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也蹭地起身,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不用转身也知道来人是谁。
“……”顾衍行至六角亭外头,看着两个不让人省心的祖宗。
清咳一声,恭肃地给皇帝请安。
“啊,老……顾侯免礼,”小皇帝转身,双手快速握了松,松了握,“咳,朕同顾侯夫人一道,探讨,探讨云徽上人的画。”
“……”辛越心里呕出一大口血,她上回才将那画批成活春|宫,小皇帝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顾衍的脸都黑了半截,小皇帝当下就愣了,不知哪句话说错。
辛越低了低头,给俩人救场:“皇上今日往鳞波池去了,不曾到过六角亭。”
“对对,不曾到过,朕先行回宫,不必,不必送……”
小皇帝几乎是落荒而逃,四个内侍追在后头披大氅的披大氅,提食盒的提食盒。
辛越忍不住发笑。
顾衍上前两步,恰恰挡住她的视线。
一路走来,他的发间、眉峰、眼睫都流连了些许雪花,辛越一贯晓得他长得不好惹,但此刻莫名地少了三分狠厉,倒有些许不似人间颜色的谦逊温润来。
说得不客气些,便是满头满脸的白雪,活像老了十岁。
辛越掏出帕子将他头上脸上脖子上的雪花拂去,若是再在亭子里待一会,雪水渗进发间便该头疼了。
另一手被塞了一个手炉,她听到顾衍低沉的声音,“天冷了也不晓得回去。”
“小皇帝……”辛越将湿了一层的帕子放到桌上,一握拳,道,“他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无妨,”顾衍拉着她的手,眉头皱起,“让他自己拟旨。”
顾衍这别扭模样,显见的早上的气还未消散。一道荒唐的想法窜上她心头,她深感自己就是一个在多愁善感的儿子、凶狠霸道的父亲之间,夹成肉饼的可怜娘。
辛越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抛到脑后,吃了小皇帝这些茶点,还是替他说两句好话:“小皇帝很怕你。”
顾衍眉头拧得更紧,早上那老臣子叽里咕噜一番话还绕在文华殿梁上,“没看出来。”
辛越深谙顺毛驴的撸法,先将他奉承一番:“你要在下两江之前,将宫里宫外肃清,保小皇帝无虞,保政事通畅,这是多好的事啊。”
又道:“但是小皇帝心思单纯,所在乎不过那几件事,画好,你好,皇后好,他就好。难得从满殿丹青中抽出神来,就发觉皇后连带郑氏一族都被你削了两层皮,他又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被些个有心人一撺掇,心里蹭出了些许叛逆,便容易做出糊涂事体来。”
须知提出一个忠直的谏言,除了要将问题点出来,还要将做法顺带告知对方。
辛越再道:“要我说,你将证据摆到他跟前,好好说与他听,小皇帝未必不懂衡量取舍。咳咳……若是能再送他些名家画册,当作敲门砖,他更会剖心剖肺地与你诚恳相谈。”
辛越说得口干舌燥,先前对着小皇帝劝了一箩筐话,如今又对着顾衍费了几句口舌,此时坐在桌上猛灌茶水,放顾衍一人背手望山。
她很满意这个反应,若她说了一大通话,顾衍却说,“说累了吧,我们回去罢。”她许会将他一脚送下这数千台阶。但他此时沉默不语地思考,就是对她说的话听进去了。
辛越出神,若她托生成了个男子,当个忠言直谏的御史大夫说不定能名垂千古。
但这样,顾侯爷就没夫人了,但!说不准,顾侯爷还会起个掳人回府,幽禁半生的念头……
片刻后,顾衍转过身淡声问她:“你在园子里让人冲撞了?”
这是不但听进去,还翻篇了。
辛越激动之余,从他话中反应过来,莫名道:“没有啊。”
顾衍沉默,御花园一段小插曲,早已有暗卫学舌般说给他听,许是在她的想法里,这不是冲撞,但他却觉得那三人头顶上的眼睛长得有些多余,挖了算了。
他眼中杀伐之意太明显,辛越一下就想到了那三个倒霉的宫嫔,他们俩人对“冲撞”的理解真是天差地别啊。
“既无冲,也无撞,她三人客气有礼,就是太过客气要邀我往皇后宫中小坐。”辛越无奈地抚上他的眼睛,“我刀都未□□,清宁就来了,这点事情,随风吹吹就散了,你不许管,你一管那就成大事了。”
在辛越心里,确实只当这是件小事,但却也有人将它当成了件大事,且是件能来拿捏她的大事。
晚间,她和顾衍刚从宫里回到府门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由远及近传来。
二人站在府门口,灰暗天地,簌簌白雪中,看到一名内侍翻身下马,利落地行了个礼,开了个头“娘娘口谕”。
之后洋洋洒洒一通话。
辛越不大听得来宫里传话的习惯,分明是简单的几句话,传出来时不知泡了几遍之乎者也,听得人头昏脑胀。
最后干脆命这小内侍将皇后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听闻郑昭仪,周美人,刘美人在御花园冲撞了顾侯夫人,三位妹妹入宫时日尚短,对宫里的规矩还没学透,本宫自当好好教导,在这里先替三位妹妹向顾侯夫人赔个不是。”
长亭在旁悄悄报说:“三人都被罚在御花园跪了两个时辰,听说周美人当时就起不来了。”
辛越啧了一声,拉着顾衍入了府。
敌动我不动,这番战场她都忙不迭要退出来,皇后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端看今日小皇帝到底扭没扭过来吧。
小内侍被晾在风雪中,长亭上前去给他抛了个银角子,道:“回去吧,我们夫人知道了。”
小内侍张大了嘴,吃了满口冰碴子,哭丧着脸琢磨如何将这“知道了”三字镀上朱藻华辞,好进宫回话。
这仅是个开始。
皇后搭了个戏台子,锣鼓未上,红幕方开,小皇帝联合静妃就上去唱了一折。
听闻当夜静妃娘娘侍寝,在皇上跟前一番剖心泣血,谏言道如今宫里添了许多妃嫔,却是人心浮躁,今日三位宫嫔在御花园言行无状,互相之间出言不逊,传出去岂非堕了天家颜面?后宫不宁天下何安?!
说到动情之处甚至流下了两行清泪,皇帝感动不已,大赞静妃谢氏贤良克己,温厚恭顺,下了一道圣旨,晋谢氏为静贵妃。
紧接着第二道圣旨,体恤皇后辛劳,风寒未愈又被三个不懂事的宫嫔气坏了身子,好好在坤宁宫将养,后宫琐事都交给静贵妃。
至于三个宫嫔,降位一等,罚俸半年。
顾衍收到消息后,将它当作睡前故事讲给辛越听。
辛越感叹:“真是好响亮的一个巴掌啊!”
不但将皇后手上的权势收了,还贴心地顺带将她从这个风波中心摘了出来。
她更好奇的是,静贵妃如何能在侍寝的时候说这种严肃的话头,还能潸然落下两行泪,这真是一种修养,一种高段的境界,她比不上。
此番下来,辛越便知道,小皇帝,当真是扭过来了。
不过小皇帝忍痛打了两道响亮的巴掌,皇后也不是站着挨打的性子。
翌日,辛越坐在湖心暖阁喝茶,三个丫鬟一人捧着一把瓜子八卦。
红豆嘴皮子利索,说起小道八卦来更是精神倍增,噼里啪啦道:“夫人您都不知道,皇后娘娘啊,一早就让人把坤宁宫里的大鸟熏炉撤了下去,放了条老长的桌案,上面摆了个花篮子,您道如何?竟是今日一大早邀宫嫔们上坤宁宫赏花。”
“……”辛越扶额,“那不是大鸟熏炉,是凤鸟衔环铜熏炉。”
芋丝啐了一口红豆,说:“哪是赏花,那花篮里,正中老大一朵牡丹,旁边绿萼梅为客,白水仙、腊梅、瑞香衬在四周,夫人您可还记得嬷嬷教的插花之道?”
辛越手头顿了顿,颇为感慨地点头,她想起一位教她插花的嬷嬷,那嬷嬷确实是一位大师,控制人心的法子更是高超玄妙。
她先让你自由发挥,待你将满桌鲜花绿草插得满满当当,自我欣赏之时,便瞪着一双眼看你。
彼时还有两位远房的表姐妹一同学花艺,都被那嬷嬷吓得失了自信,当场流下泪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自己插的花挑出十八般错处,并诚恳地向嬷嬷请教,那嬷嬷才开始自夸,居高临下地指点花艺。
仿佛不照着她说的来,插的花便既俗又艳,不堪入目了似的。
辛越却不吃这套,她当场道出了十八般好处,听得那嬷嬷一愣一愣,面色如猪肝似的涨得通红。
第二日,她换了一个温和客气的好嬷嬷,两位堂姐妹却再没来过。
不过因着这个插曲,她后来的嬷嬷没一个敢压着她,由得她心之所至,自由发挥,只要能说出几分意蕴来,便算得是合格,如今听芋丝说起这番样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后的心思简直不要太明显,倒是落了下乘,显出些许气急败坏。
辛越摸摸鼻子,一语点破:“赏花倒是其次,看看花中牡丹为王,百花为客。以花代话,撑住中宫体面才是主要。”
黄灯不爱嗑瓜子,用手剥了一碟子分给两人,道:“静妃谢氏倒是个性子孤高沉静的,昨夜得晋贵妃,虽然晋封礼未行,今日还是走低调的路子。”
“谢氏……”辛越模模糊糊想起点什么,“是江宁大姓,世家之首,那个谢氏?”
黄灯点头:“是。”
怪不得,辛越心道,两江世家中,谢氏清贵,难得的是没几个不孝子弟搅进税赋案中,顾衍对谢氏一族的态度也是“稳之”,并未打压分化。
怪不得此次上位的是谢氏的女儿,怕是已经向顾衍递了投名状,换来了这个贵妃位置,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小太子,恐怕也得从这位静贵妃肚子里出来。
红豆又幸灾乐祸道:“听说这个静贵妃晋封的圣旨一下来,皇后命人将两道圣旨念了七八遍,都还不敢相信。”
芋丝捂嘴笑:“该,谁让她回回都朝着夫人扔软刀子。”
“……”辛越叮嘱了一句,“这些话今日说说就得了,不可在外多嘴。”
三个丫鬟齐应是。
这时暖阁外响起十七的声音,“夫人,来人了。”
辛越使唤起人来毫不愧疚,让这样一个身手绝佳的暗卫当起了望风人的角色,在外头守着她们闲话八卦。此刻一听来报,三人迅速起身,开门的开门,拾掇瓜子壳的拾掇瓜子壳,当木桩子的当木桩子。
红豆很快将人带了进来,是府中绣娘将春夏衣裳钗环的册子拟好了,来请夫人挑选。
……辛越愕然,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差使。
红豆复又补了一句:“侯爷让人送来的,说是夫人您想挑。”
“……拿进来吧。”辛越想起来了,上回顾衍说他包揽了她里里外外的大事小情,辛越脑子一热放了话,她来她也行。
未曾想顾衍竟没有随便听听,此刻派了绣娘来,意思明晃晃便是,你行不行?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水遥更新,第 104 章 你行不行?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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