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长安百姓皆知，这少陵君口若悬河、出口成章，言辞戏谑、谈笑非常。可长安百姓不知道的，是少陵君心中的政治抱负。
年轻的时候，他便随着姑母迁居长安。
少时的他，被这繁华的王城震撼，亦被盛世之下的欢歌和鼎盛时代的诗文所熏陶，崇拜上了大顺朝廷中，行文理事最具风采的大学士季蠡（lí）。
青年谷少陵为一睹季蠡之风采，寒窗苦读十载，初入贡院求考功名，却名落孙山。
他并未因此妄自菲薄，反而在城中交朋结友，散财、托关系想要拜谒大学士，自荐才华。
无奈盛世长安有文采的诗词文人多如天上繁星，谷少陵犹如落入泛海的一朵浪花，很快就被更大更猛烈的浪潮所掩盖。
人人都想投于季蠡门下，与之高谈阔论、畅饮欢诵，亲自领略其一时两无的先进思潮，顺便依傍这思潮延展下去，扬名立万。
而家世背景皆为草根的谷少陵，钱也花了，饭也请了，却连沾其衣袖的机会都没得到，终是未偿所愿。
他总叹年少轻狂涉世未深，并未将这挫败放在心上。反而在挚友邀约之下，走出这长安城，走遍五湖四海，游历山河，增长见闻。
据闻，那季蠡入朝为官之前，也是如古代遒人（了解民情的使臣）一般，四处巡游，开拓眼界，集思广益，终成大雅之才。
谷少陵于是将五年时光寄于山林水域之中。
月换日，春换秋，花间游，乾坤大，心畅然。
精神已然得到无尽无穷的自由。
又过了两年，谷少陵再次踏入贡院，在一张张白纸上写满见微知著的妙论，字里行间折射世间百态，世间百态映射芸芸众生的时代。
走出贡院，他踌躇满志，志在必得，因为此次负责科举的人，便是爱才如命的季蠡。
谷少陵甚至自信满满的公开宴请亲朋挚友，言辞间皆是对高中入朝的展望。
很可惜的是，他再次落榜。
只是这一次落榜的并非他一人，而是，每一位参加科举的才子。
季蠡老了，也变了。
雄才伟略、戎马半生的圣上也老了，变了。
为巩固自己在朝野之中的权势，以季蠡为首的旧臣联合起来向圣上谏言献媚，说经由圣君管治，大顺朝野无遗贤，有才之人全都集中在朝野之内，市井民间再无才子可用。
圣上将信将疑地问询此番科举有无漂亮文章，季蠡将谷少陵等人的笔墨收起，呈上三两庸碌之才的华丽词藻，将精心粉饰过的太平无暇盛世推到圣上面前。www.ýáńbkj.ćőm
圣上看后，又喜又悲，喜悦在自己治下的国力之强盛，悲哀于民间纵享太平毫无忧患意识的无知子民。
思虑再三，圣上做出此生最错误的决定，那便是取消今后十年内的科举考试，十年之后再选贤人。
诏书颁下，民间寒窗苦读的才子少了一大半，市井农夫越发多，国民文化整体下降，往昔备受瞩目的诗人词人少有机会，艰难营生。
权力集中在老牌权贵手中，打破了原三省六部互相制约的皇权制度，贫富差距越来越大。
科举制度一停，也掐断为治国安邦生生不息的人才链，有才有远见之士青黄不接，断层明显。
而谷少陵的生活也因此备受冲击。
无儿无女的姑母姑父相继离世，谷少陵为二老守孝一年，后独居以说书为生，直到后来娶妻生子再未离开长安。
……
箜篌声声，乐音水泽一般游走宫内每一处角落，所到之处，侍卫宫女皆倒地沉沉而睡。
通往大顺主殿的宫道上，只有沿途的宫灯亮着，就连鸟雀蚊虫也都安静，宫中一片死寂。
谷少陵与泠月并肩而走，溶篁跟在他们身后。
谷少陵叹了一口气，表情无奈，“为了生存下去，我游驻长安各大茶馆，论天下大事，说巷道传闻。可文化衰落，诗词新秀全无，民间早就没有往昔那以诗赋友、论政论道的氛围。百姓们皆无心听国事民事，反而热衷于讨论秦楼楚馆艺妓戏子的花边秘闻。无可奈何之下，我也只得顺应浪潮，杜撰些大众喜闻乐见的淫词艳事混得全家温饱。”
泠月颔首，不禁问着：“你何时知晓季蠡已变？”
谷少陵说：“朝廷恢复科举纳贤的那一年。我想着，再去碰碰运气吧，总不能一直榜上无名吧。那一年，我以四十五岁高龄进了贡院。发榜的时候，我见到了已迈入花甲之年的季蠡。年少时，我用尽方法只求他一顾，却未得偿所愿。没想到，到了这个岁数，却是他主动找到了我。”
“往事已矣，他找你有何打算？难不成，还会为了自己十年前的自私举动，向才子们道歉不成？”
谷少陵笑：“大才子自然一身傲骨，绝不会轻易低头。季蠡那时已是大顺朝右相，他找我，不为当年阻我仕途之路而抱歉，只为求才，让我为他所用。”
泠月笑叹：“他倒是算盘打得响。抢夺原本应该属于大顺朝的才子，为己所用。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本就有一腔政治抱负，倒不如先攥住右相这棵大树，再慢慢往上爬。”
谷少陵笑着摇头，说道：“当时，季蠡确实许了个大官之位给我。可惜啊，那时的大顺朝，因天子政策失策，已不再是那个广纳天下才人的大顺朝了。圣上不复盛名，右相满腹阴谋，我区区一巷陌说书之人，又如何自处？那方藏于长安心脏的朝堂，已不再是我所向往的施展建树的胜地。所以，我拒绝了季蠡。而他，竟然恼羞成怒，硬是塞了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给我当。于是，我变成了长安城的‘弼马温’，是众人调笑的胄曹参军。”
一直没说话的溶篁开了口：“文人相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季蠡一身惊世之才，经过朝堂数十载奢靡禁锢的洗礼，竟变宝为废，把耀目珍珠磨成了锅中反复烹煮的失神鱼目，当真是可惜了。”
谷少陵颓然点头：“是啊，今人不见古时月，季蠡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初心。这是大顺朝的悲哀，也是时代的必然。”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泠月黑霜更新，第88章 敬新语·谷少陵（终上）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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