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过了多久,馨月用一双已经僵直的腿缓缓挪到梳妆台旁,顺势坐下,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青釉瓷瓶,缓了口气,拔开塞子倒出一丸药,含在嘴里。
闭上眼静了好一会儿,她才微微打了个冷战,面色和缓了些。
睁开眼,梳妆台上的玻璃镜子,清晰的映出了她的脸,用心的装扮也掩盖不了满满的疲惫、颓然。
这镜子还是前两年兰尼国进贡的,那兰尼国镜子的制作技能天下独一,白天光线好的时候,可以将人照的纤毫毕现,是以往的铜镜、琉璃镜没有办法相比的。但由于那镜子的制作工艺极其复杂,因此只能满足王室贵族使用,以及对外作为贡品。就是北国如今也只有三面,两面是在王宫之中,另一面就摆在她的面前。
兰尼国制作镜子的工匠享受的是最高待遇,据说他们居住的地方极其奢华,但作为代价,他们也要接受最严格的管制。所有工匠都集中住在一起,被严格看管,而且终身不得成亲,以防手艺外泄。因此一旦成为制作镜子的工匠,就等于成了一批锦衣玉食的囚徒。
如今,兰尼国已经被大秦攻破,成为了大秦版图的一部分,也不知那些工匠,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
馨月叹了口气,天天看镜子,倒是觉不出自己的容貌有什么变化,可想来不会好。
自从知道罗杰带着琳琅向北国进攻开始,丈夫就变得越来越沉郁、暴躁,连一些亲近的将领也会无故受到惩罚。与之相应,丈夫的身体明显消瘦,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头发更是眼见的花白了。
丈夫如此,她又能好到哪儿去?
丈夫最疼琳琅,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珠似宝地把她养到这么大,可到头来……
她有个感觉,无论这次战事如何,是胜是败,只怕琳琅都活不了了。
大秦自罗杰掌权之后,大秦几乎年年征战,势如破竹,大秦的国土一扩再扩。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被大秦征服的国家竟然将他视为救星,甘愿臣服,成为其附庸。更有甚者,有些国家甚至在罗杰还未到来之时,就摇旗呐喊,呼唤罗杰来拯救他们。
在这种情形下,大秦的攻势可以说是势不可挡的。在这样的重压下,北国能否支撑?又能支撑多久?
即使丈夫能坚持征战,可如果琳琅被罗杰绑在阵前,要挟丈夫投降,即使丈夫能够顶住压力,可北国的军心也必然受到影响,本来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就更加增添了失败的几率。
北国一旦落败,家破人亡自是不可避免。即使他们可以逃亡,可失去利用价值的琳琅却是必死无疑。
即使北国侥幸胜了又能如何,以罗杰的性情,他必然会把失败的怒气发泄在琳琅身上,等着琳琅的还是一个死,甚至……会被虐杀,用以报复丈夫。
想到这儿,刚刚恢复些的脸色,又霎时变得青黄。她再次捂紧了胸口,弯下腰去,一只手颤抖地摸向瓷瓶,倒出两丸药含在嘴里。
不知几时,她从臂弯里抬起红肿的眼睛,衣袖上已经湿了一片。
自从得知了可能发生的情况,她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敢表现出来,只怕给丈夫增加压力。即使丈夫不在家中的时候,她也不敢表现出焦灼忧郁,她怕等丈夫回来的时候,她无法迅速将情绪调整过来。她得让自己平静舒缓的假面成为一种习惯,若是想骗了别人,先得骗得过自己。奇书屋
其实她也清楚地知道,丈夫与她意识到了同样的情况。他们不过都是维持着脆弱的坚强,就像两个同样患了绝症的人,明知结果,却还努力说着一些宽慰的话。那一种凄楚,谁又能理解。
而现在,丈夫出征了,这里只剩下了她自己,努力维持的壳终于坍塌,剩下的是无助的痛楚和深深的绝望。
若是细说起来,她的痛苦和丈夫还有些差别。丈夫心中的痛只是琳琅,而她的心中,还挂念着一个孩子,那个她从小看着长大,那个她倾注了别样的心思,那个也深深依赖她的孩子——佑儿。
自那年佑儿返回黑水国后,她只见过孩子两面。一开始,黑水国国内比较混乱,佑儿的地位尚不稳固,因此也不可能回来和她团聚。等到黑水国内好容易稳定下来,一切步入正轨,她才在赛马会上见到了孩子。
那一次,她早早地等在院子里,一遍遍派人去看孩子到了哪里。可是乍一看到孩子,她几乎愣住了,几年功夫,孩子已经从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沉稳的青年,一个颇有威仪的国主。她甚至有些迟疑地没有开口唤他。
孩子似乎没有她这么激动,只是微笑着向她行了半礼。虽说论私她是孩子的长辈,可论公他却是一国国主,按规矩只需向她行半礼。
看到孩子那样规矩守礼,她忽然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觉得孩子突然远离了她,这种远离让她无所适从,满腹的思念、心疼,一下子凝成了冰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好在她毕竟不只是一个内宅妇人,北国的王族,无论男女,都是要参与政事的,她平时也没少接待外国使节。于是她迅速调整了情绪,虽然僵硬,但还是中规中矩地将孩子请进中厅。分宾主落座,下人上茶。
可是当屋中的侍女随从全部退出,房门关上之后,孩子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步就跨到她面前,单膝下跪,伸手环住她的腰,将脸紧紧贴在她身上,带着哽咽唤到,“舅母,舅母,佑儿好想您。”
压在胸口的冰块瞬间化成了暖水,从她的眼中奔流而出。她的佑儿,她从小看大的佑儿啊。
她也伸出手,搂住孩子的肩背,抚摸着孩子有些变得粗糙的脸颊。
那一次他们俩都没怎么说话,孩子离开的时候,已经又恢复成了一个沉静的国主,而她却是连续好几天神不守舍。
原以为在以后每次赛马会上都能再见到孩子,虽说要隔两年,但终究有个盼头。似乎老天要专门捉弄她一般,或是他的长子出生,或是他国内遭逢旱灾,总之等她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琳琅出嫁后的一年。
那一次,孩子是特为安慰她来的,他知道琳琅出嫁给他们造成的伤害,因此在规矩所允许的范围内尽量陪着她,安慰着她。佑儿的体贴,让她抑郁的情绪稍得缓解,可又让她另添了一分不平,怎么人家的孩子就比自家的女儿强这么多?
再后来,他就没有来。大秦攻城略地,战火熊熊,剑锋直指他们的国家,情形越来越紧张,人们都在准备着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佑儿和他们几乎断了联系。但是她还是能从秦栋那里,得知幼儿面临的险境。
现在,大秦正在进攻黑水国的最后一个屏障,车胤国。车胤国国力弱小,就是举全国之力也坚持不了几天,大秦攻陷车胤国后,要不了几天就可以集中精力攻打黑水国。虽说黑水国这些年在佑儿的治理之下,也称得起是国富民强,兵精粮足。可与大秦的铁骑一比,高下立见。没有北国的援助,黑水国同样坚持不了多久。
正是考虑到这个问题,丈夫才提前率军出征,可即使有了北国的援助又能如何?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凶险之战,甚至对于北国来说也会是一个灭顶之灾。北国尚如此,那么她的佑儿又会怎么样?佑儿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表面看着还算随和,但内里是十分高傲的,坎坷的身世更让他多了几分敏感。等到国破家亡的那一天,他也许会……以死殉国……
馨月霍地站起身,突然的动作让她头一晕,险些歪倒,她急忙用手抓住梳妆台的边缘。抬眼望去,镜子中是她苍白的脸、红肿的眼睛和微乱的鬓发。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良久,复又跌坐下来。
又一次,她心痛难当,惊惶失措,却又无能为力,一如琳琅出嫁的那一次。她只能像一个普通的内宅妇人一样,除了流泪,别无他法。这种无力感简直要把她逼疯。
多年来,她一直尽一切能力经营着,总希望能够把住命运的方向,掌握主动,可到头来,他依然像激流中的一条小船一样,随波逐流,不堪一击。
她大口喘着气,脸色愈加苍白,她伸手摸向梳妆台上的瓷瓶,可那瓷瓶似乎离她那么遥远,无论她怎样努力都够不到。
终于,椅子被砸倒了,发出一声亮响。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馨月传奇更新,第四百五十五章 凄凉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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