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县土墩墩的城墙前,前排着很长的进城队伍,本应是吵闹的,但却安静异常,连驴这种无知畜生都没有叫起来。
张玉等人排在了队伍的最末,轮了半天,才终于快轮到他们进城。
排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个一身补丁衣服,手上结着厚茧,背着一筐新鲜梨子的老农。
老农被查了里长给的路引,又赔了许多笑脸,还捧了框里的小半梨子,才终于被小吏们放进去。
才走了一步,他又被喝住了:“你干什么?!”
小吏指着老农的脚,怒喝道:“你居然敢做这种事!”
老农低头一看,脸白了。
穿破草鞋的一只脚踏进了城门,先伸的是左脚。
周边的人看到老农的脚,也一下子面露震惊,嗡嗡起来。
“居然踏了左脚!”
“嗡...不要命了......”
“左脚,真的伸了左脚......”
迈错脚要受罚挨打,要么交钱,要么挨打。
但人人都知道,这些官差下手是没轻重的。他年纪大了,禁不住打,十板子下去,恐怕就丢了半条命。
噗通一声,老农吓得跪倒在地,苦苦哀求:“俺不是故意的,俺不是故意的......俺年级大了,糊涂......”
他惊慌失措地搜了一遍衣裳,搜出来一小串铜钱,赶紧递给小吏:“俺认罚、认罚......”
那么一小串铜钱,还带着常年和水果打交道的梨子味,守城小吏嫌弃地掂了掂,把裤腰里一塞,对跪在地上的老农道:“这点钱,只够免一板子打。你还得挨九板子。”
老农傻眼了,可是他身上再也搜不出半个铜钱。
小吏的同伴则道:“你剩下的那些梨不错,可以再抵两个板子。”
老农慌忙抱住梨子,哭求道:“老爷,俺老爹病了,卖梨子的钱是要给他治病的......”
“那你就是要进牢里挨足九板子?”守城小吏冷笑,朝其他同伴使了眼色,守门的其中两个差役,就粗鲁地押起老农:“走!领罚去!”
老农被拖走的时候,人人噤若寒蝉。年老的盯着年轻的,稳重的盯着轻浮的,生怕自己迈错了脚。
排在老农身后的资深者们则听得瞠目结舌:这是什么规矩?
吴教授也有点发懵,他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没听哪朝哪代规定过,进城迈错脚都是件要命的事啊?
这时候,站在老农身后的一位排队的“外来客”开口:“他的钱,我给。”
守城的小吏抬起眼,打量了一下跟前的“外来客”:大约年岁只有十四五岁,还是少年童子的模样,脖子套个金项圈,一身白衣,发间垂一段红帛,神色淡漠,五官清俊秀气。
他站在那,和周围的衣衫败落的进城队伍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和白衣相得益彰的白皙肤色,看起来像是什么公子哥。身后还跟着六七个衣衫更为破败,似乎是一道来的下仆。
可是他认熟了城内进出的大人物,没见过这位啊?
难道是外来的?
小吏心里想着,视线不自觉地带出贪婪,下移掠过这位公子哥的脖颈,掠过那个成色极好的金项圈。
表面上却不敢得罪,只缓和态度打哈哈道:“这位郎君,这老货犯了法!按规矩么,要么挨打,要么认罚,这钱么,必须是本人或者是亲属代缴......”
嘴里说着“规矩”,语调却拖长了,手指搓了搓。
白衣少年微微蹙眉,便摊开手掌,露出几粒成色同样极好的碎银:“够不够?”
他虽然神态平静得近乎淡漠,眸子却干净分明得出奇,像山里最清的水落了黑珍珠。
小吏一边估算着这样的美少年的价值,转着扒光了财产后人能卖多少钱的龌龊主意,面上却喜笑颜开:“够了够了。”
向一旁的同伴使个眼色。
同伴们松开老农,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有人替你交钱了,还不快滚!”
老农被松开了,背着自己的那框梨子诚惶诚恐地从城门口跌撞走了。
他似乎被吓坏了,只顾着仓皇逃窜,对着替他交了付款的白衣少年也没有看一眼,更不要提感谢。
白衣少年却并没有在意,只是交了入城的钱,带着身后的仆从,踏入了清平县。
小吏盯着他们的背影,叫了经常蹲在墙根下的几个混混过来,低语了几句话。
混混们嘿嘿一笑,悄然缀在白衣少年一行人后,也进了县城。
这些二流子、小混混,却没有发现,前方的白衣少年等人也在暗中看着他们的行动。
“张上......咳,公子,后面那些家伙?”一位资深者比了个动作。
“暂时不用理会,等到隐蔽的地方,他们打算动手了,我们也动手。”用幻术掩盖了女性特征,在容貌上稍作了修饰的张玉道。
因为乾坤圈本身的特性无法被幻术完全遮蔽,而这么大一个金灿灿的样子,在封建社会,金子是极招人眼球的。
如果连张玉也化妆成平民百姓,那带着个外表光灿的乾坤圈就太显眼,大概率会被各路下九流的盯上。
为了避免些麻烦,资深者们认为,还不如继续之前的富贵小姐带着仆从出行的设定。
但他们下山以来,一路往清平县行来,几乎没有看见过女子——这里大约是典型的封建社会的故事背景设定。
这种情况下,女性资深者大多靠吴教授的幻术,遮掩了性别特征,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张小姐”就变成了“张公子”。
本以为这样能少招惹些文本层的麻烦。没想到他们才刚进城,就被胆大包天的城门吏盯上了。
城门吏伙同自己认识的混混,打算打劫外来的肥羊。
那带着恶意的目光在暗处窥伺,窃窃私语。
却不知道对于耳聪目明的资深者来说,他们简直是脸上就刻着“明抢”两个字,开了高音喇叭在喊着自己要做的坏事。
在经过一处避人的小巷里,资深者们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些混混,以及后续接应的城内的闲汉,把这十几个人丢在巷子里,由他们自生自灭。
转出来的时候,吴教授摇摇头:“这个清平县,规矩奇怪,风气也真不好。”
等解决了这个隐患,他们才有心思扫眼打量县城内的景色。
他们一进清平县就闻到了熏天臭味。
此时,众人打眼看去,清平县的县容果然不好看。
街面上一排排低矮幽黑的店铺,大门多驾着木棚子,牌匾大多罩着厚厚灰尘。
店铺后是居民区,堆着垃圾堆,蚊虫嗡嗡。刚刚下过雨,垃圾堆的脏水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流向大街。
青石板积年累月着污垢,流过脏水,已经大部分变成了褐色,结着黑垢。
踩在青石板上的来往行人都很瘦,人人脸色发黄,发丝散乱,脸颊凹陷,耷头耷脑,嘴边、眼角没有笑纹,眼神几乎不转。大多身穿破败、打满补丁的粗布麻服。
但这些行人看起来是麻木疲惫的,却并不散乱。但他们很有规矩,街上分成了四行,每行人各不相干。各干各的事,各走各的路,谁都不碰到其他人。
只有众人傻愣愣站在某一条路上不动弹,被其他人绕着走。
街上随处可以看见乞丐。
经常是路边角落里,甚至是人家的店铺招牌边,就躺或爬了一连串的乞儿。嶙峋瘦骨前丢着几个破碗,碗里空空的,一个铜子也没有。
但这些饿得皮包骨头的乞丐,却一声都没有叫喊,更没有现实里那些乞丐堵店门,扒行人大腿求活或者抢铜子的日常操作。
有的乞丐已经一动不动,四肢只剩下皮,肋骨全排了出来,脸孔跟骷髅一样,没有气息,腐臭了。蛆虫在眼窝里爬来爬去,身上停了黑压压的蚊虫苍蝇。
而他的同伴却还温驯安然地躺着死去发臭的同伴身旁,好像闻不到这些臭味,任由自己的气息也逐渐衰败下去。
有几辆木推车停在一角,两个年迈的杂役,正一具具把这些腐臭的乞丐尸体抬到到推车上,延边缓缓拉走,往城外运去。
尸体一具具叠在一起,像叠麻袋,几乎堆成小山,“小山”里垂着一对对木柴样的手臂、腿脚。压得推车咯吱咯吱响——或许有些还有一口气,不过没人开口,也没人在乎。
行人见怪不怪,只避开推车,径自走自己的路。
整个县城内,街上,呈现出一种十分安详安静的氛围。
安静得近乎诡异。
一位资深者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觉得这里的安静让我很不舒服。”
其他资深者赞同地点点头。
吴教授的关注点倒不在这里,他看了一圈,略感奇怪:“咦,虽然这个文本层是封建社会的背景,不过有点奇怪啊,再怎么样男女大防,即使是礼教森严的明清时期,也不至于路上一个女子和小孩都看不见。”
众人微微一愣,细细地扫一遍街上行人:
文本层里,每个人头上都顶着黑色黑框字体。这些头上标着路人甲、路人乙的街上行人,果然全是老中青的成年男子,没有一个女子,也没有一个儿童。
谁知,还没等他们仔细打量清平县,几句话间,天空却开始泛红,光线变暗。天色不早了。
太阳的光辉先是变红变暗,人间的色调凉了下来。
黄昏了。
“咦,怎么就天黑了下去?我们清早下山进城,算上排队,算上收拾那些混混,有花这么多时间吗?顶多是到下午吧?我感觉还没多久啊,”一个资深者看了看戴的石英手表,嘀咕道:“我手表上显示这还是下午四点啊?这就黄昏天黑了?”
“也或许这个故事背景里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设定,天黑的快一点。”另一位资深者道。
文本层其实就相当于一个故事里的世界背景,布景板,按自己的“文本设定”运转着这个世界。有可能“设定”里的“白天”的时间就是短,也说不定。
随着天色暗下,县城正在沉寂下去。街上的行人开始减少,店铺逐渐关门。
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冷的夜晚,对一个封建时代的小县城来说,才是常事。
清冷下来的街道上,夹杂着腐臭的风,呜呼地在青石板上穿堂而过,刮得众多店家门前的纸灯笼摇摇晃晃。
神色麻木的行人们,在夕阳里面目逐渐模糊,像一个个剪影,僵硬地被牵引回各自的盒笼。
街道上的店铺依次而闭,沿街的灯笼一盏盏亮起,照着那一个个孤魂似的剪影逐渐从街道上消失。
众人却莫名地觉得这场景有些让人起鸡皮疙瘩。
这时候,逆着行人归去的方向,迎面飘然而来一抹修长身影。
这身影因为背对着黯淡光线,显得面目略有些模糊,行动更有些怪异,像是飘的,而不是走的。
等到眼前,才能看清是个年轻男子。
这是个一见就叫人心生好感的年轻人,背上绑一把白布包裹的长方条,年纪看起来二十出头。
他生就一副秀丽容貌,气质纯洁剔透而平和,宛如春日里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的湖水。只是叫人瞩目惋惜的是:这样出色的青年,却偏偏拄着拐杖,在眼部的位置令人惋惜地绑着布条,显然是个盲人。奇书屋
这年轻人路过资深者们时,忽然停在他们跟前,轻轻地咦了一声,偏过绑着布条的脸,准确地“看”向了张玉等人的方向,准确来说,是“看”着张玉:“你们是外来的?”
声音空灵悦耳。
不知道为什么,资深者们觉得这年轻人有一股无端的亲切感,张玉点点头:“我们今天刚进城。”
年轻人道:“那你们快点找一家客栈住进去,夜里不要出门。清平县现在的每一个夜晚,都会下雨呢。等雨停了,你们快些离开清平县吧。”
年轻人又伸手向后一指:“那里有就一家合适的客栈,叫悦来客栈,离附近的水井最远。”
众人微微一怔:在龙女庙中,那偶遇的镖师,也说过下雨天不好,雨中容易生妖异。
分别时,那镖师也说过,说让他们如果夜宿清平县,一定要远离水井处。
“请问,你说的这是......”吴教授正要开口,这年轻男子却话音落后,重新飘然而远,眨眼消失在了街道尽头,一抹青烟般消失了。
这时,天色已经全暗了,街上除了那些亮起的灯笼外,再没有一个行人。天边忽起乌云霹雳之声,空气里的水汽也逐渐充足,好像确实要下夜雨了。
唯一开着门的街上门面,则是不远处的悦来客栈。
“张上校,您看?”
张玉向那年轻男子消失的方向看了几眼:“入乡随俗。看起来确实快下雨了,我们先去悦来客栈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修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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