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
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南乡子·深宫一隅》
人间风流,转瞬即逝,恰似沧海与桑田。
譬如那座富丽堂皇的燕王府,仅仅一年时间过去便已变了模样,萋萋荒草遍地丛生,雕梁画栋犹在,却从里到外透出阴森荒凉的气息。
四皇子刘赞自尽之后,整个燕王府从上到下都遭到清洗,尤其是那些门人幕僚,尽皆死在銮仪卫密探的刀剑之下。
至于他名下显赫一时的闲云庄,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文会职能,沦为一座极其普通的京郊庄园,日渐萧索门可罗雀。
或许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刘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就将消失殆尽。
后宫东南角有一座静宁宫,曾几何时这里是宫内最祥和的所在。宫人们虽然比不得陈皇后和吴贵妃身边的亲信贵重,却也极少会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因为静宁宫的主人乃是四皇子的生母秦德妃。
那时候的四皇子与世无争,从来没有被其他几位皇子当做竞争对手,继而影响到后宫嫔妃对待静宁宫的态度,兼之秦德妃藏拙守愚安分守己,自然就能享受安宁平静的生活。
然而在四皇子起事之后,这种平静如镜骤裂,且再无修复之机。
令人意外的是,陈皇后并未趁机落井下石,反而再三劝谏开平帝手下留情,毕竟德妃在宫中的口碑极好,且未曾参与四皇子的谋逆反叛。
基于种种考虑,开平帝没有将德妃打入冷宫,静宁宫的各种待遇一如往常。
只是他再也没有踏足此地一步,再加上静宁宫内除了德妃当年带进宫的两个贴身丫鬟之外,其他宫人悉数被换掉,往后的深宫岁月便沉湎于凄凉煎熬之中。
德妃本就寡言少语,如今更是惜字如金。
同样是年过四旬,吴贵妃似将将三旬一般光彩照人,德妃却已然两鬓染白眼窝深陷。曾经有人猜测她会选择自尽,毕竟对于一个被皇帝彻底抛弃的妃子来说,了结生命才是最好的结局,否则必然会陷入日复一日的苦熬。
最可怖的是这种苦熬永远看不到尽头,直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
没有人知道德妃为何要这样苦苦坚持,尤其是在她早已心如死灰的前提下。
静宁宫中,处处氤氲着压抑沉闷的氛围,然而往来行走的宫人恍若未觉,一个个面色如常。
无论宫女还是内监,他们还有另外一层身份,那便是銮仪卫暗中培养的高手。自从开平帝登基以来,他便以潜邸时期王府的心腹为核心,步步重整銮仪卫的构架,首要之处便是完全掌控皇宫大内,再以廷卫相互制约监视,将后宫打造得密不透风。
不过像静宁宫中这样,绝大多数宫人都隶属于銮仪卫的情况称得上绝无仅有。
用完早饭后,德妃像往常那般枯坐窗前,两个贴身丫鬟不敢言语,对望一眼后悄然退下,这时便见一位女官走了进来。
她们眼中不由自主地泛起惧意,上前行礼道:“见过齐女史。”
女官名叫齐徽,明面上的身份是静宁宫女史,掌管此处所有大小事务。
齐徽神情温和,微微颔首致意,目送二人退下后,迈步走到德妃身侧,恭敬行礼道:“齐徽拜见德妃娘娘。”
德妃依旧望着窗外,庭院内满是青葱绿意,然而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太多的生气。
齐徽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轻声说道:“陛下将于本月二十九日出京,前往西北延平县观礼京营会猎。”
德妃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齐徽继续说道:“四殿下身边的段九是銮仪卫的人,当年被陛下派到他身边,本意是为保护他,其余几位皇子身边也有类似的人物。我与段九有些交情,曾经听他说过,四殿下起初没有那种想法,但是后来有一些人妖言蛊惑,才勾起四殿下的执念。我问段九,陛下是否知情,段九不答。”
德妃终于开口,嗓音犹如钝刀划过铁器一般嘶哑尖利:“你身为銮仪卫的参领,在本宫面前诽谤君上,就不怕本宫去陛下跟前告你一状?”
齐徽平静地回道:“无论娘娘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相信,再者没有我的允许,娘娘不能离开静宁宫。”
德妃蓦然转头,眼中恨意昭然。
齐徽坦然迎着她的目光,说道:“娘娘不妨想一下,以陛下之英明神武,四殿下的谋划怎会成功?裴越入城之时,从魏国公王平章以下,二十余位重臣尽皆站在陛下那边,难道这些人全都忠心不二,没有一个人想过从龙之功?还有,四殿下起事那一夜,宫中禁军纹丝不动,任由四殿下驱使京都守备师掌控京都九门,可见这一切都在陛下的意料之中。”
德妃冷冷一笑,寒声道:“伱究竟是谁?”
齐徽不疾不徐地道:“我是銮仪卫参领,十三年前入宫,九年前被选入銮仪卫。”
德妃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嘲讽之意:“本宫早已是待死之人,陛下何必多此一举徒劳试探。即便本宫信了你的这些话,又能如何?”
齐徽眼中浮现一抹复杂神色,幽幽道:“娘娘,我在入宫之前,其实是太史台阁的人。”
德妃微微一怔,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位姿容普通年过三旬的女官。
齐徽轻叹道:“沈大人有命,我不得不从。”
德妃沉默良久,忽而轻声笑了起来,继而眼中泛起泪花,似悲似喜地说道:“想不到啊想不到,陛下的忠犬也会有噬主的一天。让本宫想想,沈默云为何会这样做,莫非是因为当年裴贞病死的缘故?不对,裴贞那种人物肯定不会轻易赴死。对了……本宫记得他有一个儿子,好多年前意外过世,如今看来这不是一个意外呢。”
齐徽面色如常,然而心里却是思绪翻涌。
后宫这些妇人没有一个单纯之辈,莫说在开平帝面前数十年如一日应对自如的吴贵妃,便是眼前这位被舍弃的德妃何尝不是如此?
她按下这些心思,淡然地问道:“不知娘娘是否想为四殿下报仇?”
德妃冷笑道:“报仇?本宫手无缚鸡之力,连这座静宁宫都出不去,如何能够报仇?”
齐徽从容地道:“只要娘娘有这份心思,我就有办法帮你。”
德妃想起她方才所说的延平会猎与皇帝出京,不由得转头看向窗外墙角的杂草野花。
曾经的静宁宫虽然谈不上荣宠有加,却也不会出现这般寥落杂乱的景象。
刘赞的面容在她脑海中浮现。
良久过后,她微微颔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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