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山阳西山又现尸坑,三十多具孩童尸体被起出,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一时间群情滔滔,成鼎沸之势,山阳县令穆申如坐釜中,焦急如焚,尽起三班差役,责令限期破案,逾期一日,杖责十棍,逐日叠加。
甚至于这位一向养尊处优的县太爷,也乘了轿子上山勘察。他如此上心,盖因原国刑典有律,同案累十命及以上者,侦破不利,主官同罪论处。
官帽十有八九已经不稳,不下严令重手,命也要搭在上面。为区区几十条贱命,不值。
至于上一坑孩子,多是灾民携来,许多连苦主都没,这位县令大人大笔一挥,全成了天灾夺命,而天灾,不算命案。
一众同僚也怕担干系,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了他的做法。
但今次不同,孩子半数以上出自县民之家,有几户家底还算殷实,甚至有能力把事情传至府道。
再也瞒不住了。
得到消息,赵豹几乎飞奔上山。养了月余,逐步好转的腿脚,总算有了用场。
看着孩子一个个被刨出,扭曲变形的小小身躯摆在冰冷地上,谁心里都不好受,负责验尸的仵作,都不时扭头,不忍多看。
赵豹握刀的手,更是一个劲儿在颤。于他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狗娃不在其中。
狗娃失踪已足月,其间他走遍县城每一处角落,一无所获。这样的节气里,雪断道,粮断市,一个孩子失了踪迹,想要安然无恙,那是痴心妄想。
心底里其实已然认定孩子已遭不测,但只要一日未见结果,就总还有那么点念想,不然实在有愧于范和救命之恩。
孩子尽数起出,父母们哭成一片。赵豹受不得这个,返身回去。在人群中瞥见熟人,握刀挤过去。
“大贵哥,好久不见。”
“呦,是赵四兄弟,腿脚没事了吧?”
“托您惦记,已经好利索了。”
“那就好那就好,这年月本就不好过,再有个伤有个病,那可要了命了。”
“可不,您最近一向可好?”
“俺就那样,不好不歹的。有老舅的铺子在,总能有口饭吃。就是俺粗手笨脚的,帮不上啥忙。全仗闺女争气,啥都扎的出,这才好过点了。”
“小妮还有这手艺?”
“俺也意外呐,可丫头手就是巧,扎什么像什么。”
两人絮叨几句家常,赵豹才把话题扯上正轨,“说起小妮,就想到狗娃,孩子丢了也有些日子,遍寻不着,大贵哥可有什么消息?”
“唉,说起那孩子,俺也揪心,不提本是乡亲,邻里邻居地住过,就凭孩子救俺丫头一命,俺就没袖手旁观的道理。可城里城外找遍了,就是不见人。”
王大贵捶胸顿足,一脸懊恼,“这不,一听说这里出事,俺麻溜赶来,是想见着那孩子,又怕见着……天可怜见,这里头没他。”
看他声情并茂地说完,赵豹跟吃了死苍蝇一样难受,但偏又说不出啥,叹口气,“唉,希望那孩子吉人天相,早日归来。”
“唉,也只能如此想了。”王大贵跟着叹气,然后套话,“你说孩子都这样了,他爹娘连面都不露,是不是太说不过去?”
“说起况兄夫妻,那晚他们出走,大贵哥当真一点异样没看出来?”赵豹把问题丢回来。
王大贵一脸无辜,“俺要看出什么,能让他们走?”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说啥,默默往回走。
走到半山腰地时候,远远望见北城门大开,一队人马浩荡出城。两乘车架,十余车货物,百余护卫随行,实属少见的排场。
认出周闻的车乘,赵豹瞬间攥紧刀柄,可莫说隔的太远,就是近在咫尺,这一刀也未必挥的出去。
赵豹不惧死,但白白送死,委实有些亏了。但凡能换的一命,他也不至于如此憋屈。
王大贵自然已知两者间的恩怨,眼神闪闪烁烁,“赵四兄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赵二哥他们不是已经从军报国?等功成名就,回来找他一个富绅寻仇,还不是一刀一颗脑袋的事儿。”
“军功哪儿那么易挣,大哥他们能活着回来,已属不易。”赵豹不觉间泄露太多情绪,“这仇,难报。”
“赵四兄弟,凡事往好处想,万一就报了呢?”王大贵劝慰一句,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何况东山不亮西山亮,赵二兄弟那边没办法,咱们还可以想别的。”
“别的?”赵豹疑惑看他。
王大贵回头望一眼,“孩子死太多,无论如何解决,差役必然出缺,咱们都有功夫在身,说不定就能补上去。到时穿了公服,想做点手尾,不也轻松地很?”
说实话,赵豹对他这想法嗤之以鼻,山阳县令对周闻都要毕恭毕敬,那些差役又能做什么事?
但这个活计不妨做一做,他也不能整日闲着,靠兄弟们的军饷度日,总得有个养家糊口的差事。ýáńbkj.ćőm
“倘若真的出缺,又愿意从苦哈哈里挑人补上,我倒愿意和大贵哥去碰碰运气。”
王大贵一笑,“就这么定了,得着消息,俺一准找你同去。”
“先谢了。”赵豹说着,又忍不住去看那渐渐远去的车队。
“别瞧了,越瞧越气。”王大贵揽住他肩膀,“可惜哥哥兜里没钱,不然真该请你吃杯酒消愁。”
“我兜里倒有几个子儿,但大嫂那边粮食不多了,得去买点……现在粮食一天一个价,真是要逼死人啊!”
“谁说不是?山阳的粮食全是他周家的,赚的盆满钵满,实是第一黑心人。但挡不住人家聪明,拿点陈米霉米熬点稀汤,几个城门一洒,愣是被吹成万家生佛,山阳第一善人,你说可气不可气?”
“玛德!”
赵豹骂出来,忍不住又望一眼车队,已经走远,渐渐看不到了。
车队出城三里,前面车乘停下,后面队伍随之跟停。
周闻从马车里出来,冲对面拱手一揖,“陈先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后山高水远,小盆儿就全赖先生照顾了。”
“晴儿是我弟子,责无旁贷,二老爷尽可放心。”陈槐也对揖回礼,“天寒地冻,但请留步,平安抵京,必有鸿雁传至。”
“那祝先生一路顺风。”周闻拱了拱手,“先生所托之事,待官家开关,一定办妥。”
“有劳了。”陈槐诚心一礼,“二老爷后会有期。”
周闻微笑颔首,陈槐转身欲回车里,突然背后传来一问,“陈先生,京里那位贵公子,怎么不曾同行?”
“本就不是一路人。”陈槐回头多说一句,“扈公子已于七日前赶赴晋城,说是访友去了。”
“哦。”周闻不再多问,“祝先生一路平安。”
“一定……二老爷请回。”
陈槐回到车厢之中,队伍重又开始行进,一身红袄的小盆儿,趴在绵软的毛毯上,“先生,云哥哥呢?没他讲笑话,好无聊。”
“他啊。”陈槐笑笑,“八成又在祸害谁家姑娘吧,幸亏你还小,再大一些,可得离他远点。”
小盆儿大大的眼睛眨啊眨,雾煞煞地不知先生在说什么。
于此同时,数百里外,刚踏进暖阁的贵公子阿嚏一声,猛然转过了头,很快转回,满脸悻悻,“又是哪个在背后骂我?”
前面软塌上,雅静女子收回停在窗外许久的目光,缓慢转头,愁容于瞬间敛去大半,轻淡一笑,“确定不是某个闺中女子的思念?”
贵公子快步凑到近前,“姐姐可有思念小弟?”
女子本能退后一些,身子后倾,“近在咫尺,毋须思念。”
“那姐姐刚刚一直望着外面,可是盼着弟弟我来?”贵公子靠的更近,一腿半跪塌上,似乎随时都可能俯压下去。
碰。
女子顺手拿过琴案上的香炉,砸他额头,“老实点。”
“哎呦,姐姐好凶。”贵公子捂着额头侧坐榻上,“若是打破了相,姐姐拿什么赔我?”
“要真那样,也算小妇人替天行道了。”女子剜他一眼,“免得你仗着这张脸,到处祸害苦命女子。”
“姐姐冤枉。”贵公子叫起屈来,“如今弟弟心中只姐姐一个,那些庸脂俗粉,皆不在眼中。”
女人浅淡一笑,促狭之意甚浓,显然不信。
“弟弟心在这里,不信你摸。”贵公子要去抓她手,那边香炉扬起,只得缩回,“姐姐,你对旁人都温温柔柔、客客气气,为何独独对我凶蛮霸道?”
女子抿嘴,“旁人可不像你这般没规矩。”
“可弟弟是真心喜欢姐姐呀。”贵公子再次剖白心迹。
“别总姐姐、姐姐的叫,你再小上两岁,我都能做你娘了。”女子严守年龄大防。
“娘~~”贵公子从善如流,撒着娇往人家腿上躺。
只是没能得逞,头上又挨了一记,“跟谁学的这么惫赖无耻?”
贵公子揉着额头坐正,很严肃地说,“我与君赟兄弟相称,你是他姐,我不唤姐姐又唤什么?叫娘子你肯定不答应。”
前面说的还像那么回事,后面又本性毕露,女子举了举香炉,又放下,“小妇乃新寡之人,大节或许不懂,但礼义廉耻,多少知道一些,还请公子再不要妄言轻薄,侮了你,也轻了我。”
“寡居妇人怎了?年岁大些怎了?当今太后也是孀居之身入宫,此后才有王座上那人。”贵公子扭身扑上,“我真心喜欢了你,哪管那许多。”
碰!碰!碰!
“哎呦哎呦……,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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