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跋涉,该使宾至如归,濒湖子也不吝啬,取了房梁上剩下不多的一撩腊肉,拿出土窖里新挖出来不久的春笋,做了一盘春笋腊肉,农家小菜不讲工艺如何繁复,配料如何周全,原汁原味才是农家菜的精髓。
珉州君山府的腊肉习惯用松木燎上一遍,肥瘦相间的肉片里混着淡淡的烟熏味道,咸鲜醇香,香味扑鼻。满满一盆春笋腊肉再配上几盘符合时令野菜,论起下饭倒遥遥胜过京城酒楼里达官显贵的一桌宴席,只是春笋照旧有点微糊的气味,有些影响这道美食的鲜美,可依旧比昨日夜里那盆青菜好上不少,众人心照不宣,南佑黎也都没在这上头较劲,有濒湖先生辅佐,再差也比从前吃的那些糟糠容易下咽。
栾安宁身体弱些,闻了那菜的香味也馋了起来,获准吃了两片腊肉,春笋清热消痰,倒是没有顾忌,只要能抢得过桌上那只饿死鬼,能吃多少就任吃,老道士也不知道濒湖子的厨艺究竟如何,只尝了两口,喝了一小碗土灶锅汤,不知是久没尝过人间珍馐,还是人情世故,思衍也笑着脸夸奖两句了事,清欢则百无禁忌,吃了不少,睁大眼睛跟小燕奴夸起菜来。
栾洛云也把少女心事抛诸脑后,听了众人夸奖,开心了不少。
酒足饭饱,濒湖子差了栾洛云去悬壶里头送饭,栾洛云也乐得去,一手一个陶碗,满装着竹笋饭菜,屁颠屁颠就进了厅堂。
思衍随手在脚旁垫着草垫,竖码着的卷筒里取了一枚,接过小燕奴递过来的一杯茶水,同濒湖子微微点头,思量了半晌,盯着栾安宁开口道:
“安宁,前头铺垫至此,你应该猜到我要说什么。”
栾安宁点了点头,方才在饭桌上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开口道:
“我不在那份《望仙榜》上,仙人既然多次提到天机一道,想必已经窥测过我的天机了,不然也不会亲自找到这里。”
思衍脸上神色没有变化,捧着那杯茶水,缓缓道:
“以天问山百七十问秘术窥探,安宁,你会身死在佛果劫中,我试过多种法子,可无论以何种方法窥测天机,安宁,你的前路都找不到一丝生机。”
静静倚坐,似在微鼾的濒湖子听到此处,止了鼾声,眼皮子略微抬了抬,盯着栾安宁皱了皱眉头,又迟疑地闭了起来。
“不会!老道士!你不是说过周天帝跟齐文帝都做过逆天改命的事情吗?这什么狗屁佛果本来就是逆天改命来的,既然如此,这算出来生机断绝又有什么屁用?都是改命,不能全改了?”
南佑黎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听到这话有些急躁,一直没曾开口也把他憋坏了,急冲冲嘶喊出来。
思衍按了按手,笑了笑道:
“小侯爷莫急,莫急,武定七年春的那次仙会我就同众人说过,安宁的身体异于常人,数万载独此一人。如今人族时局如此,危急之间,许多事情不该以常理揣度,不生玄脉,无有文心,如此状况前无古人,虽然没有实证,可我冥冥中总是以为,道家说有无相生,禅宗说真空妙有,仙路断绝,或许是否极泰来之意。至于窥测……,安宁这份天机我探寻得极为困难,前路变数颇多,错综复杂,如一抔浑水,雾里看花,其中有因为牵扯因果的仙人所产生的变数,有因为十二缘起佛果这味佛道奇药伴生的变化,也有因为小侯爷这年轻一辈而产生的变数,可也依然有一部分变数出在自己身上。”
“出在安宁身上?什么意思?”
南佑黎有些不解,重复呢喃了两遍,思衍轻咳了一声,解释道:
“缘由我也不知道,不过十二缘起佛果之劫,一劫灭,一劫生,倒好算了许多,可惜我学艺不精,那怕穷尽因果,求问天道,也只能粗略算出安宁会命丧于七年之后的第十劫中,何时何地何因何果俱不得而知,可怪便怪在此处,昔年天问山先祖应慧岸禅师之请,为空空和尚测算佛果天机,师祖穷尽毕生所学,所算出来的也不过是空空在第七劫中历劫身死,连带着慧岸禅师也会因此劫陨落,只是后来之事你们都知道了,这位空空和尚度过了佛果劫成就果位,为禅宗续了百余年辉煌。”
濒湖子听了这话,嘴角似笑非笑,微微坐起身来,捋了捋胡子,徐徐开口:
“七年之后?这事情倒是新鲜,思衍,这事情我到西秦游历许久也没曾听过,稀罕,稀罕得紧,听来开心,算我中午的腊肉没白炒。”
这时间倒是敏感,栾安宁身体如今难寻良方,若是以寻常方子温养,恐怕也不过剩下五六年寿命,连濒湖子这般医道精深的仙人,也只敢说用冒险的法子一试,濒湖子心里也每个底,思衍测算的这个七年之后倒给了他颇多信心。
思衍微笑道:
“都是些天问山的旧事密辛,昔年那位祖师爷钻研天机一道精深,可终究还是败给了‘人定胜天’,算尽天机七十年也只错了这么一件事,因此事耿耿于怀,没多久便也驾鹤西去了。如今天问山天机一脉就剩清欢这么一个独苗了,或许过不了多久这些鸡零狗碎就将被后继的尘土掩埋。”
他眼神和蔼地看着清欢,满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和希冀,清欢则沉溺于对她而言有些稀罕的“朋友”里,忙着跟小燕奴谈天说地,甚至没逢上这道目光。
南佑黎倏地发问:奇书屋
“所以,老道士,你的意思是……这玩意儿算不准?为啥空空和尚靠着慧岸都只算到第七劫?安宁却能到第十劫?”
濒湖子摆了摆手,让思衍饮两口茶,说道:
“因果之说,素来不是单纯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千丝万缕,藕断丝连,思衍既然算出来这些,便说明安宁身上或许有不为人知的变数,甚至在窥测天道时,这份变数比慧岸这尊货真价实的明心境佛门巨擘还要厉害,凡事过犹不及,这么多便已经够了,天机一道也素有话说七分满的规矩,也就莫在计较了,不过今日这些话,你们能忘则忘,记就记在心里,切莫同外人提起。”
众人称是,南佑黎撇了撇嘴,虽然云里雾里,可既然药老头都这么说了,也没再深究,栾安宁一头雾水,可照例恭敬道了声“是”,思衍微微笑了笑,也轻松下来,饮了口濒湖子给他倒的茶水,将卷筒径直抛给栾安宁。
南佑黎挡在前头,眼疾手快地接过卷筒,却发现这卷筒被一股微风托拂,轻飘飘的,羽毛一般落在手里,思衍放了茶杯,冲栾安宁问道:
“可曾听过风无子?”
栾安宁开口应道:
“周代相剑师,精于识剑,剑冢那套四狩剑便是这位大师从一堆破铜烂铁中发掘出来。”
思衍又问:
“南梁人宋引?”
“相兽师,慧眼能识宝驹神兽,梁安帝启园里的百余头珍奇异兽便是从凡兽发掘。”
思衍手上的长幡晃动两下,满意道:
“道祖所言,‘道者,万物之注也’,大道所在,无所不包,所谓仙人,也不过是利用‘术’去窥探甚至借助天道的一拨凡人,大道归一,可从中引流的“术”法却各有不同,有说文道修心,玄道修身,也有说兵道修外,武夫修内,不过都是笼统地说法,除了玄道文道具备鸿沟之外,不同‘术法’之间又各有差别,大道若水,水无常形,哪怕同一种‘术法’也有不同形式,禅宗说受想行识,也可套用在‘道’之上,术法并非只有造作的行韵可至心识,受韵想韵皆在五蕴之间,画道为例,提笔作画,行云流水,或泼墨写意山水,或工笔勾勒鸟兽,是常人所谓的绘画一道,可观赏字画,沉心其中,与作画者心意想通而使他历为己历,他道为己道,未尝不是画道的一种。”
这话说得云遮雾绕,搁在南佑黎耳朵里跟放大响屁没什么区别,只觉得耳朵根子里头一阵痒痒,抬手掏了掏耳朵,栾安宁则想起了那在露晞山上看见的种种,“他历为己历”,这话说得实在太过精确,他不禁也抬了抬眸子,猜想面前这位擅长卜算一术的天机道仙人是不是算出来些什么,思量了半晌,还是忍住没在众人面前将事情道出。
“我天问山两脉,问剑一脉洒脱自在,尤好争斗,多是些不习惯剑冢沉沉暮气的狂放剑客,天思一脉则循规蹈矩,墨守成规,连昔年空空和尚大势已成,那位老山主都笃信自己的判断,不肯降下身段,为天问山谋上半分红利。规矩,哈哈,规矩,好也好在此处,坏也坏在此处,天思一脉自祖师思问创宗以来九十八代,至我这代已是日薄西山,气数将尽。如今逢上这些事情,还是得豁出去掺和掺和,他们既然都押宝在那几位天骄身上,我就不跟他们学了,家底不厚,就算是另辟蹊径,这几分微薄家当就押在安宁你身上好了。”
思衍指了指南佑黎手上的那封画卷,开口道:
“天问山一脉存世毕竟也有千载,地上堆放着的这些画卷俱是昔年诸道仙人留下的仙人字画,你闲来无事可以观赏揣摩,风无子没曾登临散仙,一品修为,却靠着那口剑匣里经年发掘的十六口仙剑法宝可以战平周时天仙,宋引更是没曾开过玄脉,便能驱使异兽,风头一时无两,连那时仅存的几位天仙见了都要尊称一声‘老园令’,不同东西在不同人身上便有不同光彩,那些锈剑在风无子手里是神兵利器,可风无子死后便大都失去了风采。安宁,路是人走出来的,三皇之前,也没有玄脉文心之说,大道之大,也不该只有两条定死的道路。”
栾安宁思绪万千,看了那堆在一块软布上的数十枚卷筒,迟疑了一阵,见濒湖子闭目点了点头,才开口道:
“既然仙人厚爱,小子便叨承恩惠,他日若真学有所成,能逆天改命,小子再谢过仙人,只是这些书画……若是佑黎或是小子的朋友能用……”
“自然,既是给你,你便是给濒湖当柴烧了也不干我的事了。”
思衍不假思索,似笑非笑,此来南栾珉州的目的已达其一,话不必说满,自己话里话外都透露了自己为天思一脉谋存续香火的心思,栾安宁如此精灵聪敏,不会听不出来。某种程度上来说,下注栾安宁便是下注南佑黎,某种程度而言,自己跟叶裳青这两不耽误的赌法才是周全之道,目的终究是为了天问山的延续,所求不多,不过传承赓续,天思一脉到清欢这里已是山穷水尽,只能去寻柳暗花明的机会。既然有了恩惠,相信以后不论是南佑黎水到渠成,还是栾安宁真斩破荆棘,逆天改命,这半分薄面总会记下的,再者说,他给下的,又并非只有表面看得见的筹码。
“多谢。”
栾安宁低首,恭敬朝面前这位仙人行了一礼。
……
乡道陡坡,一蹊沙土接暗翠,树影摇动黄昏。
小道来客少,可除了两侧接着田埂的地方,中当处只长着零星的草。
春风自身后来,直往天涯去,老道士走在前头,“乐天知命”摇晃得厉害,背后的铜铃不时地响着,像栾秦北边联通数州的北沙商路里终日响着的驼铃,老农负手跟在身后,一步一步跟着,两人沉默间,听着风过树梢。
“那小姑娘你就留在这里?毕竟也是你们天问山最后一根香火,什么都不交代,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你放心?”
夕阳下头,濒湖子对着背影发问,思衍转过身来,笑了笑道:
“该教的我都教过了,该说的也都说了,至于她有没有延续师承的心思,都看那姑娘自己,交给你……倒也不对,交给那几个小子,没什么不放心的。”
濒湖子深吸了口气,问道:
“你是不是算出来些什么?找安宁,来送画怕都只是幌子,你暗地里是把这姑娘连同你天思一脉数千年传承都当宝押在这几个小子身上了吧。”
思衍眼眸里浮现一种清明的光亮,又笑了两声,应道:
“清欢眼下的人间只有山上跟师父,她的世界不该如此小,既然做了她的师父,我总得给她找个好的去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了我,留在天问山上,又有了天思一脉底蕴,问剑宗的人不会像从前那样待她,可你跟那几个小子不一样,我既全了师徒之情,又成了仙人之责,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濒湖子沉默了片刻,续问道:
“安宁佛果那事情?”
“没骗你,不过昔年测算所得,空空和尚所历的前六劫水到渠成,难起波澜,事实也印证了如此,第七劫虽使他瞎了一目,断了一臂,可靠着慧岸禅师押上所谓的佛门气运,动用禅宗祖师的金身舍利渡劫,到底还是帮空空改了命数。”
思衍抬头看了看面前和光同尘,不显山露水的老医者,略微思索,还是开口:
“安宁之劫,虽落在了第十劫,可每桩每件都是凶吉未卜,险象环生,濒湖,度过佛果之劫是逆天改命,亡于第十劫之前也是改命,天机一道测算虽不能尽信,可既然算出来的因果了却在了第十劫,那六年后,安宁所要面对的凶险恐怕不小。”
濒湖子极其少见地空叹了一声,拿出一直负在身后勾在手指上地一袋纸包,递在胸前,声音里带着些微弱的寂寥之感::
“是些能温补仙体的方子,一日三次,用水煎服,还能延三年寿命。”
思衍倒没接过那袋包裹严实的纸袋,笑笑道:
“天机一道,以人之渺小向天道追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折损寿命倒是天道网开一面,情理之中,没有胜过这些代价的求知之欲,当初也不会接过师父的衣钵。至于这药,闻起来就珍贵稀罕,濒湖,你留着吧,我估计是用不上了,荒帝出,乱世至,变数起,世人仅仅着眼在几个‘天骄’身上太过狭隘,可又实属无奈,此事未了,身死之前,我还得做最后一件事。”
濒湖子抿了抿嘴,没有询问这最后一件事情究竟是什么,只不言不语放下手臂,又缓缓负在身后。
“我走以后,我那个心思细腻的徒弟估计得难过上一些日子,不过也不紧要。年轻的别离嘛,不痛不痒的伤口,没几天就让那几个小子逗弄的结了痂,比年老的别离好。”
濒湖子有些感怀,配合着笑了一声,转过身踱起步子,往山坡低下那看着颇渺小的别院里去,摆了摆没提溜着药包的那手,道一声:
“再会!”
思衍也没迟疑,提起长幡,“乐天知命”已经摇摇晃晃摆动着,木屐已经踏上远去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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