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么光鲜的衣衫，不那么丰厚的零花钱，甚至是那支朱漆稍微剥落少许的毛笔，都会让本就敏感而不善言辞的万子瑜低头退怯。
有同窗问他：“喂，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啊？”
万子瑜都怯怯不敢回答。
这个同窗见他一副绵软好欺的样子，便浑不吝地上前挑衅。
“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我可听说了，你们家是在城西河岸开包子铺的穷鬼！你爹娘将你送进书院读一年的费用，要卖几个包子才能赚回来啊？”
其他同窗围了过来，好奇地瞧着热闹。
见他依旧不言不语，有人文邹邹地说道：“《偈颂九十三首》有云，‘犬不择家贫,子不嫌母丑。’万子瑜，你就不为自己的爹娘说些什么吗？”
气氛压抑极了。
他完全无法理解，一个之乎者也满是文章大义的学堂，为何会有这样骇人的恶意。
万子瑜飞快地收拾起笔墨砚台，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冲出学堂。
毛躁的奔逃间，撞到了迎面走来的夫子，他抿了抿唇，艰难地开口道了声对不起，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夫子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少年仓惶的背影，板起脸问了个究竟。
下学的时候，私塾前庭的紫藤花回廊下，夏林发了疯一般狠狠地将那个欺辱万子瑜的同窗打了。
夫子急匆匆地赶来喝止，将两个人罚到廊檐下静思己过，待到日头沉下月至天边才罢休。
夫子叫住一脸悻悻然准备回家的夏林，问他道：“你同万子瑜走得近，你可知道他家在哪里？”
夏林哑然。
他们同窗两载，形影不离的相处也快大半年，夏林将自己的一切都跟万子瑜交代了个底朝天，就连屁股上长了几颗痣他都门儿清。
可万子瑜在他面前，却如白纸一般空洞未知。
不被信任的无名火腾起，夏林撇了撇嘴，胡乱地拽起布包大步流星地回了家。
夫子望着满架盛放的紫藤花叹着气，自言自语道：“有的孩子为了保护自己敏感自卑的心，已经用尽全力，而其他少年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这……就是这世道人心的偏差。”
……
翌日午后，夫子提着一小筐杨梅，在沿路摸索询问下，找到了万子瑜家的包子铺。
午后正是万家父母闲暇，吃第一顿饭的时候。
看到夫子到访，父母又惊慌又高兴，赶忙放下碗筷引夫子进堂屋坐下，又着急忙慌的取出一直舍不得喝的新叶子给夫子泡茶。
夫子一直含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匆匆掠过小饭桌上简单的咸鱼面条，对这个家庭的状况了然几分。
忙活好一阵子，万家父母竟还羞涩的不好意思与夫子同座。
他们局促的站在夫子身边，眼神殷切地询问万子瑜的课业学问。
得到肯定的夸赞之后，万家父母竟然语塞，不知再如何与夫子聊下去。
夫子友善体贴的问他们道：“万子瑜在吗？我想单独和他聊聊。”
万家父母冲着逼仄的二楼喊了一嗓子，不出半晌，万子瑜便耷拉着头下来了。
短暂的尴尬之后，在夫子温柔的邀请下，万子瑜无法拒绝的跟他出去。
他垂着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坏学生一般，悄无声息地跟在夫子身后，亦步亦趋的走到泸水岸边。
夏日蝉鸣驱赶不走日光炙烤大地的余温，河堤的热气透过薄薄的鞋底贴上脚心。
夫子把装杨梅的竹筐递给万子瑜，温和地说：“杨梅用盐水泡过了，冰凉酸甜很好吃。”
万子瑜接过，小声地说：“谢谢，可我没什么东西可以回赠给夫子的。”
夫子摸了摸万子瑜的头，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泸水，淡淡道：“一小筐稀松平常的果子罢了，你又何必觉得恩重如山？别人对你的小小心意其实不必立刻就还，因为这些心意大多数是不求回报的善意。子瑜，你要学会坦然接受别人的善意，不要总觉得是得了人天大的恩惠，也不要将自己放得太低。夫子希望你过得放松些，自信些，别那么紧张，也不必在意别人嘴里的话。”奇书屋
万子瑜神情沮丧，“书院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我家的情况夫子也看到了，爹娘节衣缩食的挤出钱财供我读书识字，却依然躲不过被嘲笑轻视。夫子，我本来就不该待在书院，那里没有我的朋友。”
夫子笑了起来：“你可知夏林昨日为了给你出头和人打了一架？”
“为了我……打架？为何？夏林虽不拘小节，却也不是轻易动手的人……”
夫子笑意更深：“因为你是他的朋友啊。虽然夫子也不主张以暴制暴，可少年郎秉持友谊为朋友豁出去的样子，是难能可贵的。若我是你，有什么心事都会找朋友倾诉化解。要知道，任何困惑与困难，都能在挚友那里获得治愈。”
“朋友……治愈……”
万子瑜眼神忽而温柔自信起来，他想起夏林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你学业刻苦，若走仕途，将来必有大成。万子瑜，苟富贵，勿相忘！到时候鱼跃龙门可别忘记提携兄弟啊！”
“唉，今天偷拿阿娘的钱袋子居然被爹爹发现了，给我好一顿揍。他们都说让我向你学习，我也想啊！你这么优秀，我也想和你并肩，成为同样优秀的人！”
“万子瑜，大老爷们儿怎么做事娘儿们唧唧的！人家说你你就不会反抗半句吗？怂货！若我在场，定要给你出气！”
……
昨日的对白，今日的救赎。
在这世上，只有真正喜欢自己的朋友和亲人，才会觉得他是优秀难得的吧。
也因为这偏爱似的看重，才会让羁绊更加深刻。
万子瑜起身，晃了晃手中的竹筐，谦和地对夫子道别：“谢谢夫子的劝慰和杨梅，我想把杨梅分一些给夏林，顺便看看他有没有被人打趴下。”
夫子笑着颔首。
他望着万子瑜远去的背影，仍是悲观的暗想着。
其实命运早就按照人的出生门第，规制好了未来。
小鲫鱼不会长成海中鲨，就如同这紫藤花架上永远开不出绯红的牡丹。
但是，精心呵护的幼白蛋里却有可能孵化出应龙。
万子瑜很大几率会因家境普通走上平凡之路，而夏林却会在夏家父母为他铺设好的花路上，稳稳的过完相对普通人而言更加富裕顺遂的一生。
分别的岔道口一直都在，而步履却暂未分开。
夫子并不是否认大力出奇迹的存在，只是这样的奇迹就如天上落下的陨石一般，鲜少人能拥有。
河畔纳凉的人逐渐嘈杂起来，夫子起身，踏着街巷点起的烛火微光，慢慢归家。
他想起自己少时的朋友和琐事。
不久的将来，出了学堂迈入真正的人生，大家都会不可抑制的走散。
但此间少年们的澄明与美好，却也是真实存在的。
只能祈祷着，时光慢一些，现实也稍微温柔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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