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爷是前朝的校尉,官职不大不小,少时在王都学过好几年学问,却无仕途之心,更无官场之能。好在有自知之明,战事结束后便拿了赏赐回乡安居。
后来,靠着封赏娶了商户家的小姐为妻,二人恩爱和睦,诞下三子两女,姜松熙便是姜家的大儿子。
姜松熙的母亲聪慧能干且颇有生意头脑,姜老爷开明,也乐得放手让妻子操持里外事务。
眼见生意越做越大,宅子越盖越宽敞,姜老爷闲着无趣儿,便做善事自掏腰包办了私塾,每日教授自家子女及县里愿意做学问的孩子们知书识礼。
有了姜老爷的照拂教导,县里的孩子们大多数不再疯跑野马,一个个谦逊有礼,孩子们的爹娘也能安心做活,大家生活越发红火。
每每有路过经商的旅人到访,总能听大家谈论起姜家的善举和家底,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姜老爷的名号便飞出了小小的竹山县,飞入了襄阳城城首的耳朵里。
还记得那年正值楚地隆冬腊月之时,姜老爷收到了襄阳城城首的来信。城首表示,虽新君概不追究前朝旧事,但为求稳妥,楚地军政不容有前朝校尉参与,故而将派遣一支楚地军队过来接手竹山一切事务。
城首保证,只要姜家为驻军提供两年军粮补给,他必定保障姜家绝不会因前朝身份遭受不公待遇。
姜松熙的母亲对此有疑,劝姜老爷尽快收拾细软带着家人南下再做打算。姜老爷却并未多想,认为盛世太平早就没了厮杀,况且姜家现在只是富有一些的普通商户,并未涉及县内任何政事,城首为驻军谋些钱粮也算合情合理。m.ýáńbkj.ćőm
唯独这么一次,姜老爷没有听妻子的,也就是唯独的这么一次,姜家因此家破人亡。
在年三十的烛火声中,城首以击杀山匪为名,带兵杀进了竹山县那毫无防备的姜家大宅。
姜老爷被当场砍了头,妻子怒火攻心一声冤枉撞了柱子。鸡飞狗跳、仆役四散,一生受姜家恩惠的老管家为保下年幼的姜松熙及其四兄弟姐妹,将姜家所有田产地契悉数献给城首,这场血洗才结束。
一夜之内,竹山首富府宅被荡平,官府贴出告示,姜老爷成了为旧王朝谋逆的乱臣贼子,成了城首谎言下的冤魂。
老管家和妻子带着姜家五个孩子逃到老家凤里村,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
襄阳城首卷走姜家一切值钱之物后,仅留了一支不足五人的战士驻守,再后来,连这五人也走了。如今的竹山县贫穷闭塞,街巷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而往昔朝气蓬勃的姜宅俨然已成了不祥之地。
福运轰塌,人丁凋敝,荒草丛生的破败院里,只剩那棵银杏依然挺拔,只是临近深秋树叶渐黄,更添寥落。
姜松熙淡然地拾起一片枯黄的银杏叶,稚嫩的小手抚上苍老的树干,用不是那么准确的乡音的说道:“数十年前,我约莫五岁上下,父亲时常在这棵银杏树下喝茶。他是个温和慈爱的,也常常教导我,落叶归根,人定要知来处。”
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们姜家祖上三辈皆为将领,母辈皆是读书人家的良善女子。太祖曾是前朝皇帝的将军,前朝皇帝亲赐外敌首领的宝剑予姜家,那柄宝剑曾摆在堂屋的正中间,是我们姜氏最为辉煌的荣耀之物。即便荣耀随着改朝换代而逝去,风骨依然留存。所以,父亲要我谨记八个字——’将门之后,读书之家’,这八个字便是我姜氏的根,是我的来处和归处。”
姜松熙指了指堂屋正中已辨不出颜色的几案,颓然道:“听叔叔说,哦,也就是我的养父,姜氏的老管家,那柄宝剑应是被襄阳城首夺走了。”
泠月抿了抿唇,问道:“这几十年,你没想过找那城首报仇吗?你们人似乎有仇必报?”
姜松熙苦笑着摇着头:“罢了,我活了七十六载,年轻时确也想过报仇,可后来成了婚有了孩子,这些仇恨似乎也与我来说淡去了。我父亲的容貌已然模糊,母亲的名讳也都记不清了……”
泠月点头:“仇恨亦如浮云,终究消散在历史的洪流之中。作恶的自然有恶果,你姜家遭此大难,此后自有转机。”
姜松熙却朗声笑了起来,眼中隐有泪光:“自有转机何尝不是一句宽慰的虚妄!我一世苦难,却因谨记’将门之后,读书之家’这八字,自持风骨从未害过别人。只可惜苍天不佑,儿时的苦难困顿使我一生胆战心惊、自卑又自负、暴躁又无能,伤害了最爱我的家人。我从未害过别人,却害了我的妻女!我至死……仍在拖累她们伤害她们……”
泠月刚要说些什么,不远处便传来瓦砾落下的声响。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两位身着粗布衫子的妇人走了过来。小妇人牵着老妇人的手,一边打量他们,一边对老妇人道:“娘,快些走,莫被这瓦砾割伤脚哩。”老妇人温和地欸了一欸。
不一会儿,小妇人便走到泠月跟前,问道:“小姑娘,你们来这儿做什么?你的弟弟莫不是被什么伤着了,怎哭得这样凶?”
弟弟?
泠月这才反应过来向姜松熙瞧去,姜松熙早已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看来,眼前的大小两位妇人便是姜松熙的妻女了。
只是姜松熙七十六岁的年纪,这小妇人瞧着却只有三十不到,难道是小女儿?泠月思忖着。
小妇人在泠月眼前挥了挥手,用官话迟疑道:“小姑娘,需要帮忙吗?”
泠月这才回过神,故作常世少女那娇憨懵懂之态,回道:“弟弟方才被石板下的蜈蚣咬了,没事,哭鼻子撒娇呢!”
小妇人笑着捏着姜松熙的肉乎脸,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还真是个小哭包!”
“小姑娘,你们来这破落地界做什么呢?”小妇人望着眼前萧索的一切,目光却充满希望,继续道:“莫不是跟我一样来开荒的?”
姜松熙愣了一愣,抢着答道:“嗯,我们是回乡省亲的,没成想亲人都不在了。喏,他们以前就住在这个破宅子里呢。你们开荒?开什么荒?”
“噢?”小妇人眼睛一亮道:“你叫什么,你的亲人叫什么?我们莫不是亲戚?”
姜松熙愣住,他叫什么,他总不能说自己叫姜松熙吧,慌乱间,喜子二字脱口而出。
“喜子,我叫喜子。”
老妇人蓦地抬眼瞧了瞧眼前的少年,想到什么似的,又摇着头苦笑起来,终是一言未发。
泠月接过话,平静说道:“我叫泠月,我们的祖父以前在这做仆役。这次是受叔叔嘱托来竹山祭祖的,可是转了半天也没寻到半个亲戚,更不知道祖辈葬在哪里。”
小妇人嗯了一嗯,说道:“我叫姜御……是管家的孙女。”
说罢,指了指一旁的老妇人,继续道:“这是我娘,你们就叫她明婶儿吧。我们明天准备去祖坟那儿给我爹做个衣冠冢,让他落叶归根。听县里的老人说,大家祖上的坟头都在一处,或许在那能找到你们的先人。”
泠月颌首道:“那便谢谢姜御姐姐了,只是不知道姐姐今晚宿在何处?”
姜御指着大宅里一间收拾停当的屋子,爽朗一笑道:“我和娘今晚就住那儿,过了明儿便去县里找户人家暂且租住下来,等我相公来了再看如何长久安置。”
姜松熙疑惑道:“你们真准备回竹山住?这里四处是荒地,十室九空,县里仅剩的年轻人都在盘算如何出去,你们却要在此安置?”
“嗯!”姜御道:“竹山也曾是个好地方哩!若多些踏实肯干的年轻人,七十年前山水相依、满山野货、遍地庄稼的竹山县一定会回来的!这不,我先带着娘回来置办我爹的衣冠冢,再过几日我相公孩子也会带着家当和婆婆一同来哩!”
泠月觉着稀奇,问道:“瞧姐姐模样左不过三十岁,你娘也不过六旬老人,又怎知七十年前的竹山是何模样?”
姜御笑了笑,目光似在与什么东西博弈般坚定:“我爹临死前告诉我的。尽管他从未肯定过我,但我也想试试,人在困境之中是否真的只能认命。而我和娘,是否真的如他所说,只能待在凤里村种一辈子地,一生出不了头……”
秋风轻巧掠过,卷下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姜松熙瞧着姜御随风摇曳的发丝下坚毅的眼神,沉默地低下头。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泠月黑霜更新,第54章 笑春秋·姜松熙(上)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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