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狼一直都明白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一年,两年,十年,劝多了他便不劝了,只问我一句:“岐儿已经是被抛弃过的,难道溯儿也要被抛弃吗?”
我没回应他,连日抢着做家事,累了也就不大想了。
儿时哪知道自己是肉胎崽儿,不是人胎崽儿。我以为自己与身边的狐狸一样,大家都只是狐狸而已。后来我才知道,有的狐狸一长到十六岁就需切除囊袋或是铃铛,若是早成人形的男女便能躲过一劫,这是大家默认的。几个宗门觉得它们不干净,才生出来不过两三年就学会□□了,还未成人形就拖着一肚子崽儿,这也罢了,崽儿不好活下来,所以肚子一大便要被活活掏出来,死去的胎肉供奉给当任狼王作食,不人不狐的狐狸们苦不堪言。
只因我与同门分支的几个兄弟姊妹成型得早,逃过一劫,但这也让后来的我生出许多不解,狐狸哪怕成了人形也和人大不相同。我在岐山时至多至多学精了《术书》,毕竟是傍身活计,在此前我对人间的医道一窍不通,听到天麻还以为是什么芝麻,记得第一次给人接生还是臭狼逼着去的。
约莫是住在巽风泽的第三年春,前两年臭狼一直教我识字说话,从磕磕巴巴地能看明白一柜子的药名到跟着臭狼四处看诊,这期间说实话我想起来都怕。我看到臭狼画象解字,有时候墨水会随着字形而变化流动,臭狼一举一动都有一股邪气,写出来的字也邪气,我一天学十个字就要盯着十个大字临摹五十遍,想到臭狼一边磨墨一边用镇纸敲我的头我就手软。所以听到能自己去给人接生时,心里是高兴的,不算出师,但怎么也要长见识的人了,高兴过后我却害怕起来。
我对臭狼说,长这么大我就没帮过这么大忙,要是不小心手忙脚乱地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办,人家十月怀的是人,狐狸十一个月怀的不定是什么怀胎多胎不如人的,我也不如这位狼王心细。臭狼知道后也安慰我:
“慢慢来,这个不难,我在一边看着,有下回你自己去。”
我想着,你这不是有空吗,怎么非得我去?我是慢慢吞吞躲躲藏藏憋了快两刻钟才说我不敢去,这时臭狼却不高兴了,偏偏也不说什么,就是一脸的失望至极,又告诉我,不去就把抄两百遍药书,抄到滚瓜烂熟。我一听直答应了,原本就是看得快吐了的药经,还要抄药谱,怎么也是去帮忙划算。
没错,是帮忙,我还是不敢自己接。终于,已经到半路了,我才告诉臭狼,我不接了,臭狼自己来接,臭狼又一顿好骂,后悔了,又好生和我说该如何,说会在一边提醒我。结果呢,我因为太紧张,和妇人说话时声音像蚊子一样,支开旁人后才擦擦汗,才有胆儿些,唠唠家常让她轻松一些。听她疼得大汗频,我也是在不忍,提前给喂了催产汤。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羊水终于破了。这对我来说太棘手了,我只能一边安慰,一边瞄着臭狼的提示叫她怎么用力。我以为不会流太多血水,臭狼急急忙忙地又垫了一层褥子,说人家要坐月子,要是床铺湿了湿气会跑给母子。
这期间对产妇十分煎熬,躺着生孩子的头一直出不来,我只好将产妇扶下了床,臭狼这时也烫好了刀具,穿好了针线,以备断脐缝针。换了姿势,又剪了肉,孩子的半个头总算是见到了,孩子有臭狼来抱,我也稍稍放心,只是看见血肉还是不免惊慌。所幸孩子很快出来半个,妇人稍感轻快,孩子自然地落在臭狼手里,我忙将她扶坐,将脐断了,要止血缝针。药具都是齐全的,缝合也不是太难只是看着太苦,太疼了,心里不好受。
小孩子软绵绵的,简单擦了血水后干干净净的躺在他娘怀里,也没有尾巴,也没有尖尖的脚趾,也没有白色的毛,和狐狸很不一样,而且身上完整。给产妇安置好时我也不敢去抱,孩子一哭我就慌,咱不会哄。又过了会儿主人家来看男女,高兴得给了我们一人一块整银。我是来学的,不敢收,他们又请茶,抱着孩子高兴个没完没了,臭狼看不过去,说你们快把孩子给抱到娘身边去,狼王在一边,要先让他稳人神。主人家这才舍得放下。回去前臭狼也交代要怎么照顾月子,结果没出月子我就见着他娘下地了,心里不知怎的梗着,问臭狼,臭狼说不打紧,没什么好劝的,大家都在农里乡里,有门面的也得照顾门面。
那时我真不明白臭狼说这话什么意思,说要好好坐月子的是你,说不打紧的也是,那以后我去接生怎么说呢。
后来我接生了十几个,也明白了,不是每个人都讲究坐月子。但是到了玉儿,我自己才知道有多不好受,玉儿不到十一个月我肚子里就堆了淤血,臭狼也没接狐肉胎的这个经验,翻遍医术找不到什么有用的讯息,我这也不想让人知道,怕人闲话,五个月后就不怎么出门了。
所以到玉儿出来时实在是棘手,玉儿泡得发白,我也丢了半条命,开肚时几乎是血水在里面,正常的肉胎应该是有点儿微绿的,带腥臭味儿的水。但是玉儿小小一只味道不大,也没什么热气,棪子一直在帮我擦汗,用的热毛巾,我知道自己出冷汗出得厉害,崽儿一定也冷,就想捂热他。怎么知道他出来后也不哭,也不怎么动。这个崽儿也遭了很多罪,一生出来就一直喝血喝药吊着半条命等着臭狼的药,我身上好大一条口子,棪子照顾了很久。
孩子满月后我钻进了洞中修养了许久,棪子不是我带大的,且他话多都只在臭狼面前,平日除了吃食我们也不谈其他。他只告诉我,崽儿还好好地活着,只是不长大,就像一两个月大那般。我太煎熬了,渐渐有了力气才出洞,开始想着臭狼回不来了,我要照顾这崽儿和偌大个巽风泽。
后来臭狼带了药回来,许许多多,炮制方法十分地复杂才发挥药性。孩子小也不好喂,他也不活泼,很少笑,若是吹了风就脸煞白,当时还有人私下劝我丢了他,说不好就是被拖着命的孩子,把他生下来受罪。怎么会听呢,孩子再不好养也已经在喘气儿了,活生生扔了吗?
因此直到四岁,玉儿都陆陆续续吃着药,我同臭狼一直看不出来他的元神是狐狸还是狼,他和人崽儿很像,抱出来的时候就像,四肢没有残缺,没有狐狸耳朵,没有狼尾巴。我虽然有些遗憾他不是只狐狸,但也很快接受了他像人孩儿的事实。
他是学走路早,两岁就跑得很利索。但他学说话晚,大概是因为房子搭在山洞里又坐北朝南才觉得压抑,人家四岁要学写字了,他才会说饿,要狐狸吃,磕巴得像个小傻子。我不在乎他聪明或是傻呆呆的,毕竟想着带在身边一辈子,就算臭狼也说这孩子不够聪明我也不觉得生气。因为玉儿高兴了知道要找我的大尾巴抱抱,不高兴了知道生气,知道哭了有糖吃,知道大狐狸会哄他,知道臭狼会抱他去捉蛐蛐玩儿,我从来不觉得他脑子不好,孩子才四岁,怎么知道他傻不傻。
到了六岁,玉儿看起来长得和其他的小毛孩子差不多了,就是矮了点儿,但是活泼了不少,每天带着一群小狐狸去草地里滚啊跑得,从三四岁起就经常自己出门,我也不带担心,早早地和臭狼收起锄子炉子做些精致营养的饭给孩子吃。等喂完了饭,臭狼就把他哄睡了,拿起山经海经或是绿林好汉或是杂剧本来和我一起看。哪里是那么容易看懂的,有时候挺臭狼解释着为什么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什么我组上会不会是青丘狐的后人什么伏羲八卦啦,黑白棋的原料是什么,学着学着写着写着时间就过去了。臭狼教了我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曾经想教我吹箫和弹月琴,我说我学不来这细活,勉勉强强被拧着弹了半个月月琴,玉儿受不了,捂着耳朵叫救命,我说算了,还是多教我认字认药吧,我来教狐族不外传的《术书》和隐剑之术。
臭狼一样是弃了的,说是言语不同,看着我写的都不知道是什么字。凭良心说,在这六年,臭狼绝对是个正常的正直的狼人,作为儿时童伴和知己都是不错的,也义气,绝不是会把情爱挂在嘴边的人。平日带孩子又做事学药也累,不是十五月圆或是什么节庆他一定不会哭,也不会提乱七八糟的事儿。可是后来玉儿找不回了他频繁提起,让我厌恶。对我来说,至多是亲人,不能再有别的。会奇怪会尴尬,我怎么知道要怎么保持那样的状态,怎么知道往后会怎么样,我还在想,我若是有了十分不能割舍的人怎么办,我不确定,也没心思,我始终认为没人能一辈子陪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大概是因为儿时的经历,饱受骨肉分离的打击后更甚,现在有了溯儿,总是很害怕捉不住她。她和玉儿一样,喜欢跑喜欢玩儿,有时候不抱去玩儿一整天不高兴。我越来越心焦,这可怎么办呢,我只要看一眼,看一眼我的心就化了,看一眼就足以让我流泪。她身上带着血膜那一幕还历历在目,我心疼她,心疼到想还给儿时的自己。因为得不到,所以才要给她更好的。对我来说,她就和玉儿宝儿一样,不止是我的崽儿,更是一种活下去的力气,
臭狼说,姻缘簿若是记载无误,我同他是同一日出世。我感叹真是不同,明明一个岁数,为什么别人就这样方方面面都好,家世好,性格好,年纪轻轻神山就指他来巽风泽做泽主。现在看着臭狼同样疲倦的模样,也许是吧,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臭狼初来巽风泽也被驱逐过,也辛苦了许多年才立足脚跟,后山的药草也不是一天就长成的,臭狼的腰疼也不是第一天了。我一句话他什么都听,生气了也听,偷偷地藏着要对人的好,偷偷地给溯儿做好吃的萝卜泥,用调羹弄成鸭子兔子的形儿,观察这么小的孩子会不会有惊喜的情绪…为什么不值得,我不知道,或许这就是不好,或许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才是狼王,才会开口说孩子缺人照顾这样的话。
我在好似多年前那般美的漫天星空的月夜下偷偷藏下这个秘密,如果挖出来,那它就是一份从两心间倾泻出的欢喜,带着所有积年不知的爱恨恩义一起摁进我的蛊伤里。亦师亦友亦知己,臭狼抱着抓着奶瓶乱耍的溯儿乱了神色…
…
“臭崽儿!还喝不喝啦?不喝我拿去喂兔子!!岐儿,岐儿,你收好衣裳了吗?快来,你看你女儿,你看看,你看看地上蚂蚁都来了,快拿热水…快快快,你看,你看它们要爬上来了…啊!”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狼狐传(生子)更新,第 264 章 第二百五十七章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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