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雪还以为里头会有什么惊吓或惊喜,因此深更半夜,带着看电影般的好奇心情拆开快递盒。
结果打开一看,里头却只有几只融完的冰袋围起来的一个巴掌大小的生日蛋糕,以及看起来像是硬塞在里头、一枝快要凋零的、生气尽失的百合花。
想来是她打开快递盒的时间已经远超寄件人预计,因此蛋糕塌陷,花朵凋败,哪样看起来都不齐整。
迟雪看了半天,脸上的神情无奈又惶惑。
直到一个个把冰袋拿出来,才发现冰袋最底下还压着个黄色的厚信封。
因冰袋全融光后有些渗水,信封的外壳已然湿透,露出里头斑驳的字迹。
她原想拆开,结果稍微一动,湿透的纸便被撕烂,只得拿出手机、在搜索引擎上查找可行的解决办法。最后,她选了最保险的一个——
将信封连带着蛋糕,都放进了冰箱的冷冻层。
……
“不是吧?你又收到那个跟踪狂的礼物了?”
第二天清早。
迟雪故意避开丈夫的起床时间,提前一个小时赶到医院上班。
一直忙到中午才有空休息,正好同科室的刘程也还没吃饭,便干脆约着一起去食堂吃午餐。
说起来,两人也算是规培时便认识的老熟人,一晃已经共事七八年,比迟雪和丈夫相识的时间都要长。当初老迟险些便要把他俩凑成一对。
只还好没成。
因此,如今虽没做成“怨侣”,至少还是不错的朋友。
迟雪把昨天收到快递的事讲给刘程听,起初只是想要问问他有没有类似的经历。也因为他是为数不多几个“知情人”,知道她前几年就被这件事困扰。
对方却登时听得眉头紧蹙,没说两句,差点叫嚷起来——眼见得四下目光都因那句“跟踪狂”而聚焦,迟雪连忙拍拍刘程手背,示意他噤声。
“我倒是觉得,他可能没什么恶意。”
她说:“只是前几年最多也就是让外卖骑手送到医院,这次竟然直接寄到我家,我觉得……有点怪怪的。蛋糕也没吃,早上我想了好久,最后还是觉得不安全,带出去扔掉了。”
刘程则当即颇为肯定地点点头。
“挺好,你这么做才保险。”
他说:“毕竟这人都跟了你好几年了,也挺疯狂的!谁知道他有没有可能往蛋糕里放什么东西?我跟你说,归根结底还是现在咱医院保密工作做得太不行了,好多那病人什么的,都能打听到咱们的住址电话,一点隐私都没有。”
说罢。
他又一脸痛心疾首的压低声音:
“你应该还记得孟医生吧?孟万山,就那个很牛的脑科医生,咱们医院千请万请才请来的大拿。当时还不就是在回家路上被人跟踪——那麻脸多心狠,就因为不满意他妈术后感染、觉得是医生不够上心,也不问原因不听解释,直接一刀子捅穿了孟医生的肺,之后又往人身上连刺了十几刀。
我还记得当时负责抢救的就是咱导,我当天值班,亲眼看到他被送到医院来的时候已经是个血人,当时就觉得不妙,果然,最后还是没救过来……死的时候才五十出头呢,要再多熬几年,那可也是院长级别的人物啊!就这么被人害死了。”
陈程说得惋惜。
一旁的迟雪亦听得默然。
心说自己又怎么可能不记得。
毕竟犯事的那个麻仔,她其实比大多数只听过或看过案件新闻的人都要更熟,甚至两人还是十几年的邻居。
只是,记忆里那个怯懦孤僻的小孩,她再一次见到他时,已经是个形容枯槁的瘾/君子,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和溃烂的下肢,无一不昭示了他的改变。
她想帮也有心无力,后来更是忙着结婚的事,减少了和他的接触。
那之后不久,便先后听说了黄玉阿姨术后感染离世、和麻仔十七刀残忍捅杀主治医师的惨案。
小城市里一向风平浪静,很少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凶杀事件,一时间所有的媒体都涌向医院,连迟雪都几次无法避免地被镜头扫到,人生头一回上了电视——当然,不是主角,而是人群里的路人甲乙丙丁。
她只觉得苦恼,也对发生的一切心情复杂。
老迟却是真情实感、因为黄玉阿姨和麻仔的事伤心了很久,直到她结婚办酒前夕才缓过来。
再后来,便是她从他人的八卦闲聊中听说麻仔一案,因犯罪情节特别严重、案件带来的社会影响尤其恶劣,被告被判决死刑立即执行。
而她没有和老迟一起去见麻仔的最后一面。
冥冥之中,某夜却突然惊醒,恍惚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
她捂着心脏,悚然间慌乱坐起身。
熟睡中的丈夫被她动作吵醒,瓮声瓮气问她怎么了。
许久没得到回应,拉亮台灯一看。却见她不知何时已满面是泪、满头是汗,半晌,忽然不知所措地哭出声来。
“我做了一个梦……”
迟雪说:“很奇怪的一个梦。”
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瞬间,总让她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恍惚错觉。
用了许多镇静安眠的药也不见好,她后来甚至因此迷信了一回,偷偷跑去天桥底下算命,想问清楚自己最近的心烦意乱和种种反常到底是从何而来。
瞎了右眼的老翁坐在小板凳上,听完她的问题和生辰八字,把怀里那本快被翻烂的册子打开。
末了,却兀自神神叨叨地咕哝了好半天,又上下打量她一眼。
“姑娘,”他说,“你晓不晓得什么叫做‘人生自有定数’?”
“譬如人都是要死的,这是定,但怎么死,不定;你每天都要去上班,但你路上选择走路还是散步,方式可以有好多种,但你最终还是会走到你上班的地方去,这就是定和不定。毕竟有时候,选择嘛,一念之差,就搞得过程千奇百怪都有。但到最后,你可能会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有一件事,它从没有变过。”
“……什么没有变过?”
老翁笑而不答。
只话音一转,又说你的命其实很好:亲缘深厚,财运亨通,吃穿不愁。只要熬过一道坎——现在你已经过了,你的前途必然无量,好日子数不尽——除了姻缘上有点缘薄。
“说起来,我前几天还碰到个小伙子,他的命就跟你完全比不了。不仅六亲无靠吧,还……说句不好听的,注定客死异乡,”老翁摇头叹道,“但你们俩,说实话,某种意义上还挺互补的,只可惜你没早几天来,不然我得做件好事,介绍介绍你们认识。”
“我已经结婚了。”
“结婚了?那敢情好啊,好好过日子。”
老翁闻言,当即笑着摆摆手:“别把我说的话放心上,毕竟有缘无分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可能强把看起来适合的一对配一起。”
“而且,他那副尊容……介绍给你,可别吓到你,”
不知怎的。
当时没放在心上的一句话,时隔多年,回家路上,却一直反反复复在迟雪脑海中响起。
她又想起自己昨晚上的那个怪梦,那个在婚礼上忽然出现、搀扶自己的怪人。
思忖间,心不在焉地推开家门。
却见本不该在这个点就下班的丈夫,竟然两手抱胸,僵硬地坐在沙发上。
见她进门,也是一反常态没有开腔,而是扭过头来、冷着一张脸看她许久。
四目相对。
迟雪觉得莫名其妙,只想转身回卧室,避开和他的单独相处。
“迟雪。”
丈夫却忽然直呼她名字,直言道:“你别走,我们聊聊。”
“如果你是想跟我聊离婚手续的话,”迟雪却头也不回,走进卧室,“我已经和律师联系了,等他们草拟出方案我会再跟你谈。”
语毕。
她正想关门。
怎料丈夫忽然起身、大步上前,竟不顾手掌被门夹住的风险,便不管不顾伸手来卡门缝。她看得迟疑,因此门还没能关紧,又被人越过来一把攥住手腕。
结婚三年多,丈夫从没对她动过粗,这次却是实打实下了狠劲。
她的生日因此没有半点惊喜,只有夫妻之间,蛮不讲理的质问和讥讽。
他说迟雪,你昨天是怎么对我的?你是怎么演得跟个多失望的伤心人似的?
认识这么多年,没发现你演技这么好啊,是不是故意找茬,想找个机会踹了我好跟你那个他重修旧好?
迟雪听得一头雾水。
手上却仍用力挣扎,厉声斥道:“出轨的人是谁你心里清楚,你不要在这里给我颠倒黑白!什么我的‘那个他’,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家庭的事。”
“没有?”
“没有!”
丈夫倏然冷笑一声:“你当我瞎子还是傻子?”
他说着,随即指向窗台上插在花瓶里奄奄一息的百合花,又指着冰箱:“那你告诉我,那一袋子信是谁写的?花是谁送的?我给你的项链你随便丢在茶几上,别人给你的烂花你就拿个瓶子好生装起来?!”
“那个人每年都给我送,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从哪里送过来的,怎么杜绝?!我都跟你说过了,是个跟踪狂!你今天到底发什么疯?”
她虽然谈不上多爱眼前这个男人,但结婚这几年,也的确是从没有过隐瞒,包括年年生日收到花和蛋糕这件事。
只是那时男人正在上升期、工作繁忙,最初还说要查清楚到底是谁在骚/扰她,后面见每年也就只这一天,其余没有什么别的影响,便又很快抛之脑后。
他现在拿这件事来责难她?
迟雪只觉得莫名其妙。
心里一发狠,也顾不上自己这只手多金贵,忍痛挣开他,左手护着右手,便又防备地后退半步。
“我早都跟你说了!你从来也没有帮我解决过。聂振北,我昨晚说过、现在再说一遍,我真的已经不想再跟你纠纠缠缠了!”
“而且结婚的时候我们就聊过不是吗?别的问题可以商量,原则性的问题没有二话,那时候你也跟我发过誓、保证过……现在我不求你有什么悔改,也不需要你悔改,我们就这么离婚,彼此放过对方不好吗?”
她所有的温柔,在发现他的不忠过后,都变得支离破碎。
“什么跟踪狂……”
聂振北的眼圈却逐渐红了,嘴里咕咕哝哝说着什么。
末了,竟又忽显出癫狂的模样,痛苦地抱住脑袋。
只一个劲念叨着:“什么跟踪狂,根本就是旧情人!迟雪,你跟我离婚你讨不到好的,那些都是证据!我告诉你你分不到财产的,你别想那么轻松就甩了我——!”
但尽管他再怎么“表演”。
迟雪由始至终,却都只是沉默看着他发疯,犹如旁观一出狗血的家庭剧。
甚至于看得无聊,又冷静地回头走到冰箱前,打开门检查再三,发现信封不在,又绕回卧室翻找,心想什么叫“不是跟踪狂,是旧情人”?
她哪里来的旧情人?
那个“跟踪狂”……原来认识她?
*
记忆仿佛又回到那年的深冬。
据说医院附近不知为何,突然来了许多流窜的不良青年。
好几次有女医生在回家路上受到骚/扰,还被人拦住盘问,再加上麻仔的事赶过去不久,医院里一时间人心惶惶。
有男朋友的,要男朋友来接送;没男朋友的也要求搭伴、或是约好几个人一起租车回家。
迟雪却始终游离其外——不为别的,因她正在准备结婚的各种事宜,本就疲于应对。
医院的假又迟迟没有批下来,她无法,只能在两者之间反复横跳,那段时间甚至经常在大马路上走着走着、就忽然头晕目眩,只能在身上常备些糖果来缓解低血糖的症状。累成这样,也就实在很难对身边发生的许多事抽空了解和参与。
当然。
哪怕后来了解了,她仍然不想麻烦未婚夫或老迟天天来接送,或是浪费钱打车,是以仍然坚持一个人走大路回家。起初她觉得只因为自己幸运,似乎哪怕孤身一人,从来也没遇到过什么坏人。
直到某天,某个爱八卦的女同事却突然找她聊天,神秘兮兮地把她拉过一侧,说我昨天和某某一起坐车回家,路上看到有个戴口罩的男人一直在后面跟着你!
女同事三言两语,把情况描绘得绘声绘色,凶险万分,又邀请迟雪要不要跟她们一起打车、平摊路费。
迟雪却仍然将信将疑。
拒绝对方过后,当天晚上便又多留了个心眼,走路时常回头。
却不想“好事不来坏事必到”。
本来不看还没什么,这么一留意,她反而真的注意到路边突然出现的一群人、尤其为首的那个,看起来便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眉尾被平白截去一道,整张脸白如恶鬼,没有生气,高挑的个子,更是显出十足的压迫感来。
他没有过分靠近。
却始终隔着一条街,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又莫名地看向她身后。
迟雪与他不巧对上视线,被那毒蛇般的目光看得心惊胆战,当即加快步子往前走。
但,一直到她下了公交车、快要走到诊所附近,却仍然觉得身后似乎还有人在跟着她。于是又突然扭头,壮着胆子看向空无一人的街道。
在自己熟悉的“地盘”。
她果然一下便发现了不对劲:不远处的书店拐角处,似乎隐隐约约有半个藏不住的影子。
更别提第二天,第三天……后来的很多天,只要她留心观察,似乎总能发现类似的蛛丝马迹。
好像天都故意要她发觉什么似的。
她终于忍不住。
有次遂停在熟悉的位置、扭过头,向着黑影的方向开口:“喂?”
“……”
“你好?”
“……”
她的不擅社交,在这一刻全都显出笨拙原形。
那个人却并没有被吓走或现身,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他的影子也一动不动。
她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又说你是不是认识我,是不是有什么图谋,对方始终一语不发。只有她试图向他走近时,那个影子终于动了——他向后退了一步。
多可笑。
“跟踪狂”竟然害怕被跟踪的弱女子。
她一时觉得新奇,又解释说我真的很穷也没钱,你不可能从我身上拿到什么的,你还是尽快找点正事做吧。
对方闻言,从拐角处伸出手——准确来说,是两根手指,并拢、向她弯了弯,大概是在示意说“知道”。
“那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了?”
“……”
这一问,他的手却没有伸出来。
迟雪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大概没有恶意。
但是想到去解释时,医院里、她被人“跟踪”的传闻却已经被大嘴巴的同事四处传开,人人都知道她被人跟踪,连一向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未婚夫也被惊动,从此准时准点到医院门口接她下班。
“有我在,那个人不会敢跟着你了。”
聂振北说:“我会保护你。”
他拉着她的手。
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拉得好长,恍惚如相依偎的模样。
但不知为何。
鬼使神差间,迟雪却忽然回头看。
眼底是长睫凄清,四下无人的冷落街道。
阴暗角落里的流浪野猫却似被什么惊动,“喵呜——”一声,忽然叫出声来,窸窸窣窣地爬上墙根逃跑。
迟雪:“……”
她从此愈发觉得“跟踪狂”实在是个固执的怪人,怎么赶都赶不走。
更恐怖的是,不久后即是她的生日。
午餐间隙,却忽然有人送来了蛋糕和百合花。
她打开蛋糕包装盒上夹着的卡片,上面只有一句简短的祝福,写着:“生日快乐,新婚快乐。”
尽管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
但负责派送的小哥一句“口罩帽子男”,她便又瞬间会意过来寄件的人是谁。
不明身份的跟踪狂。
阴魂不散的深夜“背后灵”。
甚至还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到了她的生日。
种种的危险元素加在一起,让那盒蛋糕,最后毫无意外地被扔进了垃圾桶里。
唯独那一枝百合花却还始终留着。
插在路边买的廉价花瓶里养了几天,作了办公桌上唯一生机勃勃的点缀。
可惜没活过一周,便蔫蔫地低垂下头,而后迅速凋败。
而迟雪彼时已经请假回家。
正在和新郎一起最后确认婚礼当天的细节,便又收到隔壁桌同事的微信,说花已经彻底枯了,询问要不要顺便帮她把花处理了。
她想着也许那花实在已经有碍观瞻,不然人家不会特意问一嘴。
于是亦很干脆地回复,说:“好,麻烦帮我扔一下吧,谢谢了。”
等休假完毕回到办公室,办公桌上果然只剩下光秃秃的花瓶。
直到第二年她的生日。
第三年她的生日。
花总是续上,又总是凋败。
那个总是赶也赶不走的、阴魂不散的“跟踪狂”,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
他匆匆出现在她的生命,又无声地消失在茫茫人海。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冬夜回信更新,第 78 章 78.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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