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教欢喜最难堪、最不想面对的人,那么一定是眼前这一个。
十四岁那年,他被打到浑身瘫软由着太后娘娘压在身下的时候,自一重又一重雪白纱幔外慌慌张张闪过的宁长公主,是他如何被她阿娘玩弄猥亵的第一个见证者。
尊严由人践踏进泥泞里还不肯罢休的屈辱往事被贤身贵体的金枝玉叶瞧了去,到底是有些抬不起头来的,但偏偏总有那么一两件避无可避的事,推着他走到她跟前。
卸下佩戴在腰间的短剑扔进身后番子怀里,缓步靠近装有菩萨金身的佛龛,敛容肃色收襟颔首,冲端跪在佛龛之下的女贵人诚心实意道安。
恭敬却一点也不怯懦的清冷嗓音自后传来,宁长公主头也没回,冷笑一声嗤道,“好些时日没见厂公了,真真儿稀客,不知今日大驾光临,所谓何事,难不成也是为我阿娘,为从前施您雨露恩泽的太后诵往生经的?”
三分挑衅,七分不屑,裹挟着浓浓讥讽之意的话轻飘飘响在耳边,欢喜微微上扬的唇角僵了僵。
但他没恼,只心平静气的说:“往生经,就不必奴才诵了,倘或可以,奴才情愿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生生世世都待在阎王殿里,永不入轮回。”
“大逆不道的狗阉宦,”宁长公主倏忽起身回头,暴跳如雷,“你说这话,是诅咒我阿娘永世不得超生么?”
“殿下以为是,那便就是。”
“欢喜!”
“厂公……”
宁长公主嘶声力竭的怒吼声伴着小四儿略带哭腔的央挽声一并响起。
生怕自家主子出言不逊惹恼了女贵人,小四儿双膝一软,没出息的再次跪倒在地,怯怯提醒,“簪曳,厂公,救簪曳……”
蟒袍执事者侧目睨了眼惶恐不安的番子,两弯斜飞入鬓的眉往一块儿蹙了蹙,那真是一张极好看的脸,纵是作出拧眉思踌的表情,也不影响一分一毫的美感。
“殿下,”他再开口,声儿仍旧淡淡的,语气仍旧平平的,“奴才贸然登门,是为从您手里讨一个小姑娘,还请殿下瞧在数年前东缉事厂刑房里,奴才顶着被人弹劾的风险划在驸马洸央下体那一刀的份上,卖奴才一个薄面。”
奴才奴才……
他自称时所用字眼,谦卑的不像话,偏那副浑然天成的矜贵姿态,和那把波澜不惊的低沉嗓音里,全无半点有求于人的低微。
“小姑娘?”从鼻腔里发出一道冷哼声,宁长公主高抬下颌,“本宫这儿可没什么小姑娘,同你一样唇红齿白色若春晓的好儿郎,倒是多的很,欢喜厂公倘或有龙阳之好,本宫不介意赏赐你三两个,对了……”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宁长公主的视线顺着那袭漆黑色衣袍上的四爪蟒纹下移,与此同时,她因愤怒而紧绷的嘴角一点一点向上翘起,“倒是本宫忘了,欢喜厂公似男非男,似女又非女,算不得龙阳之……”
“殿下,殿下……”在自家主子的脸色以肉眼可察的速度冷却至冰点前,小四儿手忙脚乱的往前挪了挪,猝然开口打断女贵人的话头,“有的,殿下府上是有一个小姑娘的,叫簪曳,鹿簪曳,不过才三四岁的年纪……”
“鹿……簪曳?”跟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宁长公主敷着薄薄妆粉的精致面颊上逐渐晕开一抹疑惑之色。
瞧着,似是对瓦市之事和夙余公子乳娘所行之事尚不知情。
小四儿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起头直视天家贵女的娇颜,将所有的事情从前到后详详细细都交代了一遍,尤其在说到那个叫做鹿生的小儿郎为护小妹遭到何种毒打时,着墨更多。
了解来龙去脉,获悉欢喜此番登门的原因,宁长公主对侍立在菩萨佛龛旁的婢女使了一个眼色,婢女会意,掖手出房门,疾步朝内院深处走去。
等待的间隙,转头瞥了眼数步之外长身玉立的蟒袍执事者,长公主轻抚袖角沾染的香灰,不疾不徐意味不明的开口,“从前是江江,现在又是那个叫做鹿簪曳的小姑娘,向来漠视众生只心甘情愿为一人马首是瞻的厂公,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多了一条软肋?”
骤然闻及阿姐的乳名,身体里某个地方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全身的血液都不再流转,欢喜只觉一股麻劲儿从后脑勺处顺延到了脚掌心。
太久了,太久没再听人提起过阿姐的名字,三年前自河西归京后,就连与狗皇帝深夜挑灯独处,也没再敢呢喃过那两个字……
想念一日一日积攒,一月一月堆叠,年复一年,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就已浓烈的连那两个字提都不敢提了,生怕一张嘴,想念就会换化成哭腔,从喉咙里泄了出来。
江江……
阿姐……
在心里描摹过千次万次、熟悉到连眉弯眼眯时带起的笑纹有几条、嘴角上扬时漾开的弧度有多深的样貌再一次于脑海浮现,欢喜绷的淡漠又冷冽的神情倏忽有了松动的迹象,意识到不属于东缉事厂厂公该有的脆弱即将顺着松动开来的缝隙爬出,他猛的低下了头。
做了一厂的执事者后,他鲜少在除却阿姐和狗皇帝之外的人面前主动低头,这是为数不多的,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一回。
短暂的静默后,他垂首瞧着脚下光洁的地板,哑着嗓子含混不清的吐出两个字。
声音太小,语气太模糊,宁长公主没听清楚对方的话,倾身向前下意识追问,“你说什么?”
“我说……”这一次,他垂下的头颅抬了起来,不过片刻功夫,那张差点土崩瓦解的面庞就已恢复如常,“不是。”
“不是软肋?”
“不是能同阿姐相提并论的人。”
如果……
如果前去内院传唤一众素日里常伴在阿余左右的婆子的丫头没有在这个时候带着乳娘慌慌张张闯进来,没有跪在那个叫做小四儿的番子旁侧,惊恐万状的回禀阿余同鹿簪曳消失不见了的消息,且没有将欢喜闻及这一消息后瞬息万变的神色收入眸中,兴许……
阿宁会信了他说的那句不是能同阿姐相提并论的人。
长公主府守卫森严,纵是一个心智成熟武艺高强的大人想要自由出入,也是件不大容易的事,更何况是两个年纪加起来没过十个数的孩子,其中一个,还是这诺大府邸中无人不知无人不识的公子主子。
所谓消失不见,左不过是躲到这所宅子某处无人的地方去享清净了,总归不是没了的洸央又从坟墓里头爬出来,把人掠走了。
先头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阿余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避开所有下人找个角落独自坐一坐。
想来人也不是这会子才不见的,乳娘和那些婆子也知阿余习性,故而本没当什么大事,只是听说堂堂东缉事厂厂公亲自上门讨要那名从瓦市带回来、同阿余一起消失不见的、叫做鹿簪曳的小丫头,这才一瞬慌了神。
长公主深知出不了什么意外,陪伴在阿余公子左右的婆子们也知,可欢喜不知。
晓得簪曳消失不见了,欢喜将将恢复从容的面上须臾染上一层寒霜,他不过冷冷瞟了跪在小四儿旁侧的公子乳母一眼,小四儿立即心领神会,反手便掐住了公子乳母的咽喉。
来不及同站在菩萨佛龛前的宁长公主求救,甚至连出于本能的一声哀嚎都没发出,她的喉头便被小四儿食指与拇指搓出的力道狠狠儿捏碎。
剧痛滋生的同时,强烈的窒息感也一并席卷而来,随着一口殷红色的鲜血自微张的齿缝迸溅而出,阿余公子乳母顷刻毙命。
之前顾着皇女的威仪和簪曳的安危,小四儿显得恭敬又战兢,那副畏首畏尾欲语泪先流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是东缉事厂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的番子,而现在……
在主子的示意下反手扣住夙余公子乳母的喉头,伴着咔嚓一道碎裂声,施加在鹿生身上的拳脚所带去的痛楚,以及簪曳被抓走的仇恨,都在这顷刻之间消了大半。
身形丰腴的妇人像一滩软泥般直直砸在地上,宁长公主吓的不由自主向后退一步,失去理智掌控的身体撞上盛放佛龛的金丝楠木底座,累的菩萨金身跟着摇摇欲坠的佛龛晃了又晃,幸而长公主眼疾手快,回身一把扶住了金丝楠木打制而成的底座,适才没一不小心闯出亵渎神明的祸事。
瞧见将将那个跪在地上叙述事件原委时紧张的话都说不连贯的番子动手时那副干脆利落的模样,阿宁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悚然感,但转念一想,这才是东缉事厂的番子该有的行事风格。
比起小四儿开始和后来完全不同的两种气势,指使小四儿杀人的欢喜,从始至终都一派冷眼旁观,仿佛只是碾死区区一只蝼蚁般若无其事的姿态,才更教人脊背发凉。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臣妾每天都在觊觎后位更新,第463章 不是能同阿姐相提并论的人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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