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一年,为了加强京师的防御,在京师城南,又加筑了罗城。崇文门自此成为内城城门。新筑的罗城面积广阔,一直到清末尚有成片的田园。
崇文门南接运河,东下天津,上方贡物,日用家伙都从之类进入。它本身又在罗城的保护之下,因此关厢一带的街市特别繁华。
护城河水清滢,河上架有桥梁,河中游有画舫,两岸种着树木花草。绿柳迎风,红花邀月,秀丽非常。在明代甚至是一处游赏圣地。从崇文门出城,过护城河不远有土路,并无正式的名称,只是因地取名,唤作崇文门外大街。这里在明代是京师的“花儿市”。从卢沟桥、草桥对等地运来的鲜花和从京师内自产的各种“像生花”:纸花、绢花、绒花、通草花……也在这里争奇斗艳。m.ýáńbkj.ćőm
花儿市是每月逢四的日子,小钱来到崇文门接头的时候并不逢市,街面上依旧繁华热闹。南郊和罗城内的的农民将自家种的菜蔬果品,饲养的鸡鸭和各处捞取来得鱼虾水产每日送到这里售卖--虽说这里亦是城内,但是税卡却设在崇文门,在这里卖货,商贩农户们便少缴税。
小钱并不是第一回来京师,他和闵展炼一样,是走南闯北的江湖人出身。太阳伞专案中被捕入狱,在监狱里吃了点苦头之后被外情局招募,成了特殊勤务队的一员。他是北直隶河间府人,年轻的时候在京城当给人当奴仆,故而对京师的民情十分熟悉。他天生一张娃娃脸,看上去人很嫩相,大伙都叫他“小钱”,其实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
他一早从张家湾启程,扮作大户人家外出办事的奴仆,雇了一匹健骡赶路。六十里路一天便赶完,傍晚时分进了南城。悄悄地在崇文门外大街的一处客栈上投宿。
第二日一早,小钱改换装束,扮作一个外地的商贩,往聚春园茶馆而去。
崇文门即税关,又是出入要道,街面两旁客栈、饭铺、茶馆、脚行、车马大店……鳞次栉比。
他到得护城河外的桥畔,并不过桥进城,而是沿着往东走,不过数里地,便见一处道家宫观太平宫,不过民间都俗称它为蟠桃宫。这里周边风景优美,是京师的游赏胜地。眼下正式隆冬时分,并无几个游人,稍嫌冷落。观前土路旁的聚春园茶馆里依旧人声鼎沸。
原本这条街上的茶馆也不算少,但是以这家最大。茶馆的掌柜亦姓钱,在这崇文门外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伏地虫”,黑白两道都熟谂。
茶馆是一座两进院,路边一座高高的门架,悬着幌子,下面又有一排绿油木牌,用墨笔写着各种名茶,什么西湖龙井,雨前毛尖,雀舌云片……不过京师人大多不讲究喝茶,这些名茶只是聊备一格。
这里打着芦席棚,摆着十几张散桌条凳,一边砌着两坐炉灶,一座时时刻刻都有伙计在烙烧饼,另一座上座着两个大铜水壶,冒着热气。每逢水开,就有哨响,一条街都听得到。
过了露天的散座,三间正厅便是前堂所在,桌椅要比外面考究一些,都是略具身份的人才坐的。至于后堂,那是文人雅客,达官贵人们的地盘,一般人不会去。
虽是隆冬时节,寒风凌厉,散座上依然有人落座――这些多是务工的百姓或是过路的商贩,在这里借着炉灶的热度坐一坐歇口气,喝碗热茶,来个烧饼果腹,所费无几。填饱了肚子好继续去谋生。
小钱穿过芦席棚,上了台阶挑起厚厚的棉门帘,一股热气混合汗臭、熏香、肉香、茶香……各式各样的气味扑面而来。紧跟着便是喧嚣的声音,犹如潮水一般涌入了他的耳朵。
他刚刚进屋,便有伙计迎了过来:
“先生面生!是头一回来聚春园吧?几位……”
小钱不紧不慢道:“找个安静的座,一壶香片两个杯子。再打两个烧饼。”言罢,丢出一串铜钱来。
茶馆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因而伙计的眼光也最为毒辣,上下一打量便已心中有数。吆喝一声便将他引到靠近后门的一处靠墙角落的单桌上。
小钱扫了一眼,前堂三间已经上了一多半的人。来茶馆吃茶的,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在这里高谈阔论消磨时光的也有来谈生意的,有来说和事儿的,拉纤的,保媒的,做牙的,买卖当票的……在这茶馆里也有着许多每天在茶馆讨生活的人,相面算卦的,卖果子的,替人修面理发的、卖唱的……形形色色,光怪陆离。
他将两个茶盏都斟满了茶水,慢慢地饮着香片吃着烧饼。悄悄地观察着堂上和进出的茶客。茶馆本就是人来人往,鱼龙混杂之地。聚春园的地理位置又注定了这里的客人多是过路歇脚之人。尤其是这三间前堂,正是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的地方,他这样的生面孔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没过多久,便有个头戴毡帽,身穿羊皮皮袄的赶车人走了过来,冲着他微微一躬身,用一口浓厚的山东口音问道:“是昨日来雇车的老客么?”
小钱微微点头,道:“你就是车行的伙计?我行得不是长脚,要本地的路途熟悉。”
“是,正是,鄙号威远。”赶车人躬身道,“京师一府两县,周边各县,道路都熟。”
“你且待我片刻,待我饮了茶便过去。”
车夫道:“小的车子就在外头,蓝布车罩挂三枚铜钱红索子的便是。”言罢退了出去。
小钱并不急着离开,又坐了片刻。见门帘一挑,进来一个中年壮汉,头戴青缎围火狐皮暖耳六合一统毡帽,身着青布直缀,外罩棉袍,系着一条黑缎板带,脚下一双毡靴。一股子“挂相”的打扮。
他一进门,伙计就扬声道:“秦三爷来了!”
话音未落,店里便是一阵骚动,座位上落座的各色人等,纷纷起身过来招呼。秦三爷只是团团作了一个平揖就算是还了礼,口中并不搭腔,一双鹫目从前堂众人身上快速掠过。这才慢吞吞的迈着四方步到当间的空桌旁落座。
茶馆里所有桌子都是大小八仙桌,唯有这张是长方形的。正对着正堂大大门。不论茶客进出多少人,从没人到桌旁落座的。小钱知道,这是一张“马头桌”。是本地“龙头大爷”才能坐的。
伙计马上送上一壶茶,两碟南果蜜饯。
秦三爷喝过一口茶,抹了抹唇边的短髯。这边已经有人请安问好。小钱知道,这秦三爷是罗城的地头蛇,初来乍到的江湖人都要在此地拜码头,才能“做生意”。
他一面敷衍着,一面问在旁伺候的伙计道:“刘小辫怎么不见?”
“回爷的话,他两日不见来小店了,”伙计道,“几位爷都找过他,连家里人都来这找过。大约又是在哪里的土娼窑里喝醉了”
“真不像话。”秦三爷道,“好好的一份差事,勉强混个人样了,又不珍惜。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他思索片刻,道:“今日他再不来,明日你就把吴老道给我找来。”
“小的明白!”伙计应了,刚刚转身离开,小钱已端着茶碗来到马头桌子前,面带微笑拱手道:“老大请茶!”说罢右手拇指按着碗边,二指托住碗底,左手拇指和食指曲着,另三个指伸直抵右胳膊肘尖。
“老大请茶。”
秦三爷看来人面生,知道是外路来的“同行”。这是例行的拜码头,当即道也端起茶碗,虚敬一下,问道:
“敢问尊姓,做何洪喜?”
“不敢,敝姓钱,做得是小本经营,如今在通州张家湾打个锅伙,时不时要进罗城做些买卖。初来乍到,还要请三爷照应。”
秦三爷微微挑眉,道:“原本不该挡你们发财,只是最近天候不好,风急雨骤。好自为之。”
“是,多谢三爷教训。”小钱十分恭敬。
“这是江南来得雕梅,很是名贵。你尝一个。”
“谢三爷。”小钱吃过一个雕梅,又低声道:“隔日还有事想请教三爷。不知三爷可方便?”
“你到这里找我便是。若是不在,问伙计。”
“谢三爷!”小钱恭恭敬敬的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出了茶馆。
秦三爷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并未太在意――拜码头的江湖人每天都有,何况他做生意是在通州,距离这里六七十里,罗城这里实话说没什么大生意可做,也就惊扰不到顺天府的马步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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