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走在折返回东缉事厂的长街上,途径冒着缭绕热气的花糕铺子,小姑娘晃动胳膊轻轻摇了摇牵住自个儿的那只宽厚手掌,兀自停下了脚步。
走在前头的蟒袍儿郎旋即驻足,回身,鼻尖嗅到空气里飘来的那一股子清香,他望着小姑娘娇娇软软的面颊,糯糯问,“想吃?”
“不想吃!”小姑娘用力摇了摇头,系在双丫髻上的蝴蝶结因她这一晃动不停扑闪着翅膀。
“不吃,停在这儿做什么?”
“阿叔,簪曳走累了。”
“那……”蟒袍儿郎俯身,右手胳膊自小姑娘腿弯处环过,尔后臂膀向上用力一带,将人整个儿带离地面圈入怀中,“阿叔抱着你走。”
见状,一直不远不近尾在三步外地方的小四儿吓的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劝阻,“主子鹓动鸾飞不赀之躯,哪能劳您受累,这丫头瞧着小小一个,实则浑身肉膘儿,磨人着呢,不如就由奴才抱着……”
说话的同时,小四儿伸出手想接过簪曳,然而他连小姑娘的夹袄一角都还没碰到,便被自家主子侧身不着痕迹的避开了。
簪曳似也更黏着欢喜阿叔,四儿叔凑过来的那一刹,她本能的抬起手腕环住了欢喜阿叔的脖颈儿,直到四儿叔被拒后退回原处,她攀的紧紧的胳膊,适才肯松动一二分。
将脑袋贴在欢喜阿叔用金线绣着蟒纹的肩膀上,小姑娘如一个阅尽世事的耄耋老者般,沉沉叹了一口气,低唤,“阿叔……”
“嗯?”
“你有心事?”
“没有。”
“阿叔骗人,”小姑娘猛的抬起头,一动也不动的盯着那张美无方物的脸,“夙余小公子的阿娘对阿叔说了那样难听的话,阿叔怎会不记进心里去?”
“簪曳……”
“阿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亡羊补牢,犹未迟也,纵你如夙余小公子阿娘所说,祸盈恶稔罪大恶极,是作恶多端神怒鬼怨之人,那也无妨,大般涅盘经梵行品里不是有一句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阿叔,”小姑娘肉乎乎的手心轻轻捧住蟒袍儿郎温热面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悔过自新不再做错事,佛祖会原谅你的,天不会诛,地不会灭,阿叔不会不得好死!”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不像是一个年仅三四岁的孩子,那副认真的不能再认真的模样,像极了记忆深处,某个执笔抄经的虔诚信女。
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个人,欢喜眼眶子不由自主的红了,他强忍着鼻尖传来的酸涩,故作平静的问,“倘或佛祖不愿意原谅阿叔,那该怎么办?”
“倘或佛祖不愿意原谅阿叔的话……”小姑娘歪着脑袋仔仔细细思踌半晌,继而端正神色,一字一句说:“簪曳就代替佛祖原谅阿叔。”
心狠手辣暴戾恣睢的东缉事厂厂公,屠人满门时即便对方将好话说尽了膝盖跪烂了,他也依旧无动于衷,甚至面对那一道又一道哀嚎求救声,他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便就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麻木不仁的东缉事厂厂公,在闻及怀中莫名其妙有种熟悉感的小姑娘此番话语时,竟一瞬软了心肠。
“阿叔,”小姑娘抬手用指腹轻轻压平悬在蟒袍儿郎眉间的不快,软声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佛祖不原谅阿叔,簪曳就代替佛祖原谅阿叔,咱们说好了,所以阿叔不要再把夙余小公子阿娘的话放在心上,不要再皱着眉头了,好不好?”
会不会被天诛地灭,会不会落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其实,欢喜压根就不在意,真正教他耿耿于怀的,并非宁长公主似诅咒又似预言的话语,而是不痛不痒意味不明的那句你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到底……不知道什么?
簪曳提及之事虽并非他心中迟迟不能释然的顽疾,但小姑娘宽慰人的态度实在诚恳,他不忍看她失落,于是,便勾唇眯眼,佯装出一副被安抚妥当的豁达表情,脆生生应了一个“好”字。
禁中能使枯骨生肉有回春之术的年轻良工,前不久得天子允准,在朱雀长街最好的地段开设了一间最大的医馆,不在宫里头当值的时候,这位名满大煜甚至用名满天下来形容也不为过的年轻良工,总会在朱雀长街上的那间医馆里为平头百姓坐诊。
鹿生被长公主府那位乳娘手底下的人打的浑身都是伤,仅是皮肉淤青骨头错位倒也罢了,要紧的是,不知哪条狗一脚踢在了鹿生下体,簪曳被厂公送回家,得见小妹安然无恙,鹿生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两腿之间传来的痛楚。
卫大娘生怕落下什么病根,毁了这孩子后半生,慌忙装了半兜铜钱串子,在东缉事厂寻了个相熟的番子架着鹿生就往这位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少璟良工医馆里赶。
好在,少璟良工今儿个不在禁中当值,就在医馆里坐诊。
也好在,鹿生脱光了裤子躺在泱泱暖室里由着这位年轻良工翻来覆去查了好几遍,并没查出会毁了鹿生后半辈子幸福生活的病根。
至此,一直紧着神不敢放松的卫大娘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将出门时匆匆装入兜中的钱串子统统搁置在良工面前的医案上,而那位年轻良工只从钱串子上拽下几颗铜板做诊查费用,余下的又全部塞回了卫大娘怀中。
从专为天子请平安脉的年轻良工医馆里出来,卫大娘对这位医者赞不绝口,直夸他妙手回春仁心仁术,简直就是扁鹊复活华佗再生,从医馆里到医馆外,短短十数步路,卫大娘将这几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听得鹿生耳蜗都要起茧子了。
简简单单的一番诊查,其实瞧不出那位年轻良工医术到底精湛在何处,鹿生琢磨了又琢磨,慢慢回过味儿来,兴许那位唤做少璟的良工之所以能得大娘如此盛赞,是因为他只摘下了几颗铜板,并将余下铜板尽数奉还。
倒不是说大娘善财难舍,起码,不能明着这么说。
琢磨着琢磨着,鹿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闻声,卫大娘抄着一把粗旷的嗓音问他乐呵什么,他扬起头来刚要回答,还没来得及开口,将一抬眼就看见了……
就看见了那个在倾颓潦倒破败不堪的庙宇里教会他写自己名字的泱泱姐姐,以及三年前自通往京都盛安的关道上只身折返河西的阿元姐姐。
不知是出了何种岔子,阿元姐姐没了双脚,瘦瘦小小一副身躯软绵绵倚坐在双轮椅中,而今时除却模样之外,举手投足的姿态和凝聚在眉眼之间的那抹气势皆与从前大不相同的泱泱姐姐,正推着阿元姐姐身下的轮椅缓缓向少璟良工开设的医馆走来。
卫大娘耐性儿等了会子,一直没等到鹿生答话,微曲起食指在他后脑勺上轻轻叩了两三下,焦急催促,“小兔崽子怎就不接腔了,你倒是说清楚,方才到底在笑什么?”
混迹在番子堆里的掌勺厨娘,声儿大的像是马车上悬挂的鸾铃,可鹿生却是半句也听不到耳朵里去了,他的目光一动也不动的落在那两个由远及近的熟悉身影上,黑漆漆的眸子里不受控制的涌起一层又一层湿漉漉水雾。
三年前衣衫褴褛食不饱腹,瘦的几乎快脱了相的小花子,被京都盛安的风水日复一日浸润,滋养的壮实干净神清气朗,无论是竹笋一样节节拔高的身量,还是随岁月流逝而逐渐分明的轮廓或坚毅的五官,都与三年前大相径庭。
少年多变,而定了形的姐姐们在模样上却与从前没什么太大的差别,所以,鹿生一眼就将她们认了出来,而她们,擦着被卫大娘和东缉事厂的番子架在最中间的鹿生被风撩起的一片衣袂,堪堪走过。
错身的那一刹,鹿生仿佛已感知不到宁长公主府侍从落在自个儿身上的拳脚带来的疼痛,他将胳膊从卫大娘和番子臂弯里抽出,转身面朝两位姐姐前行的方向张了张嘴。
三年有余,天光亮了一千多次,又暗了一千多次,河西猝然相遇,短暂相伴,又疏忽别离,他期待重逢的这一日,期待的实在太久太久了,多少个怀抱哭闹不止的簪曳寝不安席的深夜,他对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无声唤姐姐,唤惯了,便好像真的发不出这一称呼的声音来了。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两抹由远及近,又渐行渐远的熟悉身影,屡次张嘴呼喊,可嗓子眼就像堵了什么东西一般,任凭他如何用力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泱泱姐姐……
阿元姐姐……
短短一瞬,鹿生在心里将这两个称呼喊了千遍万遍,却未有一遍从齿缝脱出,眼见着苦苦等待了三年有余的姐姐们就要拐过门廊走入那位禁中年轻良工开设的医馆内,鹿生急的青筋暴起满头大汗。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锋利的牙尖快要将下唇角磨出血来时,终于……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臣妾每天都在觊觎后位更新,第468章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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