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越大就越困顿。
越困顿就越清醒,越沉默。
有人说,人呐,花几个月的时间学习说话,却要花一生的时间学会如何闭嘴。
管桐深以为然。
“你嫌弃娘吗?”
这是一贯强势的阿娘,头一回问出这样委屈的问题。
少年管桐给的答案是肯定的。
“是,我讨厌这样动不动就打我耳光的娘,也嫌弃你的不修边幅和粗鲁!为何别人家的娘那么温柔,为何我的亲娘却是这样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阿娘愣住了,静站片刻后,一言不发的回了屋。
不晓得阿娘有没有难过,反正管桐是后悔了。
他后悔管不住自己的嘴,出口伤了世上最爱他的人。
其实他心里是矛盾的。
一方面希望自己出生在家境殷实的环境,拥有光鲜亮丽的生活和人中龙凤的爹娘。
另一方面又常常心疼一肩挑起家庭重担的阿娘,想着,是不是没有自己的存在,阿娘或许会和其他小伙伴的母亲那样,过得滋润自在一些。
管桐叹着气,也回了屋。
这一天,母子俩谁也没理谁。
到了傍晚,阿娘轻轻叩响管桐房间的门。
“出来吃饭。”
阿娘口吻平淡,听不出一丝波澜,就好像这两日的矛盾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管桐低着头拖沓的走到院子里。
饭菜已经摆放好了。ýáńbkj.ćőm
煎荷包蛋、炒莴笋干,还有一盘只有过年时才吃得到的酱焖牛尾。
这是管桐最喜欢吃的一道菜。
阿娘不会像其他能言善辩的爹娘那样,与他分析事情对错,或是深入交谈引导。
阿娘更不可能为了那一记耳光,低头跟孩子道歉。
阿娘她……只会借菜示弱。
“快吃吧,牛尾放凉了就不软糯了。”
阿娘给他盛了一碗饭,眼神殷切。
管桐沉默地接过饭碗,夹了一大块带着筋肉的牛尾,用力的啃了下去。
“好吃吗?”阿娘问。
管桐点头:“好吃,娘,你也吃。”
他的嘴硬自尊心强,全部遗传自阿娘。
两人没有再提那些伤人的行为,矛盾再次被一顿饭菜轻易化解。
之后的日子里,即便管桐犯错找抽,阿娘也再也没有打过他耳光。
只可惜两人的个性不会因为小小的迁就而改变,相似的脾气依旧让他们的相处针尖对麦芒。
虽然彼此羁绊浓厚,也都深深的相互依赖与信任,但吵架、冷战从未间断。
饭桌上永恒不变的话题,是阿娘用近乎唠叨的方式,灌输生而为人必须真诚坦荡的观点。
即便,阿娘自己曾因真诚坦荡吃了很多很多亏。
管桐并不理解,没有读过几年书的阿娘,是哪里听来的这些没用的大道理。
他甚至觉得这些道理乏味至极,总是忍不住打断阿娘的唠叨。
吃过饭,管桐四处翻找着什么。
“娘,我那件灰色的罩衫去哪里了?之前我放在堂屋小几案上的,我一会儿上山的时候要穿。”
阿娘低头扒饭,眼皮子都不抬:“你放在小几案上,那你便找小几案要呗。这么大的人了,生活还是杂乱无章,自己的东西满屋扔。”
这样的对话在生活中发生过无数次,管桐习以为常并不想吵架,随便拿了件衣裳就出了门。
……
管桐时常和小伙伴去水分山上抓蜈蚣。
抓来的蜈蚣用竹签串好晒干后,再捎卖给县城的中药铺子,换些钱贴补家用。
蜈蚣喜欢阴暗潮湿的环境,大多晚上出没,所以管桐他们常常傍晚上山。
山林小路崎岖难行且光线不好,为了避免尖锐的石头或硬物割伤脚,巧手的阿娘用竹篾给他们编了几个精致的竹灯笼。
竹篾光滑,细如发,粗似筷,灯笼外用喜庆的桃花纸罩着。
几个孩子一人提一只,说说笑笑在山中结伴行走,好像一团团发光的红柿子。
“小桐,你娘做灯笼的手艺真好。我娘之前还学来着,结果不是小刀划伤手,就是被竹篾上的毛刺扎伤。”
管桐笑答:“我看我娘削竹条的时候都会带着手套,不过……”
他想起阿娘粗厚手掌中满布着的淡黄色的茧,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
听在省城的亲戚说,阿娘就是靠做灯笼攒下的钱。
阿娘手巧,做一只灯笼只需半刻钟,一只灯笼六个铜板。
灯笼精美扎实,阿娘的生意很好。
有时候,赶上大户人家婚丧嫁娶,灯笼的需求量会陡然激增。
阿娘就不得不熬夜赶工,没日没夜的削竹篾、剪花纸、做灯笼。
就是那三年,阿娘原本不算太粗厚的手变得又黄又厚,且满是细密的刮伤。
夜夜挑灯夜战,也让阿娘原本很好的视力逐渐变得模糊。
某一天,阿娘数了数这三年存下来的钱,想着,钱是永远赚不完的,儿子却一晃就要长大了。
于是,在交付完最后一批灯笼后,阿娘回了家。
思绪越飘越远,身边传来小伙伴的声音。
小伙伴看着话说一半的管桐,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
“你这家伙怎地话说一半就不做声了,心不在肝儿上!唉不管了,一会儿抓蜈蚣的时候可别分神,若是被咬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管桐这才回过神,“知道了。”
……
今晚的收获颇丰,腰间小竹篓里装着半篓蜈蚣。
回到家,管桐借着月色坐在檐下用竹篾串蜈蚣。
弄完一数,正好三十条,且条条都是中上的个头。
想来,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
这可比辛苦做灯笼赚钱多了。
管桐望着还在院中炒茶叶的阿娘,没由来的心酸。
这个阿娘,真是个闲不住的劳碌命!
半分不会偷懒。
管桐起身走到阿娘身侧,想提醒她早些休息,却又几度欲言又止。
微火烘烤,锅中被不断翻炒的茶芽随着阿娘的手慢慢卷起,变得干燥清香。
阿娘瞧了一眼杵在一旁的管桐,说道:“阿娘没别的愿望,只盼着你和这茶叶一样,能够受得了这高温细熬,好好的踏实的过。”
管桐没有说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娘啐道:“你这孩子和你爹一模一样,都是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多一个字儿都不愿意张嘴。罢了罢了,都怪我自己瞎了眼,找了个没嘴葫芦,又生了个闷葫芦!”
管桐依旧不言不语,只静静地站在旁边看了会儿,便被阿娘催促去烧水洗澡。
“阿娘,等这些蜈蚣换了钱,我给阿娘买一件新衣裳吧,你常穿的那件都磨出毛边了。”
蹲在灶坑前烧柴火的管桐,忽然回过头对阿娘说道。
阿娘手一滞,笑骂:“花那钱干嘛?不如买几只母鸡回来下蛋。”
管桐顶嘴:“这是我赚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这一回,阿娘没有骂他。
虽然嘴上依然絮叨着这孩子不会过日子,脸上却止不住的笑开了花。
后来,管桐用卖蜈蚣的钱给阿娘买了一件好看的蓝花褂子,还买了两罐擦脸油。
钱基本花光了,还挨了阿娘好一顿说。
阿娘把新褂子叠好放进箱子里舍不得穿,擦脸油也是每日抠一丁点往脸上抹。
即便如此,阿娘乐呵了好多天,管桐也高兴了好几天。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泠月黑霜更新,第164章 竹灯笼·管桐(中)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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