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林拍了拍高一七班的班长,郑维安的肩膀,玩笑道:“维安,暑假不要太用功了,偶尔也要放松一下。”
郑维安年少而挺拔,长眉入鬓,容貌清秀而带英气。他笑了笑,有珠玉生辉之感:“老师,我知道。”
杨海林最羡慕同事兼同乡郑世安的,就是他生了一个好孩子。常常念叨:“芝兰玉树,生你家庭也。”
不过,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教育,并非只有学校教育,也有家庭教育,郑家不是富贵人家,但是世安为人最是正直端方,他妻子冯晓月也是老师,为人也很温润,能养出这样的孩子来,也是正常。
杨海林经过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却听见两个人在争执,语气激动,显然都上了火气。
“老古董,给你面子才让你督查,你也太不近人情了!”
“事关学生的安危,我不能容忍!人情难道有人命重要?”
双方的争执最终是以猛地摔门声为结尾的。
怒气冲冲摔门而出的年轻男子扬长而去,晚他一步出门的另一个人,则与杨海林刚好对了个照面,正是他的同乡好友郑世安。
杨海林吓了一跳,连忙拉了郑世安到他们自己的办公室里,给他端上一杯茶水:“世安,你和校长吵起来了?”
郑世安的相貌和郑维安接近,但是他的眉眼却比儿子更锋锐,为人也是如此。虽然年过半百,却仿佛依旧学不会对世道低头。
他一口饮尽茶水,却道:“不是校长,还是他侄子,姓洪的那个流氓。”
“世安,你讲话注意一点,姓洪的不好惹,你之前好几次指出他采购的材料有质量问题,早就把他得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洪家人脉广。”
郑世安沉默片刻:“我只知道就事论事,在其位,谋其职。他要是行端坐正,拿了公款,不偷工减料,我也懒得多嘴多舌。”
学校正在兴建操场,郑世安也是旧瑶文理中学的老教师了,为人一向比较正直,他负责督查建筑质量,是人人信服的。
而操场的项目,正是承包给了涂校长的侄子,一个本地出身的洪姓子弟,叫做洪大明的。
洪家、涂家,都有不少亲戚好友在本地为政,在县里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洪大明曾经也是旧瑶县文理中学的学生,曾经还被杨海林和郑世安教过。从读书的时候,他就不务正业,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眉来眼去,毕业之后借着洪涂两家的势力,进了器材厂,后又托关系进了县工业中心,成了一家集体所有的工厂厂长。
九几年的时候,国企改制,洪大明像许多人那样,靠家族关系,靠厂长职位,搞内部承包,私有化了该厂,把该厂变成了一间娱乐场所。
他借侵吞了国有资产而发迹,摇身一变,成了时代弄潮儿,所谓的本地精英,青年民营企业家。此后,更是广收马仔,涉足娱乐行业,客运业等,为洪家、涂家在旧瑶县的势力添砖加瓦。
郑世安和杨海林都听说过,他私下里还放高利贷,背地里经营皮肉生意,只要能赚钱,他的脏手便不惜一切地伸去。
郑世安作为质量督查,一听是洪大明承包了项目,便提高了警惕,时时注意着工程进度。
果然,洪大明和自己的舅舅眉来眼去,工程还没开工,郑世安就发现原料采购上的数目不对,而材料质量更是有减无增,并且工程尚未完工,涂校长就安排财务部下拨了一百五十万,超过洪大明招标所中的款项足足六十万。
郑世安为此屡次提出异议,和洪大明发生了口角,被涂校长敲打,却依旧坚持严抓质量,一方是想方设法偷工减料以骗取公款,一方却咬死质量,要求绝大部分款项都必须用到实处,矛盾日积月累,越演越烈。
杨海林头疼地揉了揉额头:“世安,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难得糊涂,无非叫洪大明多赚一些钱而已,反正本来也就是他舅舅的学校。”
闻言,郑世安拧起剑眉,肃然道:“海林!这所学校是我们县唯一一所公立高中,在这里读书的都是本县渴望出人头地的好孩子,这修操场的钱是老百姓血汗钱,不是他洪家帮的私产!如果工程质量不过关,风吹雨打下墙壁倒塌,操场崩陷,孩子们却正在上体育课的话,怎么办?我是一个□□员,我不能对不起老百姓,对不起孩子们。无论如何,工程质量不过关,我就不签字!”
杨海林也有点儿生气:“我只是担心你被人家穿小鞋,你倒以为是我为虎作伥!”
两人不欢而散,暑假开始了,杨海林憋着气,在家里念叨了郑世安几回,便也没再放到心上。
期间,杨海林听了一些事。
听说工程当中的护坡墙质量极差,郑世安一怒之下,找来涂校长,当着洪大明和涂校长的面,拿了一根水管,一冲,整面墙轰然崩塌。可以想象,如果就此建成,学生在墙下活动,一旦遭逢风雨,后果不堪设想。郑世安为此再次当场拒绝签字验收。
涂校长面如锅底,洪大明气得破口大骂了足足一小时:“我非弄死你不可!”
文理中学的老师们都知道郑世安必定要被穿小鞋了,但此后几天,洪大明并无动作。www.ýáńbkj.ćőm
直到某一天,那天夜里下着大雨,郑维安冒雨匆匆跑来:“杨老师,我爸不见了!”
原来,郑世安那天回家和妻儿说几句话,见雨下得太大,想起那面倒塌的墙,心里不放心,又匆匆地回到学校工地,说“要再看一眼”。
谁知他一去不回,一下午,电话打不通。第二天去学校找人,工地里的工人都说没有看到人。找涂校长,翻遍了整座学校,也没有看见郑世安。
郑维安脸色惨白,头发被雨打得贴在脸上,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落,少年失魂落魄道:“我昨晚连夜赶去学校找我爸,校门口被几个工人拦住,不让我进去,我听到学校里传出掘土机掘土的声音,大半夜冒雨在掘土......”
“杨老师,我心里很不安......”
杨海林脸色剧变,匆匆跟着郑维安来到郑家,看见郑世安的妻子冯晓月,一向温婉的语文老师,眼圈通红,披头散发地放下电话,茫然无措。
看见杨海林,便捉着他的手哭道:“海林,学校说报警了,报警了,但是我今天去公安局问,警察说,学校根本没有报警......我自己报案,但是局里不给立案......”
郑世安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冯晓月还发动了自己的娘家人,一家老小为了找人,都几天没有怎么休息过了。
而他们一家人动用了所有亲朋好友的力量,调查出来的一致可能是:郑世安应该是遇害了,总总证据,都指向他最后的出现地点就是文理中学,而他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洪大明。
而他失踪的当夜,一个月多没有开动的掘土机,当夜忽然冒雨开工了几个小时。
县里也有流言传开,有来自不知道哪个工人的小道消息,说帮人抬尸埋尸,赚了不少钱。
杨海林听完哭诉,只得道:“嫂子,你别急,还没到最坏的情况,说不定,说不定世安还活着,自己回来了。我先陪你和维安去再去其他司法机关试试。”
冯晓月是个坚强的人,她擦了一把眼泪,点点头,又嘱咐郑维安照顾好老人,便和杨海林出了门。
但是结果并不如人意,此后,杨海林陪着郑家人奔走,却无论到任何有关部门,得到的总是搪塞之词。
冯晓月是本地人,总还有点门路,她托了自己的姐妹,向县政法办的书记反映情况,但书记竟然道:“郑世安离家出走是和妻子争吵,你们家属要负主要责任。”
冯晓月的妹妹回来告诉姐姐道:“如果真如我们所推断,那我们在县里恐怕无能为力。涂校长的弟弟在市政府工作,堂弟则是我们县的政法委副书记,洪家势力也不小,他们家族势力遍布全县。”
杨海林也托了自己的朋友,想办法找到县检察院,请他们帮助破案。
但是县检察院的那位朋友却回道:“涂校长当了几十年校长,社会人脉广,包括涂家和洪家,都不是一般人家,和我们检察长都称兄道弟,我实在不敢帮你们。你们在县里,甚至是市里,可能都找不到证据。”
并说:“海林,我佩服郑世安,但我劝他们一家人都最好早一点搬走,不要再留在县里,很不安全。”
但是冯晓月和郑家人都非常执着,他们不但没有搬走,还想法设法地继续调查。
次日,冯晓月告诉杨海林,自己写了一封信,寄给了湖南省公安厅,她总是相信世间自有公道在的。
但是,就在信寄出之后没多久,冯晓月一次出门,就“投河自尽”了。
说到这里,望着玻璃门外的漫天乌云和藤甲鬼兵,已经年迈,即将退休的杨海林苦笑道:“嫂子她和世安的感情一向非常好,但我根本就不相信嫂子会搞什么‘殉情’。她虽然柔弱温婉,却实在是个极坚强的人,她还有未成年的儿子,还有年迈的老母亲,要靠她撑起家门。她几次三番跟我们说,就算世安真的不在了,她一个人,也一定要把维安好好带起来,要把维安的母亲奉养终老。”
“她出门那天,还跟我打过电话,说她递上去的信省厅非常重视,高兴溢于言表。她怎么会好端端地就跳河‘殉情’了?”
“那一天我在上课的时候,接到电话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作为班主任,亲自陪着维安到的现场。十六年了,我至今记得那是一个阴天,嫂子的遗体从河里捞出来的时候,早就泡得发胀白胖,面目全非。维安站在那跟前,死死咬着嘴唇,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后来我才知道,嫂子递过去的实名举报信,省厅很重视,转交给了鹤州市,鹤州市派了刑侦专家下来,结果刑侦专家徘徊了一阵子,本来在学校的墙上采集到了血液,不知道为什么,却又连夜走了,嫂子他们再问,就总是搪塞其词。
而嫂子没多久就跳了河,县里调查出来的结果,却说是嫂子‘殉情’自尽......”
“再后来,就是嫂子的丧事后,我在学校里遇到维安,维安一下子长大了不少,他瘦了很多很多,话也少了很多,但是他也成熟了很多,把他的奶奶照顾得很好,学习更拼命了......只是,平时有事没事,就在操场上转悠,喜欢查阅司法体系......有一天周末晚上,他竟然偷偷溜进学校,学校保安抓到他拿着铁锹和一个钻头,准备挖学校的操场。”
“再然后......然后就是维安被带走了,他们说他有压抑过度,有精神问题,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我听说维安跳楼了......我自己每次出门,也总是有一伙人鬼鬼祟祟地跟着......”
章亦凝道:“然后,您就怕了?”
“我怕了......我们所有人都怕了。嫂子和维安不是没有努力过,郑家人坚持要调查到底,不肯搬走,结果一家五口无一幸免......”
杨海林闭了闭眼:“那时我的女儿还小,我的父母还健在,我很爱我夫人......我也不能失去我的工作,我没有办法。”
余主任也算是旧瑶县官场班子的一员。他听得坐卧不安,心惊肉跳,一边听,一边连忙用眼去觑众人表情,连忙表功道:“我听前辈说起过,就是同一年,郑世安,郑维安死的那一年,‘楚王’出现了!”
杨海林疲惫道:“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楚王是什么东西,但整个县的风气日益败坏冷漠,夜里不能出门等规矩,确实是从维安死后开始的。”
刘豪喃喃道:“难怪,难怪楚王要重兵把守文理中学和县精神病院......”
“如果我们能离开这里,倒是可以去查一下,郑世安一家人生前的遗物是否有保存。”褚星奇摸着下巴:“或许可以找到核心文本。”
“不过有点奇怪,”褚星奇看了一眼窗外:“不是说白天楚王的走狗不能现身吗?”
他话音刚落,张玉却道:“剧情层......”
“小玉,你说什么?”
“因为,我们进剧情层了。”张玉道。
外面的世界还是乌云遍天,深黑阴影的巨大头颅在吸着来自整个县城的黑气,学校里雾气蒙蒙,藤甲鬼兵游荡其中。
而一片昏暗的外界,却让没有开灯的宿舍大楼内更是惨淡光线,走廊幽深。
张玉要说太长的句子,还是有点困难。众资深者都面露茫然,还没有理解她意思的时候,却听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敲击声。
咚。
咚咚。
咚咚咚。
仿佛有东西重重地磕在地板上而来,令人毛骨悚然。
“咚咚咚”的声音,停在了一尺之外的拐角处。
无形的悲怆之气,想要痛哭的冲动,则骤然涌上了所有人心头。
借用了章亦凝躯体的客却仿佛有所感应,压低了声音,肃然道:
“......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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