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规规矩矩地行礼,窈窕而乖巧。
江彻坐姿散漫,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食盒。
很早之前,他就从蔡九叔口中听到过,万安县令有个女儿颇为贪嘴,当时他跟沈家素无瓜葛,半点儿都没放在心上。直到那日薄雪初见,她在厅前偷窥后又惊鹿般离去,风雪中的身影在他心头浅浅留了个印记,无端勾起了那点记忆。以至此刻,瞧见她拎着食盒的姿态,他甚至想起了那日傍晚,她从食店出来时的失望神情。
就那么惦记蔡九叔的手艺?
江彻心中暗哂,遂抬了抬下巴,“装的什么?”
“里头是几样糕点。”
沈蔻未料他会主动问起,忙将食盒殷勤送到跟前,掀开严丝合缝的盖子,里头诱人的香气就窜了出来。
她偷偷嗅着香气,将两碟子糕点和小小的一笼屉糯米排骨端出来,浅笑道:“民女跟家母寄住在那边,承蒙王爷照拂,常自不安。王爷身份尊贵,万事不缺,这些都是刚出锅没多久的,算是民女跟家母的些许心意,王爷尝尝?”
她笑得娇软明媚,眼底却难掩忐忑。
而忐忑之外,亦有几许期待。
江彻大略能猜到她这般献殷勤是想做什么。
遂瞥了眼排骨,故意道:“放着吧。”
说罢,起身自书架取了卷书。
回过头时,果然见沈蔻还站在那里,眼底不安愈浓,两只手悄悄在衣袖里绞着,似欲言又止。
年华正茂的少女,生了张冠绝京城的姣美脸庞,心性倒是单纯娇憨得很,芝麻大点儿的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被他一逗,那明知该走人却又不甘心的模样也极有趣,比起他从前所见那些故作端方、九曲回肠的贵女,倒让他觉出几分亲近。
江彻忍着笑,清了清喉咙。
沈蔻到底也不傻,瞧见他眼底倏然闪过、似有若无的笑,便知还有一丝希望,遂将笑容堆得更甜,道:“民女今日叨扰,除了道谢,其实还有点事想请教。当然,王爷难得有空,民女不敢耽搁太久。”她说着,还自证心意般轻摆了摆手。
江彻勾唇,捏了块糕点,“说。”
沈蔻遂稍稍凑近,道:“民女是想问,家父近来是否安好?”见江彻微抬眼皮,她又补充道:“王爷久经沙场,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民女见的世面却不多,那晚的刺杀实在触目惊心,这些天没了家父的消息,我们在小院里待着,实在担心得很。”
话到末尾,声音低落了下去。
那双清澈含波的眼中亦浮起浓浓的担忧,想必近来音信不通,母女俩确实辗转反侧。
糕点入口香软,手艺倒是不错。
江彻示意她也尝尝,而后道:“令尊做的事确实凶险了些,不过本王派了侍卫随身护着,目下尚无大碍。”神情如常清冷,语气却颇笃定。
沈蔻心里却仍悬着,也没心思跟她抢吃的,只咬了咬唇,低声道:“家父在查的事,莫非……跟宫里的案子有关?”
这话她问得格外小心,甚至做好了惹得江彻不快后赶紧赔礼平息的准备,谁知那位不以为忤,只将眉梢微挑道:“何以见得?”
沈蔻微愕,壮着胆子说了推测。
她的声音很柔和,说话也不疾不徐,虽说寻常贪玩爱吃了些,碰上正经事儿,倒也偷偷是道。末了,还陪了个婉丽笑容,道:“这些只是民女的揣测,也不知对不对,若有言语不当的,还望王爷恕罪。”
说罢,盈盈起身行礼。
江彻尝了两粒排骨,又饶有兴味地道:“既是如此,你怕么?”
“碰上这种事,哪有不怕的。”
沈蔻如实回答,笑得赧然。
江彻又道:“想让令尊打退堂鼓?”
“当然不是!人生在世,能时时风平浪静,安稳无虞的能有几个?王爷贵为皇子,尚且为天下百姓征战杀伐,身先士卒,家父虽是读书人,没法纵马仗剑保家卫国,总还是有些抱负的。碰到这种案子,理应迎难而上,哪能当逃兵尸位素餐。只不过……”
“嗯?”
沈蔻嘻嘻而笑,“民女到底是个俗人,就算想得通,却还做不到心如止水,总会心生担忧。王爷若不怪罪,往后我便每日来一趟,哪怕只是从王爷口中听闻一句平安,回去告诉了家母,也能少些担忧,睡个安稳觉。”
“好不好呀,王爷?”
她说得诚挚,眼底满含期待。
江彻就算是个铁石心肠,被她这般毫无伪饰城府地磨着,到底有些心软,遂颔首道:“看在这食盒的份上,行吧。”
答应得仿佛勉为其难。
沈蔻却大喜过望,兔子似的蹦起来,那双善睐明眸里若有春光骤浓,甜甜道:“多谢王爷!”说罢,将碗碟尽数留在案上,拎起空荡的食盒便欣然告辞,快步出门——去给钟氏报喜。
冬日天寒,窗外青松墨柏,冷风阵阵。
她轻快疾行,修长袅娜的身段藏在锦绣披风里,无端走出中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架势。
江彻自窗缝目送她远去,不自觉浮起笑意。
沈有望身在官场,行事端方稳重,他这女儿倒是跳脱活泼,这么笑眯眯缠了半天,倒给这座深冬寡淡的书房添了几分生机。
*
往后数日,沈蔻迷上了院门。
每天清晨醒来,头件事便是跑出去瞧瞧巷口,哪怕见不到江彻的身影,也乐此不疲。若逢江彻归来便愈发欣喜,瞧着那位爷的脸色,或是趁他心绪不错,在巷中拦马探问,或是拎着装满佳肴的食盒,到府门前探个口风——反正江彻知道她的来意,真要是忙着,让侍卫一句话便能打发。
好在江彻言出必行,每回都让她进去。
监门侍卫瞧着,也暗自纳罕。
须知穆王爷的性子素来冷硬,也不耐烦朝堂上的应酬往来,寻常高官重臣求见时,九成都会吃个闭门羹失望而返。至于那些个高门贵女,更没胆子到穆王府门口来讨嫌,连跟王府有点交情的顾家姑娘,也得是跟戚老夫人、顾夫人一道来访,四五回才得见一次,其余时候都丢给女官应付。
这姑娘倒好,每日登门,还从不落空。
破例都破到天上去了。
侍卫们暗自纳罕,却没人敢议论半个字,只在沈蔻登门求见时,比从前更和气恭敬了几分。
如是每日相见,转眼半月即过。
江彻与沈有望联手翻遍整个五仙岭,又有谢家内应相助,终是寻出了谢峤参与此案的几样铁证。事情翻到御前,永明帝重新提审神医陆元道,严刑峻法之下终于撬开他的嘴巴,问出真相。旋即,朝中几乎翻天覆地,左相与兴国公洗脱罪名,襄平侯谢峤与曲贵妃因谋害皇子、陷害重臣而相继获罪,狱中顿时换了一批面孔。
险些倾塌的兴国公府,在此事后险险保住根基。
入狱许久的左相亦因此事愈发谨慎。
于沈家而言,这也是一场如履薄冰的凶险。
阖家团聚的那一日,钟氏特地沐浴持斋,而后带了沈蔻父女去寺里进香。沈有望因彻查此案有功,得永明帝亲口嘉许,加之历年考绩都很出彩,升官扬名,仕途愈顺。小县衙里风平浪静,一波波的道贺之人来了又去,沈蔻母女亦渐渐收拾起行装来,只等沈有望将手头的事交接出去,吏部的调令下来,即可迁居。
县衙之外,却悄然添了许多双盯梢的眼睛。
一场翻天覆地的重案,牵扯出得宠的贵妃和位高权重的侯爷,更令原本极受永明帝赏识器重的彭王一落千丈,险些丢了爵位。被罚禁足之后,他手中权力皆被削夺,从前培植的羽翼亦如树倒猢狲散,泰半都弃他而去。满腔不甘无处发泄,他没能耐跟永明帝和东宫较劲,难免怨恨让他功败垂成的人——江彻和沈有望。
江彻亲王之尊,行事周密,铁腕冷硬,若要真刀真枪的拼手腕能耐,彭王绝不是他的对手。
能让彭王用来泄愤的,就只剩沈有望。
在京畿刺杀朝廷命官这种事,彭王当然不会亲自去做,免得因小失大,彻底毁了前程。但红丸案震动朝野,谢峤锒铛入狱后,因此事受牵连的人不胜其数,这当中,家破人亡前路尽断的亡命之徒不在少数。更别说,永明帝虽抄了襄平侯府并将谢峤父子尽数处以重刑,却并未真的除尽谢家爪牙。
这些人放在江彻跟前,那是鸡蛋碰石头。
但要对付小县令,绝非难事。
一双双眼睛或明或暗地盯着万安县的衙门,沈有望近来办事格外勤谨,将手下的事都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知外头隐藏的动静。连着累了七八日,总算告捷,得了些空闲。
这日正逢天气晴好,一家人闲而无事,想着沈有望升迁之后去新衙门人生地不熟,定要忙上许久,未必有空散心,便备了车马暖炉,一道去郊外的五灵山寻访梅花。
已是仲冬,天气一日寒似一日。
沈蔻因着红丸案的事,入冬后还没怎么去外头逛过,想着能瞧雪中腊梅,自是兴致高昂。用过早饭后精心装扮过,又选了件极衬雪色的披风穿着,换上宜于踩雪的小靴子,对镜转了两圈,这才兴冲冲出屋,随双亲登车起行。
五灵山上道路狭窄,宽些的马车驶不开,今日沈有望特地寻了窄些的车。只是这样,两人坐着未免拥挤,遂各乘一辆,挡寒又省力。
马车出了县城,拐向山道
沈蔻抱着小手炉靠在厢壁打盹儿。
不得不说,临近腊月的京城是真的冷,郊外尤其如此。哪怕她怀抱暖炉,腿上也遮了薄毯,风从帘子缝隙里钻进来,亦让人脸颊冰凉。
这般冰天雪地,暖身的法子实在不多。
沈蔻想了想,抄起旁边装酒的葫芦,悄悄抿了两口——那是预备赏花时喝的,钟氏特地买来的梅花酒,入口香醇,还有股梅花的淡淡清香。
沈蔻觉得好喝,忍不住又抿了两口。
酒劲儿不大,身上倒稍稍有点暖和起来,多少冲淡了缝隙里钻进来的寒意。
她搁下酒壶,掀帘瞧了眼大致方位,车已进了五灵山,正在盘旋的山道上缓缓爬行,离梅林却还有些距离。周遭没什么行人,前些天下的积雪还未消融,一眼瞧过去,覆雪的山峦起伏延绵,碧空下颇为开阔。
风冷雪寒,却令人畅意。
她翘着唇角轻笑,才想着该用怎样的诗句形容,前头忽然传来马嘶声。旋即,车夫高声呵斥,马车骤然停住,几步外响起突兀的刀剑交鸣之声,刺耳又骇人。
沈蔻大惊,忙掀帘瞧出去,就见雪地里不知何时多了好些人,都罩着雪白的披风,连帽兜都是雪色,正迅速从积雪中翻身而起,拎了刀剑往这边围拢过来。
有仆从被砍伤在地,刺客举刀扑向沈有望乘坐的马车。
沈蔻大骇,面色骤变时,忽听一道锐响划破山风,铮然一声,将打头那人的砍刀击飞。两支利箭几乎头尾相随,那刺客惊得闪身退避,高声呼哨。
旋即,矫健蹄声如雷而来,迅速驰近。
沈蔻心跳如鼓,白着脸望向声音来处,一道墨色的身影已然勒马停在她的身边。狭窄山道被马车占去大半,只够骏马堪堪站稳,江彻披风烈烈,身姿盎然,稍稍躬身朝她扯了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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