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最后,黑与白相契的缝隙里,迸进光的种子。
少年半倚路灯,手臂上挎着那件黑色卫衣,目送她上楼。
“剩下的一步,别指望我迈。”他忽然说。
声音灌进冷风里,一如往常的冷淡,没有半点起伏。www.ýáńbkj.ćőm
“纪烟,我等着。”
等着你朝我走来的那天。
楼道里的声控灯熄灭,四周昏暗,纪烟因这句话身子一震,缓缓回头。
他最后看她一眼。
“走了。”
说走就走,半分停留也没有,夜风野蛮,正如这人,反骨桀骜,想要什么全写在眼神里。
因为在意得要死,所以听不得她半点拒绝。
他给她选择,也堵住了她唯一可以后退的路。
……
纪烟进门的时候,纪天明正端着一盘花生米从厨房出来,看见她就皱眉,“你怎么跟他混一块儿了?”
“他”。
谁?
纪烟顿了两秒,随后反应过来,穿拖鞋的动作僵住,又很快若无其事地抬头,“陈烈吗?他是我同班同学,今天朋友过生日他也在,碰巧顺路。”
“你以前跟他关系就好,但那才多大点,现在这个年纪…”纪天明坐上沙发,难得摆出父亲教育子女的态度,“少跟男生混,尤其他,听见没?”
纪烟换好拖鞋,还站在门口,呼吸恢复平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纪天明很诧异她的反应,激动道,“还能为什么,他家没一个好东西,杀人犯儿子!地痞混子一个,杀人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吧?你想老子被人指着说闲话?你小时候不清楚,现在还没懂事?”
回汐镇这么长时间,这大概是她与爸爸交流最多的时刻。
她期待过,但怎么能,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
以人性开刀。
“这不是他的错。”声音出来,纪烟自己都诧异了一瞬,而后变得苦涩又坚定。
“我们是一个个体,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该是我们被迫承受莫须有骂名的原因。”
仅凭那些浅薄的叛逆,违抗世俗的决心,痛恶的抗拒声音,这些力量太轻,摧毁不了黑暗的高墙。
这些道理,她明白,陈烈更明白。
走过长长黑路,还能强大又坚定地朝她走来的人。
让她怎么能不喜欢。
纪天明听得一愣一愣,而后扭过头,瞪大了眼看她,“你跟我顶嘴?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
“我回房间了。”纪烟吞了吞嗓子,摇摇头,垂下眼往旁边走。
手揣在兜里,掌心紧握的,是一只冰冷的银色打火机。
—
国庆假后的第一件事,月考成绩放榜,前一百名学生的名字和对应的班级成绩被挂在一楼大厅的墙上。
人挤人,吵吵嚷嚷。
来汐镇的第一次月考,她还是期待结果的。
纪烟在外围转了几圈,好不容易挤进去一点,又被前方的男生遮了个彻底。
“不好意思,可以稍微让一下吗?”
可能是周围声音过于嘈杂,男生没听见,一心研究榜单,那架势恨不得趴在墙上。
影响的不止她,多的是人抱怨,但没一个真敢上前理论的,都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去看。
这么一来,纪烟又差点被挤出来。
忽而,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中指在男生肩上不轻不重敲了两下。
“说了让一下,听不见?”
背后漏着冷风。
纪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周围的声音也瞬间削弱了一半。
男生拂开肩上的手,神情不耐地回头,“谁碰……”
“我”字还没出口,眼底便被惊慌所替代,然后被人提着后领拽到一边,再松手。
“怎么,还得我送?”
陈烈单手插兜,书包甩在背上,半耷拉着眼,面无表情地看他。
男生颤颤巍巍地扶了下眼镜,下一秒,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闯出了包围圈。
“……”
陈烈视线再一转,和她对上。
冷哼,“我脸上写成绩了?”
“……”
纪烟收回乱七八糟的神思,立即把头转了回去,认真看榜。
第一名:高三(五)班纪烟,701分,第二名…621分。
分数越往上,差距越难拉开,相差八十,这是一个很难逾越的鸿沟。
瞥开所谓的地域歧视,大小城市间教学设备和质量的不公平,目前来看,几乎无法避免。
纪烟多看了几眼才回身,陈烈视线还落在“701”上。
她轻声道,“回教室吧?”
他收回视线,看向她,什么也没说,伸手提过她背上的包,大步流星地往前。
自己的包则单指勾着甩在背上。
一黑一粉,反差有了,吸引过来的目光不少。
纪烟耳尖发烫,追过去坚持要自己拿,本以为要费一会儿功夫。
但陈烈直接二话不说,书包往她怀里一扔,目不斜视地走了。
纪烟抱着书包在原地站了会才跟进教室。
……
“感受到了没,来自北极冰川的力量。”卓烨霖靠着椅背狠搓了下手臂,就差打哆嗦。
“你有什么毛病吧?”这大晴天的,昌伟以为他中二,骂一句就要去补觉。
“说正经儿的,”卓烨霖把他扯到后门边,双手抱臂靠着墙,下巴朝前努了努,“阿烈今个儿气压这么低,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问题不用深想,昌伟说,“纪烟?”
“这次的成绩排名你看了?”
“老子看那玩意儿干嘛……”昌伟和他对视一眼,后知后觉问,“纪烟她…考很好?”
“何止好,”卓烨霖表情收了些,“全校第一,七开头的数字,说真的伟子,咱们这地儿,你见过几个能上七百的?”
昌伟一句“卧槽”咽进肚子里,他只记得好几年前汐镇的十字路口那儿拉过横幅,七百的分数。
去了哪?哦,好像是清华。
两个人好一会都没说话。
卓烨霖摸出根烟点上,“咱们这地方,往年全校第一能考上985就算是祖坟冒烟了。咱们这样的,混得好的在县城做生意,不行就在镇上找个活,志向不一样。”
话不多说,后面的昌伟也明白,敛了笑,“这年头,有几对能从头走到尾的,过好现在就行。”
以前他们对成绩这些没什么概念,这回见了纪烟的成绩才恍然发觉。
差距太大,说白了,他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卓烨霖白他一眼,“你觉得他要的只是‘现在’?”
这回昌伟没话说了。
他有多喜欢她,全在眼神和行动里付诸了。
“阿烈心里估计不好受。”
谁都知道,这地方,他走不出去,她留不下来。
……
今天最开心的莫过于朱延华了,自己班上的学生得了第一,还是这么好的分数,办公室里老师们谈论起来,他也倍有面儿。
一早上,朱延华脸上的笑都没收敛过,走路带风。
班会课上,易伊伊说,“瞧见没,华哥脸上那朵大牡丹正为你盛开。”
纪烟撕了张便利贴,笔尖停在纸上,目光有些漂浮。
“阿烟。”易伊伊又小声喊她。
“嗯?”纪烟这才听见,连忙侧头。
“你这会儿可是主角,怎么还神游了?”
“……”
纪烟抿抿唇,没说话。
身后的人又在玩她头发,整个上午他除了补觉,剩余的时间就这么绕着她头发,也不嫌无聊。
纪烟每次准备回头阻止时,他就收手,她一放松,他又缠上来。
“纪烟,你说说看。”朱延华突然出声,笑吟吟地看着她。
纪烟心头一跳,站了起来。
“你心里有理想的大学院校吗?”
纪烟愣几秒,没想到朱延华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想了想说,“老师,我会尽力以最好的状态面对高考。”
班上的同学都在瞧她,什么眼神的都有。
她的意思是还没想好,但落在别人耳里,最好的状态,这不就是往清北去的意思吗。
一个字,牛。
朱延华摆摆手让她坐下,“老师相信你,只要你们都愿意去学,努力去学,没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后面的话纪烟没认真听下去,等到下课,她回头。
后座已经空了。
—
再怎么样,时间该走还得走。
下午的体育课解散后,易伊伊跟外班的人打网球,纪烟没参与,打声招呼就去了趟小卖部,准备买瓶水再回教室写错题。
“嘀”一声,校园卡里的余额减少两元。
“这不全校第一吗,来买水?”
纪烟拿着水,偏头一看,是个认识的。
她点头,“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问问咯。”宋芮拎着红色塑料袋走过来,她头发剪短了,刚到锁骨处,染成了红棕色,和新指甲倒是相得益彰。“烈哥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别不是被甩了吧?还是说……你们还没…”
纪烟没听完,直接走出了小卖部。
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面对一个人的恶意,但其实永远也学不会习惯。
脚步一直到食堂侧边的水房处才放缓。
纪烟挽高卫衣袖子,用冷水拍了下脸,在抬头时,隔着睫毛上稀碎的水珠看见不远处的人。
卓烨霖和昌伟他们都在,那儿是学校很久前挖的一条湖,美名其曰要共创美好校园环境,然而长时间没人打理,早就成了废湖,水早干了。
旁边还有块假石,陈烈此刻就坐在上面,支起一条腿,胳膊搭膝盖上,石头前,正巧挨着个“禁止靠近湖边”的蓝色警示牌,他鞋就踩在上面,黑衣配上冷白皮,眼皮半垂着,生人勿近的模样。
卓烨霖边抽烟边跟他说话,他没怎么理,眼睛看向别处。
“他这样的人,就应该被人喜欢是吧?”
宋芮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站在她旁边。
“我完全想象不出他喜欢人是什么样儿,但肯定特带劲,”她顿一下,笑着问,“你不会真以为他对你有意思吧?我是不信。”
纪烟拿出纸擦脸上的水珠,轻说,“你喜欢他,为什么?”
宋芮想都没想,“帅呗。”
陈烈皮囊好看,所有人都知道。
但他桀骜,无畏,坦诚,坚韧,有坚硬的骨,也有柔软的心,有冲破世俗的勇气,也有认定就死磕到底的毅力,偶尔也会脆弱,孤独,自卑。
这些,她们又知道多少。
“你跟他没可能的,不是一条道上的怎么走。”
纪烟看她一眼。
“你别这个眼神看我,难不成他能为了你改邪归正?”宋芮不屑地勾唇,“想太多,再者,你愿意留在这个小破镇?不可能……”
“谁跟你说的不可能。”
宋芮面色一僵。
纪烟将半湿的纸揉成团丢进水池边的垃圾桶里,神色淡然,“我留下来,没什么不可能,他为谁改邪归正,也没什么不可能。”
“你不了解他,也低估了他。”
……
纪烟从水房绕回小卖部,拿了两个装订册的笔记本,壳子都是花花绿绿的,她自己倒是不介意,但想了想,又转回货架上,选了两本有黑色壳的普通笔记本。
刚刷完卡出来,碰见吴北煦抱着篮球进来。
“你等我一下,我有话要说。”说完他就冲进小卖部。
纪烟只能在门口等着。
吴北煦从冰柜里拿一瓶水,结账时又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果汁糖,很快就出来了。
“上回在叔叔家吃了顿霸王餐,怎么着也得请回来,我爸本来准备国庆喊你们来的,但有事就没来得及,这周又要补课,下周六行吗?”
纪烟点点头,“那我回去问问爸爸。”
“好,”吴北煦手伸出来,“糖果要么,挑几个吧。”
纪烟正要拒绝,余光瞥见一道人影,黑衣黑裤,双手插兜走进了小卖部,后面还跟着卓烨霖和昌伟。
他目不斜视地进去了,一眼也没看她。
卓烨霖停下跟她打了声招呼才进去。
纪烟收回视线,说,“不用了,谢谢。”
“那巴不得,现在这些糖全归我了。”吴北煦大概也猜到她不会要,半开玩笑地说了句。
纪烟也笑了笑。
陈烈拿着一瓶冰水从小卖部里出来,站在了门口台阶下,黑色半袖捋到肩上,手臂处的肌肉线条流畅,折线分明,又是冷白皮,天生一张不善的脸。
冷飕飕的,路过的学生都从旁边绕着过去。
他拧开盖子就灌,喉结凸得明显,几秒瓶就空了,再捏扁往垃圾桶一丢,对着出来的卓烨霖和昌伟说一句。
“你们先走。”
垃圾桶就在纪烟脚边,瓶子砸过去时的“咚”一声,她听得清晰。
吴北煦见她心不在焉,又看看前面背对着他们的人,手挡着唇悄悄凑过去,“你跟陈烈怎么了……”
纪烟一惊,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她想也没想地往后退,忘了后面就是台阶。
踩空的瞬间,有条手臂稳稳扶住了她。
等她站稳,陈烈很快松了手,脸色不大好看。
“怎么,开心到腿软了?”
即便是站在下面两个台阶,他依旧比她高。
“……”纪烟抿唇摇了摇头。
“不开心?”
没等她回答,陈烈自顾自点头,顺势握住她手腕,“那别聊了,跟我走。”
转而又斜睨她一眼,“有事儿说。”
纪烟差点被他这副“好说话”的样子骗到。
下一秒,陈烈手下猛得收力,将她拉进怀里,胳膊环着她后脑勺,手指陷进柔软的发丝里,当梳子划拉了两下。
他谁也没看,声音贴着她耳朵。
“下次接吻记得呼吸。”
纪烟唰一下脸颊发烫,飘着粉云,头顶都能热出烟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好在现在没人,不然她真的会跟他拼命。
陈烈知道她怕什么。
“他听见了。”
“……”
“然后跑了。”
“……”
陈烈从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拆开糖纸叼嘴里,双手重新揣进裤兜,散漫地靠着墙,下巴微抬,眼皮翻动,和她的视线对上。
一双眼,黑色翻涌。
纪烟把手里的东西扔他身上,转身要走,又被他一把拉住。
“别走。”
两个字,几乎戳她命门。
见她没动了,陈烈松了手,指头挑开塑料袋,看见里面的黑色笔记本。
开始没话找话,“喜欢黑的?”
嘴里的糖甜得腻人,被他拿下扔了。
纪烟偏头不看他,“不喜欢。”
“不喜欢还买,找虐?”
她是不喜欢,所以不是给自己买的。
纪烟胸口起伏了下,闷得慌,看着他说,“给你买的。”
这句话后,陈烈顿了会,然后伸手掐住她的脸,两边摆了下,嘴角勾得薄凉。
“耍老子?”
他不信她的话,这个认知让纪烟心底酸酸涨涨,很不好受。
“不想要就还我。”她上前一步去抢。
陈烈动作快,挑着塑料袋躲开她的手,顺带把人揽进怀里。
“真给我的?”
纪烟不想说话,又挣不开他的手,余光看见有人从小卖部里出来,慌忙低下头,只用膝盖去顶他小腿。
“你快放开,有人看见了!”
陈烈单手罩着她后脑勺,把人按进怀里,纪烟额头磕到他锁骨,恍惚了一下。
他又用手碰了碰她脸颊,把碎发往耳后勾,“怕什么。”
“谁敢看,老子揍谁。”
说实话,纪烟一直没明白他这副拽得理所应当的劲儿究竟是从哪来的。
“想让我好好学习?”他把话题又引回来。
纪烟推开他后退了一步,心底也不确定他究竟会如何选择。
“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吧。”
下课铃也该响了,一切都该归于原位。
“我亏了。”陈烈突然说。
“你一句话,我就愿意做。”
他慢条斯理直起身,上前一步,瞳孔漆黑,看着她,“被你撩拨成这样,是我亏了。”
屋檐遮住光,阴影与光明的分界线清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纪烟眼睫微颤,呼吸也放缓。
陈烈又上前一步,踏出那道线,细碎的光穿过云,打在两人肩上。
“纪烟,”他伸手,手指在她下巴处掂了几下,声音夹杂着风,妄图掀起一片沉寂的黑海。
“教我的,得是全校第一。”
片刻,纪烟浅浅笑起来,“好。”
他答应她,她也答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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