冷瘫软,额头滚烫,显然还发着热,没有力气下床。
只能靠着偶尔闪过的景色天光及耳边潺潺的水声判断,她是在一条行进的船上。唯一能见到的一个侍女,却是个严肃的锯嘴葫芦。
真是惭愧,被劫一遭后,她沦落到这等几乎是任人鱼肉的境地,都没想着要搏上一搏,反是十分安然又认命地坐在床上。
忽又觉得好笑,似乎牢底深处,等着宣判的犯人便是她这样的。
只是不知,她的判官又在哪?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真适合叹口气。
叹走霉运,叹走舛途。
福自天来,事不须求。
只是一口气叹出,便有一事须求了,那侍女拿走了药,却忘了给她端杯水,如今她的喉咙口就跟放在火上炙烤也差不离了,又烧又钝又痒又哑。
默默等了一会,门口还是一派天清,只有几只盘桓的雀鸟,啾啾啾地似在看戏。
人总不能被一口水逼死。
辛越动了动,勉力地将双手撑在床板,缓缓将腿移到床沿,双脚触地后,就费了她大半身力气,好生喘了一会儿,鼻尖呼出的气都是发烫的,浑身的肉都酸麻不已。
勇气可嘉,再接再厉,世上无难事,只要可起身,一番激励下来,她苦笑着给自己头上印了个戳,身残志坚!
不过心境确实拔高了数倍不止,再次深深吸一口气,暗自蓄力,力施,身起,一步两步,拖曳着沉重的步子,终是将双手撑到了桌前。
心下大喜,喉咙口喘着粗气,热辣辣的灼烧起来,她将前头的杯盏一拿,霎时愕然,杯盏哐当落地,半滴水都没有。
再将茶壶一提,一晃,杳无声响。
蓄起来的一股气轰然消散,哐当扑通,一人一壶一道倒在了地上。
辛越由衷感叹,幸好发着热,痛觉不甚敏锐,否则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没等她再振作精神爬起来,一双黑靴蓦地出现在她眼下,抄着她的腿弯,飞快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辛越仰头看到那又瘦削了几分的硬挺下颌,心道:昨夜,那双手也是你吧?
还有,早来半刻多好啊!
顾衍将她放在床上,凝眸看她:“你在干什么?”
挺普通的一句话,隐隐的薄怒却听得人心里发寒。
辛越鼻子酸涩,在这五日内她想过许多次与顾衍重见的场景,要么是他如天神下凡一般救她于水火,要么是他温柔缱绻地哄她莫怕,要么是她一头埋进顾衍怀里像从前那般耍赖撒娇,却没有一个是如今这般。
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指指地上。
顾衍沉沉看她一眼,便转身出去了,片刻后,端着一只托盘入内,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
辛越咕咚咕咚两口喝完,再将杯子递给他,如此循环喝了三杯之后,顾衍直接将茶壶提到床边。
辛越将茶盏牢牢攥在手里,任凭二人之间气氛再是尴尬,她也再喝不下第四杯水来圆缓了。
顾衍的性子,她摸不明白,一向摸不明白。
你说他狠戾肃杀,确然如此,月头月尾的,哪地官员偷鸡摸狗偷奸耍滑,被他逮到京城述职,一言不合当场便拖下去杀了都是常事。
但他的这一面,甚少在她跟前显露过。
如今二人静静对视,几日不见,他憔悴许多,神寒形削,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锐利如鹰隼,疲惫又阴鸷。
这样一双眼,朝你望过来,便很是有几分顾侯爷的威重模样的。
辛越将他望着,感觉到他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真不是个时候,此时她无法开口,若是接不上,意思难免就会被曲解到天边。
可她不会手语,只能笨拙地指指喉咙,将这意思透出去,看他能不能明白。
顾衍坐过来,微微凝眉:“饿了?”
……辛越一怔。
真是,多么要命的刻板印象啊。
这一出神,顾衍已经出去让人端饭了。
不一会,那沉默寡言的侍女便提着食盒入内,七七八八摆了一桌子,顺带着一地碎瓷都收了个干净。
辛越靠坐在床头任由顾衍给她拭额,擦手,拉起袖子、裙摆细细检查有没有被碎瓷划伤。
分明还是那样细致温柔的动作,脸上却是冰冷又淡漠的。www.ýáńbkj.ćőm
顾衍:“哪儿磕到了?”
辛越摇头,顾衍眼里闪过她看不明白的情绪,只觉十分晦涩复杂。
片刻后将她打横抱起,放到桌前。两人在无声沉寂的气氛下吃饭。
辛越的面前是有七八只碗,面、馄饨、白粥、白饭、汤包,心道:真浪费。
她拿了一碗白粥,安安静静地喝完。
顾衍也放下筷子,没说什么,移过一只茶盏给她。
辛越看向他,手点了点其他的碗,摇摇头,示意她吃不了这么多。
她心想这番动作直接又好懂,他这么聪明,一定能领会到她的意思。
不料顾衍根本没看她的手,冷茶色的眸子盯着她的眼睛,迅速垂下看一眼茶盏,再盯着她,也不作声。
辛越心道:我是真不能说话,您倒是开个尊口啊。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只茶盏,忽地脑中灵光一闪,指尖往里探,想在桌上写字。
手指头刚伸到杯盏上空,一只手横过来将它移开,辛越听到他不悦的声音,“喝。”
她默默叹气,心道还是喝了再写吧。
端过来抿了一口,随即惊愕。
甜的?
她放下茶盏,抬起头看他。
顾衍面无表情道:“在你衣裳里掉出来的,既然咽不下药,就喝完它。”
辛越默然推回去。
顾衍也没逼她,静了半晌,突然开口:“辛越。”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回头?”
像是有什么情绪憋在话里,他带着这股情绪穿过峭壁、淌过大泽、跋涉荒漠,一开口却像站到悬崖之前,面前是一片已知的深渊。
辛越心道:这我也想知道,诚然是我疯魔了罢。
风月不可解,晚星不可解,唯有疯魔可解。
但她说不出口,眼眶蓄起一层水雾,仓皇垂下眼。
看在顾衍眼中,却是她逃避他的表现。
他忽地起身,将她放倒在床上,一手探入领口,拉开她的衣襟,火热的唇覆下来,在她身上沉怒低吼,似一头困兽,
“为什么,火势这样大,你还要回头?你自己想过没有?!”
辛越在朝陆于渊飞扑过去的那一刻,顾衍意识到他真真切切失去了她三年,那三年里,她努力忘记他,努力将他从生命中剥除。
她与另一个男人产生了千丝万缕的羁绊,尽管无关风月,却能让她在生死一线的时候不顾自己的性命。
要命的是,在那个时刻,他害怕她的奋不顾身,会让他连接下来的数十年都一并失去。
“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想过,我差一点,就要像三年前那样来不及,就要像三年前那样失去你……这回我又要到哪里去找你?”
……
辛越没有推拒他,她温顺得像一只绵羊,软软的,乖乖的,任劳任怨的。
只是,她很想告诉他,能不能温柔一点啊,她真的很疼啊,疼得想哭啊。
他的唇齿流连在她的肩骨之时,她好似真的受不住,落了几滴泪,喉咙口哽出一缕喑哑的哭腔。
那股子炽热倏地离开,顾衍拢起她的衣裳,面沉如水地往外走。
江上的夜也弥漫着水汽,她的鬓发飘起时,不似风吹,却似云拂。
她睁着眼躺在床上,心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顾衍做不出这种事的……他再气,顶多,咬她两口,就当把她吃下去了。
可是,她在此刻,灵台无限清明。
她知道陆于渊为什么要费这番事了。
从她回京开始,雪中相救逼她走、大殿之上说出求药之事、敞开的殿门前的冒犯唐突,也许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一连串的事都是陆于渊埋下的线。
搞不好,连乌灵都是他抛出来的,算准她不会让顾衍插手此事,用乌灵引了她出来,将她带离京城,在她锁骨上留下痕迹,包括昨夜放火烧船,顾衍的三箭,以他的身手要避开、抵挡并非做不到,只是他不避,他算准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他算准顾衍在千里奔袭来救她,却看到她不要命地往火里冲的时候定会震怒。
这桩桩件件,陆于渊要算计的,不是她,而是顾衍,他要引顾衍和她离心,要引顾衍对她失了从容,继而让她伤怀失望,二人渐行渐远。
算计人心,陆于渊当真是个中好手。
他给他们埋下了一颗惊雷,就算他不在京城,也要搅得他们不得安生。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水遥更新,第 87 章 她的判官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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