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响在耳边那刻,女子于失而复得的回忆里搜寻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曾在脑海中捕捉到分毫同面前这张年轻面容相关的片段。
“实在抱歉,”她回望番子小四儿,满脸愧怍,“曾经的我被仇恨蒙蔽心智,一双眼看见的尽是不如意,因而忽略了好些人和好些事。”
“不打紧,姑娘不记得奴才也实属正常,毕竟……”似触碰到了不好的过往,小四儿眼底有伤情之色一闪而过,“毕竟那个时候,常陪在主子左右的是哑奴大人,奴才是在哑奴大人故去以后,才被抽调到主子旁侧侍奉的,在此之前,奴才不过是众多番子里不出挑的一个,只有站在人海里远远瞧姑娘一眼的份儿,不过……”
又似触碰到了有趣的过往,番子小四儿咧了咧唇角,眉眼含笑,“姑娘在拂光殿里豢养的那两只蛐蛐儿,是奴才陪主子到城外织翁手里购的,姑娘蹉跎禁中时光逗弄的那只通体雪白的兔儿,也是奴才同主子一块儿围的,后来姑娘殿中生变,辗转住到了东缉事厂,主子每日下朝后去给姑娘买当零嘴的甜糕蜜饯,亦是奴才引领着抄的近道儿,还有……还有哑奴大人意外身死、姑娘消失不见杳无音信那一年,主子日日夜夜一刻不停的描摹姑娘画像时,是奴才从旁伺候的笔墨,毫不夸张的说,主子的丹青是京都城内自命不凡的公卿雅士难以企及的一绝,不止那一年,那一年之后的接下来几年里,奴才跟在主子身边,见过太多太多主子笔下或喜或悲或颦或笑模样的姑娘,所以,奴才认出如明月般高悬在主子心头的姑娘很容易,而奴才不过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即使明月也难分辨……”
沉寂于岁月里的往事,又在番子细数声中澎湃而起,回想起从前,尤其回想起那个拼了命也要闯进听音小筑来到自个儿跟前,同自个儿说“主子还吊着一口气病榻上一直喊阿姐”的哑奴,悲伤情绪更是如浪潮般汹涌。
女子强压下自喉间蔓延开来的苦涩,抬起那只完好无损的手轻轻放在面前番子肩头,“从前交浅,我不曾记住你,但往后,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小四哥儿,多谢你替我看顾两个孩子,也多谢你……替我陪伴小喜。”
小……喜?
厨娘卫氏和小儿郎鹿生还没从番子小四儿冗长的话语声中回过神来,甫又听见旁侧女子对东缉事厂主子大人省去姓氏单以名相唤的称呼声,二人惊的目瞪口呆。
番子小四儿扭头看向值室所在的方位,视线越过高台擦着那名目光触及来人同样震骇万分的白衣白裙女贵人,由洞开的双扇镂空雕花木门径直眺入室内某个摇摇欲坠的瘦削身影,忍着哽咽声轻轻说——
“数年前,主子拽着受洸氏指使的死士手中长剑没入自个儿胸膛后,就躺在那间值室里的软榻上,宫里宫外的良工都说怕是不成了,东缉事厂的番子在掌刑千户的首肯下已然开始着手准备主子的后事,可……可主子就是吊着那口气迟迟不肯咽,哑奴大人嘱咐奴才好好儿守在主子病榻前,我问大人去哪,大人说……说要去寻主子等的人,奴才愚钝,却也知道主子吊着口气一直在等着的人就是姑娘您……”
“那一次,哑奴大人一去不复返,而主子也没能等到姑娘您,这一回……”
话及此处,番子小四儿到底没将悬在胸腔里的哽咽声按住,他夹杂着浓浓的哭腔继而道,“这一回,主子伤在同样的位置,在同一间值室里,终于等到了姑娘……”
因裹挟着哽咽之音,小四儿的话说的含糊不清,但旁侧女子却一字不差的听清楚了。
侧头看向还端端正正满脸茫然的站在三步之外的小姑娘,女子收回那只搭在面前番子肩上的手,转而伸向不远处扎着歪歪扭扭双丫髻的孩子,闻声唤,“簪曳,过来,随阿娘去见欢喜阿叔!”
小姑娘对当下发生的所有事都不明所以,唯独对那句去见欢喜阿叔甚是明了,她几乎连一刻时间也不曾犹豫,立马走上前来握住了女子伸出的那只手。
欢喜觉得,打从番子小四儿手里射出的那支箭兴许还没从胸膛里拔出,而他也没从软榻上挣扎着站起走到洞开的双扇镂空雕花木门前,可能,此时此刻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还是受伤晕厥后的一场大梦。
是了是了,一定是梦。
若非梦,他怎么会看见酷似阿姐背影的女子伸手牵住他最喜欢的小姑娘的画面?
妄图将梦中那一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背影看的更真切些,欢喜挪动脚步想要走出雕花木门,然而,他刚一迈腿,明显的肢体动作便将胸口伤处牵的痛的无以复加。
用掌心紧紧按住难受的似快要炸裂一般的新伤旧痕,欢喜在心底里暗暗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所以才会在番子小四儿手里的那只箭矢射出时,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挡在春朝身前。
没错,去年才升做太仆寺主簿、不怕死一样直指东缉事厂主子鼻尖厉声咒骂的年轻学士,就是从遥远兰溪应考而来的李春朝。
说起来,无论是当初在兰溪,还是后来回到了京都盛安城,欢喜与春朝之间的联系都并不紧密,甚至可以用互不对付来形容,狗皇帝御案上压着的那些弹劾东缉事厂的折子,就算没有五成,起码也有三成是出自春朝之手。
擎幼年起闻夫子教读圣贤书的春朝,还在靠捕鱼为主要营生的兰溪时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走入朝堂以笔为诛,同当今帝王一道儿为这在先帝爷手里腐烂发臭的王朝贡献出自个儿的功绩。
打击如东缉事厂一般无恶不造无所不为的暴虐官署,铲除如东缉事厂主子欢喜一般丧尽天良鸷狠狼戾之人,是每一个推贤扬善的公卿雅士所想,自然也是太仆寺主簿李春朝的夙愿。
小四儿对着春朝紧弦搭箭的那一刻,欢喜不是没有想过就由了东缉事厂的番子去,以他如今的势力,莫说只是要区区一个太仆寺主簿的命,便是要王孙贵胄的命,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将自个儿从大煜刑法里摘出,但……
当那支箭真的射出,李大叔梗着脖颈儿挺身而出,硬板起那副佝偻躯体似护鸡仔一样将他护在身后的记忆被一双无形大手倏忽拉到了眼前,然后,他的双脚就像不受控制般冲向番子小四儿箭尖对准的太仆寺主簿李春朝……
如同岁月深处遥远异乡,李大叔张开臂膀挡在自己身前一样,不由自主的挡在了李大叔的儿子身前。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臣妾每天都在觊觎后位更新,第484章 即使明月也难分辨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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