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里的伙计不敢言语,许棠梨也没有强压着他回家,由他去了。
让他冷静下吧。
许棠梨想。
这一夜真是漫长。
曾州抱着被子一整晚翻来覆去睡不着。
门外一有动静,他都会觉得是许棠梨来哄他了,他便立刻翻身背对着门口,哼哼唧唧想着如何撒娇求欢。
可许棠梨没有来。
快天亮的时候,曾州忽然有点伤心。
原来这个宠爱自己的许姐姐,是不会为了他放下所谓金主架子的。而这世上有那么多年轻俊朗的男儿,许姐姐或许并不是非自己不可。
许棠梨并不知道曾州心里那七弯八拐的辗转反侧,她粗心的以为曾州和自己一样,冷静一晚就能想明白。
天亮之后,许棠梨带着他最爱吃的油条汤粉去了铺子,可内堂书房哪还有曾州的影子。
他赌气跑了。
少年的爱意炙热而冲动,任性又敏感,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心里也无法冷静思考那些被复杂情绪遮掩下的真情实感。
一向脾气好的许棠梨动了气。
她将油条汤粉砸到地上,差遣几个强壮的家丁在城郊庙里找到了曾州,将他绑了回来。
曾州挨了打。
是许棠梨盛怒之下的一耳光。
他读不懂这一耳光里的担忧和害怕,读不懂许棠梨有多紧张他。
他只觉得,这一巴掌把他最后的尊严全部打的稀碎,将他一下打回原形,警告提醒着他,他仍是戏楼那个衣冠不整被夫人小姐们挑选的伶人。
仆役们的闲言碎语如雷贯耳,都在控诉曾州的不识好歹。
真是他不识好歹吗?
曾州开始倦怠颓废,整日窝在卧房喝酒或唱戏。
他恢复了以往的恭顺听话,各个方面皆以许棠梨为主,周到的伺候她、讨好她。
他不再满心欢喜的期盼成为许棠梨小郎君的那一日,反而每次在欢愉之后,都会像是耗尽心力的尸体,瘫倒在床榻上,望着屋顶发呆。
没有言语,没有拥抱,也没有撒娇和小脾气,只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工具,极尽讨好。
起初,许棠梨还哄他开导他,也会耐心的解释自己打他的缘由,甚至跟他道歉。
但曾州却像烛蜡做的人,油盐不进。
许棠梨没办法,只好将他送去杭州熟人的铺子里,让他再历练历练。
想着换个环境,换种生活方式,会不会让那个开朗可爱的曾州回来。
这一去,就是五载。
从十九岁到二十六岁,从飘摇低贱的戏子伶人到独当一面的账房先生。
曾州俨然褪去青涩和稚嫩,成长为一个思虑周全、成熟稳重的男人。
而许棠梨依旧美丽,依旧富有,却永远失去了那个像小狗一样围绕在她身边,全心全意爱着她的少年。
尽管许棠梨每年都去看他好几次,但疏远和客气日渐明显。
是时候放手了。
最后一次见面,曾州拿着一只锦盒,锦盒里是曾州这几年存下的钱。
许棠梨望着曾州,曾州却低垂着眼眸望着地板。
曾经蕴藏在那双眼眸中的满天星河终于散尽,变成如今的相看两厌。
“从前许姐姐给我的零花钱我都存着,一分没花。因为那时候爱你,所以觉得如果花了那些钱,便是做实了自己是花郎的事实。我自打赎身之后,就只想安安分分的依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而不是换种方式继续吃那所谓青春饭。”
“这些年,谢谢许姐姐的栽培,也谢谢许姐姐让我来到了杭州,能够抛弃腌臜的过去,重新开始。锦盒里的钱……包括我存下的这些,奉还给许姐姐。我知道远远不够,许姐姐可以……开个价,我愿意慢慢偿还。”
许棠梨忍住鼻酸,依旧笑着问他:“小州,不分开可以吗?”
曾州霍然盯了她一瞬,摇了摇头:“姐姐,放我走吧。”
许棠梨深吸一口气,起身将那锦盒退还到他手里。
“我不缺钱,你留着娶媳妇吧。就当是……你陪了我这些年的报酬。”www.ýáńbkj.ćőm
曾州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我从不否认当初曾真心实意的爱过许老板,可若是许老板依旧用钱来衡量那几年,我只觉得很遗憾。”
许棠梨笑了笑,转身离去。
……
再次听到曾州的名字,是在杭州的茶肆。
那时,许棠梨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西缃镇的绣坊绸缎庄在她的带领下,几乎包揽了江南所有的绣品生意。
生意越成功,许棠梨就越疲累。
赞誉声越多,许棠梨也越寂寞。
无人立黄昏,无人粥可温。
她是那个人人敬畏的女强人,也是那个夜夜对月难眠的小女子。
有人问她:“许老板知道这杭州最厉害的账房先生曾州吗?听说他也是从你们西缃镇出来的。现在他可红了,许多大商行都抢着要挖他呢。”
许棠梨心头触动,口吻却淡然:“是吗?他如何厉害呢?”
那人回答:“胆大心细,识人善用,脑子灵活,做事诚实。说起来,这曾州倒是有几分许老板的行事风格。许老板当真不认识他吗?”
曾州已然斩断过去,她又何必扯上联系,让旁人知晓他那些曾经呢。
许棠梨笑望着西子湖畔的接天莲叶,怅然若失的轻叹一声:“不认识。”
……
四十二岁那年,沉疴宿疾的许棠梨抱着那件曾州曾经穿过的戏服,病逝在床榻之上。
病逝之前,她一直望着房门外,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贴身女仆问她:“小姐……是在等什么人吗?我帮您去叫他来。”
许棠梨气若游丝:“繁花盛放,却无客来,终究是独来孤往。若还有机会,花郎只是花郎,伶人亦不是心上之人,我必要荒唐……一回……”
在她去世数日后,曾州收到了来自西缃镇的两斤绿豆糕,还有一封苍白的讣告。
两行清泪毫无预警地从曾州眼中落了下来。
“姐姐……”
……
凉亭水榭的微风依旧温柔,桌案上的酒却不那么冰凉了。
许棠梨笑眯眯地吃了一颗葡萄,脑袋枕着双手,仰躺着说。
“我的故事就是这么……既遗憾又理应如此吧。后来我也曾分析,我与曾州之间或许存在着一种时间罅隙的误差吧。就差那么一点点,他若能再成熟那么一点点,而我又能够再耐心一点点,或许能够是个好结局。”
泠月问她:“你宁愿来白驹会所找鸭子,也不愿再见你的小州一面?我总感觉,你们之间的误会还能再说道说道。至少,别让他一直误会你把他当鸭吧。”
许棠梨说:“小州会明白的,他一直是个聪明人。”
橙儿已经醉了,她嚷嚷着:“哎呀,什么小州大州,这些蠢男人只会让人心烦。不如多交往几个男人,一起上!到时候钻进帅哥堆子里,应接不暇,开心都来不及,哪还有空伤心遗憾!”
泠月大笑:“话糙理不糙!”
许棠梨也笑:“若早得橙儿仙子这番提点,我有钱又有颜,怕不是要留恋凡间玩到九十八!”
三个女人一对视,皆笑得花枝乱颤。
房顶上坐着的金环和黑霜却是哀叹连连:“女人真是可怕。”
末了,许棠梨从兜里拿出一只小香包递给泠月,说道:“生前心爱物,拿好了。这是我发财的第一件绣品,连小州都没舍得给。”
泠月接过:“不错不错,鱼戏莲花图,精致如画,也难怪你发财。”
许棠梨哈哈一笑,“走吧,我也该去不归海歇了。”
几人准备起身之际,亭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黑霜和金环应声而下,挡在三个姑娘身前。
来者是武阳,也就是许棠梨点的那个鸭子。
他抱拳跪下,言辞恳切:“诸位客官的话我都听到了,也知晓各位仙人身份。在下有事相求,还请仙人成全!”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泠月黑霜更新,第173章 风月事·许棠梨(终下)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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