炬火映在瞳孔间,灼灼跳荡,散发着橘红的光芒。
一旁灵真禅师虽对杨朝夕心有成见,此刻也知是寺中武僧莽撞,才错怪了这位声名渐起的杨少侠。当下也合掌行礼道:“有劳杨少侠移步藏经楼!”
杨朝夕困意渐浓,也懒得再与这灵真计较日间龃龉,只略略抱拳,权作回应。接着一步跨出,在灵澈方丈等寺僧带引下,往后院藏经楼行去。
方七斗、肖湛两个,并随后赶来的仆固行德,眼见河南尹萧璟早在众不良卫簇拥下,护着负伤的陆春堂回了客房。又担心杨朝夕孤身一人随群僧而走,再生出什么变故来。因而短暂思忖后,便是打定主意、一齐跟了上去,缀在众僧之后。
火把融化黑夜,风灯照亮回廊,众僧引着杨朝夕、很快便来到藏经楼前。楼阁漆黑,静伏不语,好似一团昏睡的异兽。
因藏经楼地属寺中隐秘之所,是以方七斗、肖湛、仆固行德跟到楼下时,便被拒之门外。只得眼睁睁瞧着杨朝夕似人质俘虏般,被灯火与众僧裹挟着、涌进了藏经楼的巨口。
随着一层一层的窗口被火光染亮,藏经楼仿佛亮起许多只复眼。复眼盯着近处殿瓦屋堂,以及更远的山树佛窟,却始终未发一言。
藏经楼三层,之前与那女贼淳于婧激斗的痕迹还在。杨朝夕从步入三层的楼梯口讲起,将自己如何触发示警机关、如何惊动窃取宝卷的淳于婧、又如何与她在这楼中激斗……细细说了一番。
灵澈方丈、灵真禅师皆是久历江湖的高僧,皆听得连连点头。果然这位杨少侠所言分毫不差,所有细节均与现场痕迹十分吻合,若是着意夸大甚至撒谎、必难如这般丝丝入扣。
待行至与淳于婧近身相搏的小窗前,杨朝夕低头望去,那被自己随手抓起掷出、用以阖上小窗的简牍,依旧静静斜躺在满地灰尘上,错综复杂的脚印之中。
灵澈方丈微微皱眉,俯拾而起,挥袖擦去简牍上的灰土,语带责怪道:“普行!你既是本寺武僧教头,又兼理僧值诸事。方才便只管登楼捉贼,反是对释门旧典《佛遗教经》委于尘土视而不见么?!”
之前的领头武僧闻言、忙行至近前,合十双掌汗颜道:“弟子有过,请方丈重责。”
灵澈方丈当即将这刻在简牍上的《佛遗教经》,郑重递给一旁灵真禅师道:“如何责罚,便交你处置。”
灵真禅师自然明白方丈师兄是“指东说西”,以此对杨朝夕乱扔经卷之事、表达不满,当即顺势接过:“那便罚普行将《佛遗教经》抄录一遍,以观后效。”
灵澈方丈微微颔首,不再理会一脸苦闷的武僧普行,转头向杨朝夕道:“杨少侠!依你与那女贼所言,此处当是你二人被鄙寺武僧绳缚之处。那女贼既欲栽赃陷害,又将‘明帝帛经’强塞给你,以当时之急迫、你又如何将宝卷藏在了何处?”
杨朝夕早料诸僧必有此一问,是以赶来中途、早将一套说辞打好了腹稿。当即抬头,指着房梁上房梁道:“先前那女贼诈计百出,在下只想着不叫这《四十二章经》重落贼手,便未多作思索,趁黑将经卷抛起、落在了梁柱之上。”
说着又指了指武僧普行道,“这个壮和尚来时颇凶,并未给在下分辩的机会。加上搜检经卷、十分潦草,自然将房梁给遗漏了去!”
杨朝夕话音未落,便是一跃丈许。双足在木架顶上微微借力,身子又拔高数尺,登时落在了粗实的梁木上。
既是做戏、自当做个全套。杨朝夕稳住身形、不敢稍有迟疑,右臂已向空荡荡且落满灰土的梁木上探出。同时意念一动,那收摄在无量指环中的“明帝帛经”——镇寺宝卷《四十二章经》,登时便落在了梁上,沾惹了满卷的灰土。
杨朝夕抓起《四十二章经》,旋即翻身跃下,轻巧落在灵澈方丈面前。接爽快将经卷递出,拍到灵澈方丈手中:“方丈瞧瞧!可是此物?”
灵澈方丈难掩失而复得的激动,竟连致谢也忘得一干二净,慌忙解开绳带、展起卷轴,就着风灯橘光仔细一瞧,才喜形于色道:“世尊庇佑,宝卷复归!老衲残生,无愧先师矣!”
喜罢,才终于想起一旁撇嘴的杨朝夕,忙向周围僧众递了道眼神,旋即率先合十行礼道,“杨少侠嫉恶如仇、挺身相助之情,鄙寺上下必感念于心!”m.ýáńbkj.ćőm
灵真禅师、武僧普信等人,亦随之合掌于胸、行礼如仪道:“少侠高义,吾等铭记!”
杨朝夕却无挟恩图报之心,当下打了个哈欠、便要抱拳告辞。不料灵澈方丈又道:
“老衲观少侠一身玄功,不但有道门内丹修行之基,更有我释门蹑虚引气之法。足见少侠福泽深厚、左右逢源,他日绝非池中鱼蟹!
今夜误会少侠,既是鄙寺武僧失察之责,若无诚意将功补过,只恐要被天下英侠非议,说我香山寺庙大欺客、挑衅道门。
这样罢!老衲近十年来修悟《阿闼婆吠陀》,自撰《三脉七轮说》一卷,与道门内丹术颇有互通之处,业已刊刻成册。便赠予少侠,以供参详之用!”
灵澈方丈说罢,已从袖囊中摸出一册较巴掌略大的经折,递了上来。
杨朝夕本欲推辞不受,忽想起无量指环中存放的那叠《达摩洗髓经》的妙用、以及道友吴天师“佛道双修”之论,才心下一动,接了过来,以稽首礼回敬之。
宝卷重现,误会既除。杨朝夕并香山寺诸僧,俱都松了口气。
不多时回到群房,登时被方七斗、肖湛二人关了门窗,一通数落。责怪他行事冲动、又越俎代庖,险些着了贼人的道。若非肖湛请来河南尹萧璟插手此事,那香山寺武僧的一番拷打、必然在所难免,至于洗清嫌疑,更是痴心妄想……
杨朝夕垂头不语,苦笑以对。
翌日天光渐明,寺中响起嘈杂之声。
群侠陆续从各处堂房中走出,或问明方位、往斋堂去吃早斋,或是直接出了寺门,下山去寻了酒垆、茶棚之类,买些对口味的粥饼早食。
杨朝夕、方七斗、肖湛三人因昨夜一番曲折,既损耗了气力,又耽误了睡眠。是以明明听着门窗外、不时透进来的喧嚷声,却觉四体沉重,无法挪动。脑中困意堆积,驱之不散、顽固不化,只想就这般睡下去。
好在仆固行德精神抖擞,望着挤在木榻上呼呼大睡的三人,又是扯头发、又是搔脚板。待使出浑身解数,榻上三人才终于不情不愿,挣扎着撑起身子来。
昨夜一番数落,依旧心有余悸。杨朝夕小心翼翼从包袱中摸出梳篦,胡乱将散发拢起簪好、盘作道髻,这才向几人拱手行礼道:“昨夜有惊无险,多赖几位道兄相助。在下吃亏学乖,决计不敢再犯!”
方七斗见状、当下揶揄道:“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似杨师弟这般、捉贼都能捉来的桃运,师兄却也羡慕得紧!”
“只恐杨少侠再撞见什么娇滴滴的小娘子,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定要奔上去结识一番……嘿嘿!”仆固行德也跟在一旁起哄道。
杨朝夕面色一红,不由反唇相讥:“总好过仆固公子谨慎惜命、缩在房里不敢出来吧?”
“若再遇昨夜之事,杨兄弟自便既可!肖某人可不会再厚颜求人、行那仰人鼻息之事。”
肖湛只冷哼一声,便携了长剑包袱、率先出了群房,只留给三人一道背影,“肖某人先去斋堂,尔等莫误了时辰!”
杨朝夕立时愣在当场。不明白昨夜还拼力为他搬来救兵的肖大哥、究竟是哪根筋搭错,态度忽然便如此冷漠。
方七斗、仆固行德两个,自来便在洛阳城中,当然听到过关于萧璟、肖湛二人的一些猜测与流言,只是也不好以讹传讹。当即拽起失神的杨朝夕,一道往斋堂赶去。
穿廊过院,踏露迎风。
遥遥可见东面山头上、只是一片泛白的青色,并无霞光晨彩。两山夹着的一带穹幕上,云层堆得很厚,如乱絮、似密鳞,空气里都多了些沉闷。
杨朝夕三个绕行片刻,便追上了安步当车的肖湛。面色显然已好了许多,却是依旧不理会杨朝夕,三人俱是尴尬无比。
数息后行至斋堂,便见用过早斋的侠士有说有笑、结伴而出,显是对今日比试颇为自信。
颇为意外的是,恰撞见一群女冠款步走来。方七斗心明眼亮,忙疾走几步、迎上前去,稽首问安道:“传宗子方七斗,拜见元夷子观主并诸位师妹!”
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微微颔首,正待说话,却听一旁雪夷子丁陌娘打趣道:“怎地偏偏将我与风夷子师姊漏了?”
方七斗面色大窘,忙不迭告罪讨饶。却只换来风夷子许梅香一声冷哼。
便在这时,众女冠中忽走出一人,径直向杨朝夕道:“杨师兄!清儿有几句话要问你!”
杨朝夕抬眸一瞧,登时又苦下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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