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是朝会,金龙殿里的那位又是个草包皇帝,大抵也不会有朝臣入宫,或许今日能偷个懒,早日下值同小姐妹斗草。
绯衣宫人如是这般想着,却不料抬头撞见了一位红袍白须的朝臣,人虽年迈,却自有一番威势,叫宫人们纷纷回避。
绯衣宫人自不例外,低头回避,待那位朝臣行得远了,才好奇同人打听,
“那大臣是谁?”
双丫髻宫人奇怪地扫了她一眼,“是赵尚书,你不知道?他可是重臣。”
也不待绯衣宫人辩解,她便想通了来由,
“也对,你才调来前廷,没见过他,他这些天因丧子告了假,许多天没来了。只是奇怪,今儿又不是朝会,怎么又入宫来了呢?”
“许是陛下召见?我见领路内监是金龙殿那的人。”绯衣宫人推测道。
双丫髻宫人略一思索,也觉有理,
“必然是调停赵尚书次子同年将军那边的关系了,这些天赵小公子找茬的消息满京在传,闹得满城风雨的。”
“我听说是赵小公子想插手军饷?”一说到大人物的八卦,绯衣宫人也不困了,兴致勃勃地交换情报。
双丫髻宫人摇头疑惑,“怎么我听到的是他有意同年家争夺船工,借此邀功呢?”
绯衣宫人不在意地拜拜手,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公子明晃地同年家争夺,还是在岭南战事的关头上,也就是有个户部尚书的父亲,不然,年家早动手了。”
“话说,岭南战事这些是不是进展不顺?我前些天见那些将军面色都不大好。”
绯衣宫人谈了赵尚书还不够,又想到那万里之外的岭南战事了。
双丫髻宫人连忙摆手,“可不敢说,这也不该是你我谈的。”
见她不愿多谈,绯衣宫人也不好多说,只能悻悻摆动竹帚,“可是我见...”
“你见什么?宫中侍奉可是委屈你了,那庙堂才容得下你是不是?”
一声严厉女声打断谈话,吓得绯衣宫人一松手,将竹帚掉落在地,默默低头听训。
嬷嬷绷着面皮看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本想重罚,可看她那乖巧听训的模样,又有些不忍,还是放轻了些,
“免了你今日的午饭,给我好好打扫,若我来查时,这儿还有半点残花落叶,那你晚饭也别吃了!”
绯衣宫人哀哀应下,连带着那点疑问也咽进肚里。
可是她见那赵尚书袍袖灌风,自大昂扬,却不像是听训的,反倒像是收拾战胜品的胜者。
金龙殿内,张三坐立不安,来回走动,他已从李四送上的折子里晓得了赵尚书扣押之事。
也让他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何他这般挑拨赵小公子,赵尚书却充耳不闻,连管束也无。
原来是特意为他下饵,让张三自以为是地布阵挑拨两家关系,从而叫他无暇注意别的事。
而他,还真就这般傻乎乎地陷了进去,要不是此次李四通告,恐怕等到炳州粮尽,张三还找不着病因。
张三重重锤了一下手心,既是懊悔自己大意轻敌,又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两人对峙,最忌自乱阵脚,若是叫赵尚书摸清了自己的底牌,那可真就要玩了。
听得殿外内监的通传,张三长吁一口气,缓解紧张,待正衣冠,端坐于椅上后,方才开口唤人进来。
赵尚书缓缓走入,姿态悠哉,微弯了一下腰就算行礼,嘴角带笑地看着张三,
“陛下,唤臣何事?”
张三突然有些后悔坐着召人进来了,如今一站一坐,赵尚书居高临下,加之多年玩弄权柄的气势,反倒隐隐压了他一头。
可如今再站起来,反露怯脚,张三只能强忍压力,笑着回应,
“朕听说贵公子与年家有些不和?”
赵尚书闻言轻蔑一笑,背手而言,
“不过小儿无知罢了,年少轻狂总会闯些祸事,老臣回去好好管教一二就是了,算不得什么。”
张三心底咬牙,我当然知道算不得什么了,就你那废物点心儿子,干坏事也干不出什么气候,要真捅出什么大篓子,有了把柄,我至于如此同你说话?
眼看赵尚书便要退下,张三不得已挥了挥手,屏退众人,又命人关上了房门。
赵尚书见此也不惊慌,只是挑眉询问张三。
张三隐晦问道,“朕听闻赵尚书扣押了一批商贩?不知是何原因?”
赵尚书面露微讶,随即隐去,踱步上前,看似无心,实则步步紧逼,
“天下扣押的人多了,陛下说的哪些?就是问我,我又如何明白,还是要问当地供职的人才是。”
张三被赵尚书逼得有些后仰,堪堪稳住,也有些恼怒了,明白绕不了弯,干脆挑破,
“赵尚书知道我说的哪些人,被扣在青州、玉州的行商,粮商、药商!赵大人无缘无故扣押良民,以权欺民,太过分了些!”
被张三厉声诘问,赵尚书反倒仰头笑了起来,一声声像是笑着张三的不自量力,
“陛下可真是冤枉老臣了,无缘无故?陛下,缘故可太多了,”
“如今正当战事,商人属市籍,使之充军奔走,合律。”
“其二,商人重租税,有市税、关税、经制税、总制税、月椿税...”
说到这,赵尚书故意停顿,以手点头,
“陛下,如今才建朝,各地杂税都没整合厘清,这叫老臣都有些说不清还有什么税了,您说,老臣都记不得,何况那些行商?细细盘问,总归有“逃税”之人。”
“其三,我朝行武帝旧法,官山海,只怕有些人为谋私利,售卖禁榷物品,那可是死罪极刑。”
“陛下,这桩桩件件可都是缘故啊!”
赵尚书越说便笑地越开怀,面上春风满面,眼底三九严寒,怪异又恐怖。
张三坐不住了,拍案而起,气极反笑,
“赵尚书好手段,栽赃嫁祸,捏造祸端,使得是一个比一个好!”
赵尚书故作委屈,双手一摊,
“陛下何故这般揣测臣?臣之忠心日月可鉴,臣可真是心寒啊!”
话虽示弱,行动却不见尊崇,赵尚书自顾自地在书画娄里抽出一卷宣纸,
“陛下可会作画?”
张三没时间琢磨他抽风的举动,冷哼一声,
“赵尚书也太自大了些,当世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的伎俩,你能扣,朕自然能赦,别闹大了,抖落出去,被人当了靶子!”
赵尚书闻言蓦地抬头,眼神嘲弄,“那陛下便去赦。”
赵尚书说完便去摆弄他的宣纸去了,却让张三如雪水浇头,一下冷静下来,怔怔看着他。
张三明白了,赵尚书不是同他们小打小闹,卡几车粮食做个报复,他是要逼他。
逼他在李四和自己之间做个抉择。
到底是保全李四,下旨释放行商,暴露同寒门进士,同李四的关系,暴露自己试图笼络炳州,栽培势力的野心。
还是保全自己,装聋作哑,舍弃那两月的救济粮,舍弃炳州,舍弃灾民中心的李四。
他可以下旨,可一下旨,自己的野心势必会为朱年两家知晓,他们没必要留着他这一颗不安分的棋子。
张三刹时软和下来,“赵尚书说笑了,朕同爱卿之间何至于此?不过想劝诫一二罢了,累世名声没必要为这些无关紧要之人坏了。”
赵尚书嗤笑一声,不置可否,问起诗情画意来,
“陛下从前在陇右可曾习过绘画?”
如今张三正要讨好,虽不知为何,可依然奉承,
“陇右穷苦,自然不曾如赵大人一般有名师教导。”
赵尚书了然点头,一推镇纸,将宣纸摊平,
“若不嫌弃,老臣倒是可以同陛下切磋一二。”
张三内心焦急,却被赵尚书强硬按入椅中,几乎是被胁迫地叫赵尚书握着手拿了笔。
蘸了墨汁,赵尚书握着张三的手开始画起来,
“陛下,老臣自然是怕名声受累,可是几个贾人而已,世代低贱,平心而论,着实累不着老臣,更何况老臣自有说法,乃按律办事。”
笔尖下沉,晕开一团黑墨。
“若是年家刻意为难,老臣为国尽忠,也是不悔,只不过,可能一时半会还轮不着为难老臣。”
说着赵尚书瞥了张三一眼,似有所指。
张三自然明白,赵尚书表面上说年家是忙于战事,腾不出手,实际上是说年家忙着收拾不安分的他,只怕对逼出他马脚的赵尚书还有感激,哪会去收拾!
“赵尚书说笑了,你同年将军都是周元肱骨重臣,自是相辅相成,那就这样水火不容了呢。”
水多墨少,染开两片蝉翼,颤颤若飞。
张三本就对这些书画不感兴趣,这关头上,更没心去欣赏赵尚书落笔的章法构造,只是转头赔笑,
“同样,赵尚书同朕又何至于此?留有余地才好。”
赵尚书置若罔闻,砚台舔尽水墨,重新蘸上浓汁,悬腕勾勒线条。
“不至于?陛下,老臣知你不是痴傻之人,何必明知故问?这个位置不过暂为代管而已。”
张三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示弱投降,
“赵大人,我对这把椅子绝无半点留恋,只要大人说,我便退,先前我便同朱丞相谈过此事,只可惜丞相似有顾虑,不肯放我。”
“这些安排,也只是无奈保命之举罢了,还望大人怜悯,替我向丞相劝和一二,高抬贵手,放我做一庶民,渔樵耕作,张三感激不尽。”
说着,张三手上发力,迫使笔尖停顿,叫赵尚书不得已停了下来,赵尚书看着他天真的样子,失声笑出。
“陛下,未祚践时都不能叫丞相改变,何况此时?丞相如今都折进两位小姐了,陛下为何认为您还能全身而退?”
对,对,朱丞相轻易杀他不得,若此时杀他,再扶持他的弟弟上位,那政变之时,柔则的地位何其尴尬,前朝“太后”?
张三稍微有些了底气,
“是的,丞相轻易放不开我,可也杀不了我,纵使我被彻底架空,有年家的对立,大人对上我这个名义上的皇帝,怕也讨不着好。”
赵尚书重新俯身作画,添上足肢,寥寥数笔,一只夏蝉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若不是此时的微妙关系,张三也会赞叹赵尚书绝妙技法。
“大人滥用职权扣押商贩,罔顾朱丞相休养生息的政策,还私下施行巫祝,这些把柄被年家掐住,大人可想过没有?大人同我没必要到这一地步。”
张三搜肠刮肚,言辞苍白地试图说动赵尚书。
一点,一拖,一收,一只傲气凌人螳螂便初见雏形,赵尚书直身构思下一笔,随口应付,
“陛下说笑了,此是战时,自然不能以寻常法度衡量,商贩听令充军自是寻常,青州大商也被令倾尽家财,支持年将军,怎么到了您的行商便行不通了?”
“至于巫祝?陛下,老臣着实佩服您的胆识,以虚诈人,可也要提醒您,凡事要干净,陛下的尾巴没收拾上,”
“老臣却有经验,先前散在各家的衣物配饰,已被销毁。除了,晏状元那的玉饰,可那也只是玉饰而已,各有各的理,如何能定罪?”
一扬,锐利螳螂刀翅现在纸上,咄咄逼人。
“不过,”赵尚书话锋一转,“若细究起来,这也确是个麻烦事,当初老臣失态,留下了不少破绽。”
“所以陛下,老臣确实能退一步,只要陛下交出晏河清,并安分守己,我倒是能放汝阳乡君出来。”
“你!你!”张三一时难以自持,“这有何分别?”
赵尚书的手猛一攥紧,捏得张三生疼,
“陛下,怎么没分别,您保全了您喜欢的佳人啊,而且,只要您对炳州袖手旁观,朱丞相也不会知道您的野心,您还能有三四年的安乐日子过。”
“然后等死?”
“有何不可呢?陛下生来就是这命,不是吗?砥王?”
张三被点到了痛处,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回骂,
“你不告诉朱丞相防范,你觉得你控制地住我?好大口气!”
“当然,陛下以为您为何屡屡得手?不是您手段高超,是老臣大意遗漏,没将您放在心上而已。”
“陛下明知是他杀了我儿,却执意护着晏河清,那便要有同老臣一决生死打算,万事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可陛下却同先前一样,自以为隐匿的很好,您当老臣告假在家当真只是哀嚎哭泣?老臣若是全心查您,您的一举一动我莫不知晓!”
“私下接触炳州那群进士,串通一群不入流的脚夫贾人买卖粮食,差遣汝阳乡君医治瘟疫,前些天又出京不知做什么去了,怎么,老臣说的可对?”
“老臣对付您,都不需出全力,便能一击而溃!何须丞相出马?”
何等不仁不义之人!张三忍不住反驳,
“你过分!怎么不说晏母因你子而亡,一切不过因果报应,再一,你儿子先前闹事,死了多少人?他们不是妈生爹养的?”
赵尚书骤然一甩手,洁白无暇的纸上滴下数朵墨花。
“他们如何能与我儿相比!絙人黄土人,人之贵贱如此!此乃天定,何况父母之心,怎忍我儿受此大辱!”
赵尚书吞吐几次,勉强平定下来。
“哦,对了,陛下也堪称无父无母之人,不懂父子亲情也在情理之中,可老臣听说,您同汝阳乡君在陇右有一段往事?”
“虽然不及父子亲厚,想必也难以割舍,当初陛下逼迫老臣放弃为我儿报仇,那如今,轮到陛下了,您选一个罢,你还是汝阳!”
“或者说,交出晏河清,还能有一段花前月下的好日子,老臣心善,对将死之人总是宽容,也愿意成就一对鸳鸯。”
说着,赵尚书再度俯下身来,意欲画上黄雀,却不料张三握稳了笔杆,叫他移动不得。
赵尚书并不在意,困兽之斗罢了,待欲开口嘲弄,却被张三打断,
张三转头,与之对视毫不退让,斩钉截铁,
“不,赵尚书糊涂了,这三条路,朕都不选!”
说着手上发力,将笔杆一拖,在宣纸上拖出一道粗长的墨痕来,生生破坏了整体的美感,粗鲁割裂。
赵尚书被张三目光慑得一退,加之终究年迈,控不住他,只能叫张三挣脱开来。
“赵尚书请回罢,也该用午膳了。”
张三撑桌而起,同赵尚书平肩相视,下来逐客令。
赵尚书心中略有不安,“陛...”
张三径直打断,“小橘子,送赵尚书出宫。”
一直侯在房外的小橘子连忙开门进来,弯腰恭请,赵尚书被逼上马,上下打量张三几眼后,振袖离去。
见众人离开,张三颓唐摊于椅中,望着这四方宽大的殿堂,头一次感受到了空旷冷寂。
房门大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殿中的暖香,带来了秋日特有的寂寥。
什么都不选,怎么可能?不过气话罢了。www.ýáńbkj.ćőm
他能选什么呢?叫他放弃为他卷进来的李四,为他卷进来的那群热血学子?张三很想活,可张三做不到。
其实他早该有这样的觉悟,他早晚都要死的,多活几年也没什么意义,否则他也不会在晚宴递给他爹那杯酒水。
要么长长久久地活,要么死的痛快,数着日子等死期可不是他张三的性子。
砥王,呵,砥王,张三不就是安乐的一块磨刀石么?
张三心中苦闷无处发泄,愤然掷笔于地,墨洒于砖,如同血滴。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我靠读档成为一代明君更新,第87章 绝境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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