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一路西移,龙门西山数千佛窟内、渐渐生出阴影。令法相庄严的诸佛面上,又多了几分肃穆之意。
四方台上激斗如常,群侠却早瞧得索然无味,连欢呼声、惋惜声都少了许多。奸相元载端坐长轩之下,双目虽还盯着四方台,额上沁出的汗珠、却暴露了他心中焦急。
这时,发妻王韫秀忽然起身、领着个仆从凑了过来,先向元载耳语了几句。元载立时偏过头去,瞪着那仆从冷然道:“人可曾寻到?”
仆从汗流浃背,惶恐摇头,连告饶的话也不敢说半句。元载胸膛一阵起伏,随即强压住怒火,低声斥道:“一群废物!酒囊饭袋!几百人城里城外转了十几个时辰,一点头绪也没有,养你们何用!!”
仆从吓得跪伏在地,头面向地,浑身瑟瑟发抖。王韫秀知是夫君迁怒,当即附耳又道:“夫君莫怒!那死丫头无端失踪,最着急的莫过于他爹爹崔曒,还有她那老黄花师父元夷子。妾身早令唐门弟子暗暗盯梢崔府并麟迹观两处,一旦有眉目,飞书即刻传至,须臾便可知晓。”ýáńbkj.ćőm
元载这才怒意稍减,侧目又道:“南衙双鹰何在?!”
“南衙双鹰”秦炎啸、秦炎彪闻言齐至,半跪元载身前,抱拳俯首听令。元载微微颔首,又道,“你二人各携部众,仍听夫人调遣,莫要贻误良机!”
秦氏兄弟当即应下,随王韫秀而去。元载这才嘴角微扬,朝侧后方探头观战、拊掌叫好的刘公公刘忠翼招了招手,笑着交代了几句,终于心中大定。这才重扭回头,专心向四方台上观瞧起来。
山前鸟停鱼落,午后马困人慵。
辕门前空地上,抱膝而坐的侠士们已少了大半,只余下稀稀拉拉四十余人。
一部分自是因输了比武、无颜见江东父老,不得不黯然离场。另一部分却是被那四方台上惨烈厮杀吓破了胆,再不敢逞英雄装好汉,才抛下序签、不告而别。更有少数侠士在比斗中殒命,下场好些的还能留得全尸,差些的不是缺臂少腿、便是身首异处,更有似敕勒猎户齐宝康一般魂飞魄散、尸骨难存者,当真是惨不忍睹……
肖湛、仆固行德、尚思佐、廖海谦等人皆已登过台、较过艺,却是各有输赢。所幸无人殒命,最惨的不过受了些刀伤,敷过金疮药后、便依旧聚在一处。一面瞧着将近尾声的第一轮比斗,一面交头接耳、长吁短叹起来。
香山寺监院灵真禅师,依旧恪尽职守立在辕门下。一会叫轮到序次的侠士登台,一会又宣布比武胜负。群情激奋之事少了许多,维持秩序的英武军卫卒、香山寺武僧,自是乐得清闲。
便在此时,“南衙双鹰”之一秦炎彪,忽地按刀而至。旋即屏退左右,凑到灵真禅师身旁耳语了几句,直听得他大皱眉头。双掌缩入僧袍之中,暗暗攥紧了拳头。
秦炎彪传罢元相密令,瞧着灵真一脸纠结之相,心情却是大好。当即大笑几声,单手一挥,却见守在此处的英武军卫卒尽数撤走,只留下呆立错愕的灵真禅师和香山寺武僧。
灵真禅师思虑良久,暗叹一声,叫来一个知客僧,将方才秦炎啸转达之事,细细与这僧人说了。才挥挥手道:“据实禀告方丈师兄罢,叫他好生歇息。只怕今晚、又该是个不眠之夜……”
这日登台比武,一直持续到戌时初刻,才终于停了下来。照例将四方台弄得一片狼藉,须待民夫趁夜修整。
校场群侠有的仍折回香山寺里,寻了各自群房歇宿;有的依旧在大校场周围空地燃起篝火、露宿睡下。天穹弦月如梭,地上鼾声如雷,偶尔几声夜鸮的鸣叫,在人心头平添了几分凉意。
风极轻,月更明,天上一轮,水中一轮,遥相呼应,别是一番清冷之景。
只有打着哈欠的几个香山寺武僧,挑了风灯立在栈道上,正督促着四方台上一群民夫清洗台面、填平沟槽,将劈开斩断的栏柱绳索重新续上。微不足道的声响,令夜里的伊阙山更显静谧。
就在此时,波澜不兴的伊水上,忽地泛起数圈涟漪。涟漪交错在一起,层层叠叠、推广开去,将一轮月影搅得粉碎。
不但困意渐浓的香山寺武僧,便是忙碌的民夫也都停下手中活计,一齐向那动静出望去——
却见两艘青黑色的渔舟,借着月华。摇着长橹,顺流漂来。舟上不曾掌灯,只能瞧个轮廓,各有一名渔夫立在船尾,卖力摇着长橹。除了些微水声外,便连一道咳嗽也不曾发出,沉默得好似鬼魅。
民夫们不约而同泛起了鸡皮疙瘩,转头便要奔出木台,却被香山寺武僧强行拦下。一个武僧持棍怒目道:“这伊阙两山上、不知坐着多少世尊、菩萨,岂会惧怕几个装神弄鬼的宵小?诸位檀越还是安心做活,若稍有差池,今日脚费便莫想再要了!”
民夫们这才苦着脸回到四方台上,抄起扫帚、木桶、竹畚、铁鍤等物,继续劳作起来。只是各人眼神依旧忍不住瞥向那异样之处,心头紧张得似打鼓一般,惟恐那白日里死在台上的侠士化作怨魂、回来寻替死鬼索命。
另一个武僧却大着胆子、向那两艘“幽冥舟”叫道:“究竟是哪一门好汉?夜里不好生歇息、却跑到伊水上闲逛?!”
声音在两山间绵绵鼓荡,许久方散。
然而那两艘渔舟依然一派死寂,连渔夫都停下手里动作,呆若木鸡,无人应答。几个武僧见是这般光景,心头俱泛起了寒意,忍不住互相靠拢了些,却是不敢再看。转头却没命价催促起民夫来。
却说两艘渔舟顺流而走,渐渐向西岸靠去,至卢舍那大佛附近时,便抛出铁锚、停了下来。
“咄咄!咄咄咄……”
一舟篷舱里,忽地发出阵阵闷响,时快时慢,毫无节奏可言。闷响十分微弱,传出丈许后便几不可闻,连舟下觅食的河鱼都不曾惊动。
闷响过后,卢舍那大佛座下某处洞穴内,渐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成群结队的枯叶跑过街角,又像是午后的风穿过盛夏竹林。
洞穴内石榻上,身长逾丈的独角大哥,鼾声戛然而止。一双小耳朵抖了又抖,待细细一听,便知是鼠辈趾爪摩擦在山石上的声响。旋即心中一松,翻了个身,重又酣睡过去。
而洞穴角落里的一群山鼠,正齐心协力托着一只刳木酒榼。忽见独角大哥翻身,连忙停下动作,心中无不捏了把汗。眼见那独角大哥不以为意,山鼠们才接着蹑手蹑脚地、将酒榼往石榻运去。
待行至近前,山鼠们徐徐散开,将那酒榼打横放在地上。接着大半山鼠爬上酒榼,用自身重量将酒榼压得稳实,只留两只山鼠绕到注口,张开鼠牙、咬紧木塞,合力一拔——
“啵!”
随着一声轻响,那木塞登时飞起、滚落一旁。装在酒榼中的“无孔不入”毒药,登时倾泻而出,呼吸间便流得满地皆是。
山鼠们早知这“无孔不入”药性极快,登时个个似火烧屁股一般、四下逃散开去。然而负责拔木塞的两只山鼠,应是不小心沾惹了几滴在身上,才刚跑出三四尺远,便身形踉跄、宛如大醉酩酊。很快向旁侧一歪,便晕了过去。
而那石榻上的独角大哥,终于被山鼠惹怒,腾地从石榻上翻身跃起、便要抬脚将这些搅人清梦的东西碾作肉泥。
只是双足刚一落下,便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竟把持不住重心。接着脚下一滑、却是踩中了酒榼,登时仰面跌倒,后脑勺重重磕在石榻上,当即人事不省。
被捆在山腹一角石柱上的两个女尼,也被这边响动惊醒。只是山腹内不曾掌灯,眼前漆黑一片,不知发生了些什么。只听到那独角大哥一声闷哼、似摔倒在了地上,便再没了动静。两个女尼心中惊惧,正担忧那独角大哥又要使什么花招,却觉困意如山压来、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不过呼吸工夫,便是螓首一垂、竟也昏昏睡去。
这时,洞外两艘渔舟皆已靠岸,舟上相继跳下两拨人马来。
第一拨是杨朝夕、吴天师、龙在田,并麟迹观元夷子佟春溪、风夷子许梅香、雪夷子丁陌娘六人,各自手持法器、符篆、兵刃等物,向洞穴鱼贯而入。
第二拨却是银青光禄大夫、崔氏家主崔曒,并几个幕僚和山翎卫崔九等人,个个衔枚而立,却是守在洞穴外面,防备洞中妖物还有同伙前来。
为免被人察觉,两拨人马皆不曾生火照明。崔曒携杜箫客、宗万雄、崔九等人,借着月华,贴壁而立,望着脚下不远处静静蹚过的伊水,心头俱生出无尽怒意来:这妖物当真无耻,竟在世尊脚下开穴做窝、躲藏其中;更将崔琬掳来此处,叫他们一番好找!
却说杨朝夕一行人打着火把,入得洞穴。先将法器、符箓祭出,防止那“无孔不入”药力未完全奏效,妖物反扑上来。
然而空挥数招,却是招招落空,借着火光一瞧,六人已入得山腹中来。内里空间颇大,石头雕凿的案、凳、屏、榻、锅、灶等散布其间,却无半只妖物现身。
吴天师眼力极好,登时便瞧见那石榻下面、似卧着一头硕大妖物,当即令众人退后。自己则一手捏了灵符、一手接过龙在田递来的“上清含象剑”,一跃而起,便冲那妖物袭去!
但听得“啪!啪!”两声脆响,灵符立时贴在那妖物额上,而上清含象剑却抵在了妖物心口,只没入半寸不到。显然是这妖物皮糙肉厚、防御极强,便连法剑也不能洞穿。
杨朝夕几人闻声“忽喇喇”围了上来,果见是一头身形壮硕、犀首人身的妖怪!
杨朝夕却知未必是法剑妙用不足,极可能只是因这法剑以雷击木所造、不够锋锐之故。若换作铜铁之剑,未必便不能破甲而入。
念头方起,身侧佟春溪、许梅香两位前辈,已将手中长剑、长枪齐齐刺出,登时戳入半尺有余。
不知是药力有限,还是被剧痛刺激,这兕妖竟小眼一睁、醒了过来!旋即便“呦——昂”一声痛呼,发出不甘的咆哮声。
只是这声音只响了半息,众人便觉一道寒意自耳畔掠过。接着便见眼前兕妖脑袋侧歪,“嘭咚”一声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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