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长老从未到的这般整齐,他们正与羌族巫师激烈的争辩讨论着。
拓跋日苏一直安静的坐在长桌边,垂眸望着桌上的茶盏沉默不语。
燕达担心地看着她,在桌底握紧她的手。
黑螺中不断重复着的话,刺痛了日苏的心。她不曾料到,燕达三番五次离开金城,为寻求净化七里河的方法,到最后,这方法竟然是要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给作乱的怨灵。
若她能有先知,宁愿举国沉沦,也一定不会放燕达离开金城半步。
正想着,长老们吵开了。
一说:“王乃一国之根本,群龙无首只会让匈奴、丁零、鬲昆、薪犁等诸国伺机而动!小月氏本就是一小国,为求子孙昌平,历来态度中立,从不愿招惹战火。大不了,我们放弃七里河,由王上带我们迁都!”
一说:“对!百年来,我们本就为迁都之事一直筹备,我看祁连山就不错,水草丰沃适合栖居!”
一说:“二位长老难道忘记了,匈奴和大汉正剑拔弩张的在祁连山附近准备交战,若我们小月氏这时迁过去,只会被匈奴吞并。小月氏战士也会听凭匈奴人的驱使,成为匈奴攻打大汉的人肉盾牌!”
一说:“五十年前,小月氏王便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那就是牺牲一人以保全整个小月氏的安稳。如今,虽是大逆不道之言,但我认为,不如……”
日苏拍案而起:“不可!燕达除了是你们的王,也是我的丈夫!只要有我拓跋日苏一日,你们便不能逼着我的丈夫去死!大不了……大不了小月氏改游牧迁徙,就像我们拓跋一族一样,以整个草原大漠为家!”
一说:“荒谬!你拓跋一族不过数百人,自然可以流动迁徙!可我们小月氏足足四千多户,子民过两万!这样庞大的体系,你要如何在短时间内找到适合大批量人群流动迁徙的地方?照王后的说法,干脆取消小月氏,子民各自流散讨生活去吧!”
“够了!”燕达怒斥。
大家安静下来。
缓了缓,燕达说道:“月氏王族享受子民膏血供奉数百年,吃喝用度甚至仆役、侍者皆来自于民。身为王者,更应当铭记,金城是所有小月氏子民的家,而非月氏王族巩固政权的城池!危难当头,月氏国君理应成为子民选出的最佳祭品!敢问,若祭品不献祭,又要来何用?五十年前,与小月氏毫无干系的龙鱼族尊者,尚且愿意牺牲性命护一方安宁。孤作为月氏国君,又岂能坐视不理!若孤之死,能换来七里河从此碧波如洗,子民安居乐业,再不用为水源发愁,那便值得!”
日苏听罢,只觉得周身气力皆被抽走,眼中失神,整个人瘫坐下去。
燕达看了她一眼,心痛如绞,却无从安慰。
这个决定,是他作为国君最后的责任,只要能让子民安乐,就算前方是断头台或是无尽地狱,他亦会毫不犹豫踏入。
众长老亦无话可说,嗟叹连连。
沉默半晌,燕达平静说道:“孤走之后,月氏岐继位,众长老需配合王后好好辅佐岐儿。岐儿虽顽劣缺少锤炼,却是个聪慧有主意的孩子,相信他能堪大任。当然,若他无能,长老及王后定要另选明君。”
顿了顿,燕达又说:“大难当前,孤便以月氏王之名,将此事定下。稍后还请各位长老在大巫师那里立下血誓,向真神起誓,绝不会因争夺王位伤害王后及孤的两个幼子。”
众长老颔首:“绝不辜负王上大义!”
“日苏,跟我来。”
燕达唤她,她茫然的抬眸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簌簌直抖,脚也软了。燕达叹了口气,一把将日苏扛起,朝屋外走去。
……
汗血宝马在月下疾驰而去,像一道速度极快的金色闪电。马蹄踢踏,溅起无数沙尘,沙尘终于在小月氏边境线落下。
燕达翻身下马,将依旧懵然的日苏从马上抱下,将她轻轻放在沙海之上。
他跪在日苏身前,恳求她谅解:“日苏,你别恨我。我只是……身不由己。”
日苏望着天上的月亮,眼神荒凉绝望,却依旧沉默不语。
燕达膝行几步,抬手捧着日苏的脸,动情说道:“日苏……你别这样。我们已经幸福的生活了十几年,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知道我很自私,自私的也不同你商量,便将岐儿鸣儿都扔给你独自照顾。可是,生祭七里河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命运。我舍命换来的不止是整个小月氏子民的安稳,也是你与岐儿鸣儿的安稳呐!”
日苏扑进燕达怀中,狠狠捶打着他,失声痛哭:“你若不在,我还有什么安稳可言!我拓跋日苏当初嫁给你,便是想同你如大漠孤狼一般,忠贞相守相爱一生的啊!不如,你带我一起去生祭!我是王后,我有资格陪你一起死!”
燕达眼角有泪划落:“岐儿鸣儿怎么办?他们还那么小,你舍得让他们没了父亲又没母亲吗?”
日苏哭嚎道:“你竟用我们的儿子来威胁我!你这个……狗混账!”
燕达笑了,心里居然满是甜蜜:“日苏,我舍不得你。若有可能,我愿一直做你的狗混账。”
日苏哽咽不已:“那你就一直做我的狗混账啊!”
燕达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背,娓娓说着:“前些年我在中原听到过一句酸话,说情到深处人易散,爱意淡去唱离歌。你看,大多数人都是因为感情破裂而分开,而燕达却得到了日苏永恒的爱。燕达知足,觉得很幸福,愿意怀抱这样的幸福离开。”
“你不想看到我们儿子长大的样子了吗?”
燕达轻叹一声,眼中闪着希冀:“我能看到的。我的灵魂会永生永世镇守七里河之中,常伴你身侧,陪着儿子们长大,保护小月氏子民。”
日苏渐渐收起眼泪:“燕达,我们还会再见吗?”
燕达重重的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日苏不再说话,只静静伏在他怀中,与他一同望着不远处的金城,珍惜最后的依偎。
“日苏。”
“嗯?”
“我希望你穿着成婚之时的那身红衣,笑着送我一程,好吗?你穿那衣裳特别美,就像传说中曾盛开在七里河畔的昆仑红雪菊,让我过目不忘。”
“好,下辈子,我还穿着红衣等你来娶。”
“嗯!”
……
三日后,七里河畔。
泠月黑霜,一个手持弯刀双刃,一个手握玉霜刀,两人灵力激增,蓄势待发。
他们合计后,准备跟着燕达一同跃进这罪恶的七里河之中,为了小月氏再尽力一搏,看能不能挡住疯狂的难兜靡,保住燕达的性命。
日苏一身大红嫁衣,鬓边别着那朵燕达送给她的雪莲花。花朵已被制成干花,却依旧鲜活美丽。
她手握羌笛,望着身着小月氏君王服制的燕达,盈盈而笑。
最后看了日苏一眼,燕达带着一身孤傲凛然的君王气度,面上毫无惧色的跃入七里河之中。
泠月黑霜立即跟随而去。
难兜靡早料到他们会出这招,在燕达跃入河流之后,难兜靡立刻释放所有浊气,命乌孙怨灵合力涌上,挡住泠月黑霜。
在燕达轻蔑的眼神中,难兜靡恼怒的掐住燕达的脖颈,将他拖入深渊,用灵魂和最后的怨气,与月氏国君同归于尽。
足足一个时辰,泠月黑霜盛怒之下,斩尽所有乌孙怨灵,一脸歉意的上了岸。
泠月走到日苏跟前低下头:“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难兜靡散尽灵魂,污浊了河流,吞噬了燕达的肉身,我没能救下你的丈夫,对不起!”
黑霜亦低着头,满脸自责遗憾。
日苏整个人晃了晃,眼看着就要摔倒,泠月赶紧扶住她。
日苏落下泪来,口吻却坚强:“尊者已经尽力了,且龙鱼一族不但不欠我们小月氏,反而对小月氏子民有大恩!说到底,难兜靡一切怨念皆由月氏先祖而起,有此恶果,作为子孙的我们是躲不过的,又怎能怪尊者。况且,燕达说过,他为国为民牺牲,无怨无悔。所以我也希望尊者不要介怀,这也是燕达的意思。”
泠月鼻子一酸,紧抿嘴唇走到河岸边,她吐出内丹,灵力流转间,没有了怨灵的七里河被轻而易举的彻底净化,顷刻间碧波荡漾、一派生机。
泠月怆然眺望远方,只见日头高挂,沙漠苍茫,清澈的七里河背后,金城被阳光普照,满目金黄。
河畔处忽然传来悠扬的羌笛声,笛声并不哀怨,只饱含思念。
泠月发簪不断颤动,乐音如七里河的水一般,淙淙流入发簪之中。
竟然是王之牺牲所带来的视死如归的傲然之音。
原来君王之中亦有极善之君!
看来月氏燕达最喜爱之物是爱妻的笛音,只是此情此景收此善音,是泠月意想不到的、最难受的意外。
羌笛声未停,泠月蓦然回首,只见日苏双手抚摸笛,正在吹奏。她的眼角挂着泪痕,望着七里河的神态却溢出满满的爱恋。
一曲罢了,日苏俯身趴跪岸边,哭得肝肠寸断。
泠月眼眶发酸,正想说些什么,却只见黑霜扑通一下跃入河中。
好半天,黑霜才浑身湿淋淋的爬上岸,他的右手一直紧紧攥着一个什么东西。
黑霜走到日苏身边蹲下,摊开手掌,一支赤色的翎羽安然躺在他掌心。
“对不起,只找到了这个,它应该是燕达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但是这个东西或许能让你不那么悲伤。它上面残存着燕达的气息,这就说明燕达的灵魂并未被难兜靡击垮,燕达……仍在河中。我已在河底封印了符咒,或许某一日,他的灵魂能够重新苏醒,到那时符咒会提示我,我便有法子让你们再见面。”
日苏眼睛一亮,拿起黑霜掌心的东西将它贴在自己心口:“这是……燕达王冠上的翎羽……尊者说的可是真的?我还能见到燕达?”
黑霜黑眸清亮,他坚定地点了点头:“嗯!”
日苏擦干眼泪,满面喜悦的伸手轻抚河面暗涌的碧波,眼神温柔地喃喃道:“燕达,你在里面,对吗?我会一直等你的!”
黑霜微笑着转身离开,不想打扰日苏对丈夫的低语。
泠月走到黑霜身边,小声问他道:“那难兜靡可是灵解之后与燕达同归于尽的,灵解啊!那是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疯狂做法!若河中还有善灵气息,为何我的炎羽箜篌毫无反应?可是你又说你在河底封印了符咒,还说燕达灵魂重新苏醒什么的……你这不是在骗日苏吗!”
黑霜轻叹一声:“只有希望才能让日苏好好活下去。若燕达还在,应当也希望留下来的是一位坚强且充满期待的母亲,而不是一个孤独悲伤的恋人。”
“可是,总有知道真相的那一日啊!到那时,痛苦依旧痛苦。”
黑霜揽住泠月,望着河岸边那抹红色的身影,淡然道:“到那时,日苏也到了去寻燕达的年纪,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挠他们团聚了。”
泠月张了张嘴,不知为何,流下泪来。
……
很多年之后,小月氏大部分族人在月氏岐重孙的带领下,东南迁至雍州。后逐渐与当地匈奴人融合,成为匈奴别部卢水胡,别称北凉。
再后来,北凉被鲜卑拓跋氏率北魏军所灭。
而七里河及金城至今仍有月氏燕达的后裔,他们一直秉承王族必以民为主的家训,世代守护七里河。
七里河在后世被人称为羌湖,碧波之中早无月氏燕达的灵魂,而拓跋日苏也没有等到自己的丈夫。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泠月黑霜更新,第77章 羌湖碧·月氏燕达(尾声)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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