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月问她：“当初放了那杀手，你可曾后悔？”
赵清明摇头道：“并未。”
“为何？无论这杀手是何身份，她都是杀死你义子的凶手，你放过她未免太过仁善。”
“我只是在野铃村村民身上了解到阶级壁垒的森严，想通了一个道理罢了。”
赵清明蹲坐在公主祠后院的沉木露台上，望着夜风中摇曳的野草，继续道：“即便我是宫中最不受宠爱的公主，吃穿用度乃至手握之权力，仍是普通百姓遥不可及的。经历过贫穷战乱之苦的百姓，在生活中更为谨慎敏感，对待至亲及钱财更为着紧，对官府和权贵阶层更是有发自肺腑的不信任与憎恶。我同村里人打了六年交道，其中不乏曾经的暴民与流寇。我渐渐才明白，在我眼中微末的小事，或许是他们心里一座座翻不过去的大山。所以，我能够理解顺儿姐姐的所作所为。”
顿了顿，又道：“在她眼中，我不是赵清明，不是精心抚育顺儿数年的养母。我是当朝六公主，是可以左右商州驻军的‘官’，是导致他们颠沛流离的症结，是杀了他们父母的帮凶。”
泠月却道：“话虽有理，可你有想过吗，有些人即使陷入泥沼，也绝不会轻易拿起武器屠人性命。你想取那杀手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可你没有。杀手要杀你却如闯关般困难，可她却非杀不可。人呐，一旦起了杀心造了恶果，那便是覆水难收。无论是深陷荆棘，还是阳关行走，善恶的选择尤为关键。所以，握有权势的你可以去不归海，而那杀手却只能下地狱。”
“或许吧。”赵清明轻声叹道。
话题沉重，往事伤感，两人又聊了半盏茶，赵清明便回房睡觉了。
天上的星闪烁，月光温柔地抚摸着这座村子，赵清明的屋里传来阵阵微鼾。
廊檐下侧卧着小憩的泠月，这才对着影影绰绰的灌木丛开了口：“你猫了多久，我便忍了多久，莫要等我动手打到你脸上，你才肯出来！”
灌木丛里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鬼，她身穿破旧不堪的战甲，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双眼闪着骇人红光望着泠月。
泠月蹙眉掩住口鼻，道：“好重的血气！要我说，几百年前赵清明就不该轻易饶了你。”
话毕，泠月抽出髻间发簪，发簪倏然幻作一把短刃，直直刺向那女鬼。
女鬼似乎从未意识到，眼前这一身蓝衫又单薄清瘦的姑娘攻击力如此之强，只一瞬便将自己的腰腹斩去一半。
“是我小看你了，只可惜我此行只为杀死那恶毒的六公主，不想同你打架。”女鬼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又将手心的唾沫涂抹在断腰上，躯体又飞速愈合起来。
泠月嗤笑道：“竟还是只恶鬼，怕是杀了不少人吧。”
女鬼倒也坦然：“若算上战场斩下的和赵清明的，不偏不倚刚好二十七命。”
泠月道：“看来，几百年前野铃村被杀掉的那几个流民，也是你干的喽？”
女鬼哈哈大笑，笑声凄厉刺耳：“他们该死！谁让他们帮着官府、帮着六公主呢！让我的弟弟落入贼官之手，皆因他们趋炎附势、狼心狗肺！”
泠月又道：“一叶障目！若非有赵清明的善念，你的弟弟怎能如王府少爷一样，受到那样细致的照顾！”
“那都是狗官们杀人诛心的手段罢了！你身为仙官，竟黑白颠倒！莫非，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神仙也受了常世的富贵恩惠，竟帮着他们说话！若非她赵清明歹毒，又怎会拿我弟弟当挡箭牌，替她去死！”女鬼已是周身被煞气包裹，乱发飞舞，恶灵暴涨。
泠月无语道：“无可救药。”
说罢，捏了个禁制将后院罩住，又握着短刀冲了上去。
一仙一鬼，长剑短刀，火光四溅。
很快，泠月占了上风，短刀将二人战距拉得越来越近，长剑便显得空有招式，却落不到实处。
正当短刀快要斩断女鬼脖颈之时，女鬼却被一股不知名的蛮力向后拉去。
女鬼被这蛮力拉得冲破了泠月的禁制，重重摔到河岸边。还未等女鬼喘息，狱火已在她周身燃起，女鬼凄厉地尖叫着。只是这尖叫声尚未划破静夜吵醒村民，整个鬼影便被法器罩住，动弹不得。ýáńbkj.ćőm
泠月看清施咒的是疾行而来的黑霜，刚想咒骂，却只见黑霜道了声“容后再议”，便拎着那女鬼消失于楚水河之上。
“娘的！这黑霜还真会捡便宜！”泠月啐道。
……
天刚蒙蒙亮，黑霜又折返野铃村。
见到他，泠月仍是窝着火。
黑霜用手指戳了戳泠月胳膊，姿态甚低，哄道：“那个女鬼厉害得很，我若不立刻将她带回幽冥司，只怕要生事端的。”
泠月狐疑地看着黑霜，试探道：“多少年才能出一个这般厉害的女鬼，我还没打够呢！要不然，将你的玉霜刀借我过过瘾？”
沉吟片刻，黑霜点头应下。
刹那间，一柄玄色龙纹的长刀现世。黑霜小心翼翼双手托递给泠月，嘱咐道：“小心一些。”
玉霜刀和水镜一样，皆与主人缔结血契，一般情况下绝不外借。而黑霜更是视之为珍宝，素日办差都舍不得用它。泠月软磨硬泡过多次，均被黑霜拒绝。
现下，他居然这般爽快的答应了，莫不是……
泠月往后一躲并不接刀，反而说道：“你有事说事，我能帮则帮。大家一同长大，犯不着扒心掏肝的讨好矫情。”
黑霜立刻将玉霜刀收回，又从前襟掏出一片衣角递给泠月，说道：“从我手上逃了个法力高强的恶鬼，比方才那女鬼还要强上一些。现下这恶鬼不知去向，可大人派我三日内寻回这恶鬼，所以想让你帮忙用水镜找一找。”
泠月仔细摩挲着那片衣角，不以为是道：“哎呀小意思。不过你需得等上一日，我得先送走这位公主。”
又道：“这衣料我倒是觉得挺熟悉，是出自江南一带的。不如你先去江南一带查探一下，待我忙完手中的事情便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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